三、烈士徇名意无悔
侠是把名誉节操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一类人。俗谓“人貌荣名,岂有既乎”,说的是人以颜状为貌,这种貌总有凋落衰败的时候;唯有用荣名为修饰,这才保得住形象的长久。以此之故,所谓贪夫徇财,烈士徇名,不患年寿之不永,患名之不立,这种信念,成了游侠好自树立、刻意自励,乃至临难不苟、不爱其躯的精神支撑。故当日韩非将“立节操,以显其名”,列为游侠的基本特征之一,司马迁作游侠传,更称其“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对其“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表示了由衷的称赏。因此,可以说对名节的爱重,贯彻在侠所有的行动当中。对它的处置方式,构成了我们识别侠与其他社会流品人格特征的重要锁钥。
或以为爱惜名节刻意自励并非侠所专有,如东汉士人笃尚志气,敦励名节,曾鼓动社会淳良之风气,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对当日宦官专政、政治昏聩进行强有力的抨击。那些后来身陷党锢之人,激扬名声,互相题拂,都颇有刻意自励的色彩。陈蕃为实现“当扫除天下”之志而死阉寺之手,李密、魏朗敦励名节而自尽狱中,李膺、范滂“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自诣诏狱就系,都表现了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节概。而士人因“重其名行”,在救护张俭时不惜“破家相容”的动人场面,还让范晔联想到了“魏齐违死,虞卿解印;季布逃亡,朱家甘罪”。因此,将他们视作重名誉节操甚于生命的一群,自然是可以成立的。
东汉士人这种砥砺名节的担当精神,体现了一种高尚的人格力量。并且,这种人格精神实际上所承有自。在中国的主流文化传统中,儒家“成仁取义”的圣贤人格,是整个士大夫阶层所遵行履践的理想范型,长期以来,它对士人的人格建构产生过深久的影响。但要说士人对名节的强调与侠的“修行砥名”内涵相同,则未免流于肤表。
因为士人或士大夫的笃尚志气敦励名节,借用刘若愚的话来说,“代表了绅士的道德观”,它所高扬的道德主体性是以“内圣外王”为依托的,也就是说,这种个体人格是以社会的伦常规范和政治秩序为内涵的,因而他们生命价值的体现和个人尊严的维持,往往以人伦道义为出发点,具有强烈的伦理目的和功利色彩。而具平民色彩的侠则不然,他们的修行砥名,多施诸与伦理政治相距较远的一般社会生活之中,基本上排拒诸如端洁中庸、严凝自重、仁厚谨慎等传统伦理讲求,而仅以纯粹出乎个体意志的见义勇发、不计祸福、慷慨倜傥、▌弛桀骜等风范自励。杨联升曾经分析说,儒家是用个别修改普遍,而侠则多依普遍原则行事。从这意义上说,他们有着更为高远的目标和更广泛的追求。这就是其上焉者为何必怀博大的同情心,而不仅仅拘限于君臣大节、父子亲情以及中庸原则的原因,也是其无论亲疏远近识与不识,一旦订交即忠于所托,言信行果,慷慨轻财,救人困厄至于不惜其躯的原因。
具体地说,侠的树名立节,爱重声誉,首先是出乎对个人自尊的维护,这种维护,绝对纯粹而不依一时一地之变化更改,显出可放之于一切情境的普遍意义。《晏子春秋》所载“二桃杀三士”事,很可用来说明这一点。说的是齐景公身边有三位搏虎勇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因对晏子不恭而陷入困境。景公受晏子指点,派人送去两只桃子,让他们计功食桃。三人明白景公之意想及如果不受桃,意味着承认自己无功而不勇;如果受桃,人多而桃少,势必会有一番死斗,不免仰天而叹。先是公孙接、田开疆各各表功一番,援桃而起。接着古冶子慷慨陈词,历述自己护君济河、力斩巨鼋之举,以为无人可比,抽剑命二子返桃。公孙接、田开疆以为勇不如人,功亦有所不及,取桃不让是贪;不能赴死更是无勇,于是都送还桃子,引颈自刎。古冶子想二子均死而己独存,不仁;说他人不行自己行,不义;只悔恨自己的行为而不去赴死,不勇,最后竟也返桃自刎。我们看到,三士为了证实自己有功有勇之名誉,决不作无谓的“恕让”,明知结局已定,仍求一争;争之不过,便求存勇而死;终于争得者,也因失却对手,有可能落个不仁不义不勇之名,而求一死了之。其爱重名誉,准确地说,爱重身后之名所达到的程度,绝非一般人可比。梁启超尝赞三士“重名誉而能下人”,其实,并这所谓“下人”,在他们来说,也正出于对自己名誉的爱重。
二桃杀三士图
春秋战国时代,游侠先驱之重名,决不仅此一例。当时之侠,以为名誉一玷,则犹如妇人横遭强暴,其耻终身不可洗刷,非死无以自明的,大有其人。战国时燕国侠士田光,仅仅因为太子丹跟他密谋刺秦时,多叮嘱了一句不得泄密之类的话,便感到似乎未得对方绝对信任,为保全他作为侠士的名节,不惜以死示信,这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在后世的武林中,像这样为了捍卫一己之自尊,宁愿以生命去获取应该属于自己的荣誉的事例,可以说比比皆是。在他们身上,都能发现一种绝对壮美的人格力量。而究其本旨,都只关乎一己之荣辱,与东汉士人为了“正天下之风”而“杀生以成仁,去之不为求生以害仁”,明显不同。
其次,这种名誉的求得,主要仰赖一己的行为。并且,这行为当具有类似儒家所讲的“兼济天下”的性质时,主要通过“立功”的手段取得,而非由儒家所谓的“立德”来实现。譬如说,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一些游侠往往会抗志请缨,慷慨赴救,为此不惜弃家捐躯,他们的壮举就更多地建立在个人的成就动机基础上,与传统士大夫的“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50],不可同日而语。如唐代士子纷纷远赴边塞的侠举,实际上就是与他们欲在边地立功立名有关。
这样的情况在明代也同样存在。大约自明中叶起,北方的边境几乎年年为俺答所扰,而东南沿海也开始迭遭倭祸之苦,为数不少的士大夫多有径往边关作侠游的,一时蔚成风气,而游侠更是不肯落人后,前者如“纵疏不为儒缚”的徐渭,“岳岳不少阿唯”的沈明臣,“少年倜傥自负”的王寅,都曾入胡宗宪幕,自谓“本是浮云婿,宁为孟浪儿”的林章,则“十二扬鞭走上关,十三献策论平蛮”,“尝走塞上”,屡屡抗志请缨;后者如吴中“重气任侠”的沈璜,“尝游辽左,督师汝南公延致幕下。剧论兵事,往往屈其坐客”,福清大侠何璧,也随邑令张涛“开府于辽”,“求用甚急”[51]。他们的汲汲于用世,完全是出于求得自我发展和证实自己价值的需要。因此,在他们的游侠诗中,金殿受赏,燕山勒名,成了自我实现的一种极高的标志,表明自己舍命换来的成就,获得了最高承认。“男儿舍心还舍头,舍头未得还封侯”,如此仍换不得一份相应的荣誉,在他们是会耿耿于怀意气难平的。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乃或“归来不受赏”,在许多人那里,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与解嘲而已。
当然,更多的游侠,其所谓“立功”,则并不一定与“兼济天下”发生关系,而主要通过行侠仗义来砥砺名节,求取名声。如前及汉代长安名侠▌章,人称“城西▌子夏”,他和中书令石显是密友。成帝即位后,石显因“专权擅势”罪被削职为民,递解原籍前,很想将一笔数百万的巨额财产留给他。按理说,游侠接受权贵富豪的馈赠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然而▌章却怎么也不肯接受。有人问他何故,他答以石君乐与一介布衣的我做朋友。自己在他失势中落时既无力解救,断不可以接受其家产,不然是将石君一家的遭祸,用为一己之福了。显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接受馈赠,有悖于侠行,更有损于自己长安大侠的形象。因他如此砥砺名节,“诸公以是服而称之”,他的名声因此传得很远,以至京兆尹带他上朝,朝中诸侯贵人,都只向身份仅为吏的他作揖行礼,而无一人与京兆尹接言。
又如明人吴霁,人称晴溪先生,向慕古游侠为人,平居言行,必以侠义为准,而无丝毫苟且。因他好管闲事,遇人犯错,必上前指斥,人有纠纷,必出力摆平,所以人有急难,必曰:“曷不以闻晴溪翁”;有非理犯义,则又动色相诫曰:“是乌可令晴溪翁闻也”。乡里有一屠夫尝酗酒行凶,屡次凌暴主人,遭他叱责后又气又恼,发作不得,竟饮毒酒自尽。他即自投官府,把事情统统揽在自己身上。说起来他并非直接责任者,完全不必这么做,但他意识到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便很自然地拿出侠者的担当精神来。故李日华在为他做传时,对这种义举予以高度的评价,称“人皆推先生如古陈太丘、王彦方、范希文之为人,先生即羞称节侠乎?顾其耿耿自树,令疏戚倚以为重,又宁在季布、郭解下也”[52]。
其间,还别有一种情况,即对有些侠而言,一般的以侠行传誉人口,并不是他们所追求的立名的上佳境界。或者说,这种立名方式,乃至对名的处置方式,在他们看来还显不出他侠之为侠的人格上的特异超迈。刘若愚《中国之侠》引述过莫里斯·鲍勒爵士的一个观点,即与西方英雄诗重点描写骑士为追求名誉而实施的行动不同,中国侠客诗的着重点在侠义行为的动机,虽然追求名誉也是动机之一,但决不是唯一的或重要的动机。这一比较其实道出了侠者对待名誉最深一层的知觉和理解,即在他们的心目当中,名誉不过是一个人志节操行的外化形式,名之所以得立,关键在于其志洁行正。对自我来说,重要的是修养其高洁操守,实现其高远志向,这样去做了,自然就获得了价值;相反,舍本逐末,沽名钓誉,是为虚诈之行,反是志行的一大污点。因此,他们以急义好施的动机作为立身行世的准绳,行动是他们自我实现的全部内涵,名誉不是行动的驱动力,不过是行动的附着物,行动后未曾料想的一种结果。由此,他们常常施恩于不报之所,不求为人所知,更不自我张扬、表暴和吹嘘。这显然是一种超乎一般道德水平的高上境界。他们的修行砥名,正以张扬这种超道德人格魅力为准的。在很大程度上说,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名,真心钦服的名。
如汉代大侠朱家,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唯恐碰到那些受过自己好处的人,听他们说感激颂扬之辞。他救了季布,待季布为官后,便终生不见,唯恐有挟德攀高之嫌。想来一个人倘心中不以施德于人自矜,是不怕再与那些对自己满怀善意的人相对的;而一个人从未想到过贪图私利获取报偿,当其与权贵交结时,也未必就会被人目为趋炎附势。揆之常情常理,这是十分显然的。以此我们来衡裁朱家,由其藏活豪杰庸人无数,专趋人急,甚己之私,且终不伐己能歆己德;家中又无余财,虽与汝阴侯交好,仍过着艰朴甚至贫寒的生活等方面来看,他决不是那种向慕富贵、以小惠求大得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刻意绳检,▌然常若不足,无非是要将侠的节义贯彻始终,让世人看到自己纯粹而修洁的侠义人格,这种人格的可贵之处,就在不满足以常情常理作为自己照奉的道德水准和价值标杆。在常人不能施为的地方,他们必求干出一番作为,脱人死,救人急,解人难;在常人不以为意,或极易轻弃和忽略的地方,他们折进一层,以求更充分的表现,求得更完满的结果。而他们自己或不求回报,或根本就不语姓名,他们的自我实现是完全自足的。朱家这么做了,所以能在邹鲁圣人之邦、礼教隆盛之区,特然以侠立名,“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朱家是这样,他以后许多侠同样以此相高尚。如三国魏时有祝公道,和贾逵素不相识。贾逵守绛邑,强盗来犯,久攻而下,知贾逵才名,想纳他为部将,贾不为所动,叱责道:“安有国家长吏为贼叩头。”盗魁郭援无法,暂将他囚禁在土窖中,覆以车轮,使人固守,打算待会儿将他处死,贾逵绝望地从窖中谓守者曰:“此间无健儿邪,而当使义士死此中乎?”祝公道正好在旁边,听到这一番话,为正义所感,又敬其为人,当夜将他救出土窖,撤去枷械,放他逃跑。贾逵自是十分感激,让他留下名姓以图后报,但他坚辞不说,至郭援兵败,贾逵才从他人处打听到救他的人是谁。后祝公道因事入狱,其罪当诛,也不求已任要职的贾逵解救。这种救人急难,应该说纯粹是出于慕义的动机。
如果自我实现的价值形态,真的自足到了可以摆脱任何外在标准的地步,侠也就完全名士化了。五代黄子野的逃名于世,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是商人的儿子,早年随父行商于杭州。某次父亲因事赶往他郡,留他一人在家看货。有一天,一个叫王▌的人在罗刹江上翻船遇险,正巧被他看见,他奋臂大呼:“能生得人者,予百金。”当一个渔夫应声入水救起王▌后,他当即回屋拿出行装相赠,这些行装价值足有百金之多。其父回来得知详情,见事已至此便没多说什么。但他好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心,觉得自己行义得了侠名,而使苦心经营的父亲受到损害,算不得大义,便不辞而别,离家去别处帮佣,意欲赚钱养亲。主人从他人那儿知其来历,大为敬佩,有意成全其志,给以两倍于其他仆人的工钱。他就用这些钱作本金,从做小生意起,慢慢积下一大笔财富,一半赡养双亲,一半散赈给朋友,自己则开始潜心卷帙,修养德行。有人劝他出仕,他不愿意。想到自己名声在外总是一件麻烦事,便烧了文章,弃了家业,变换名姓,避迹于方山,躬耕垄亩。后来,被他救起的王▌做了散骑常侍,感念旧恩,派人前来召请,他听说后,悄悄地逃走了。王▌没法,只好嘱咐地方官小心察访,终于在阳歧江边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江上披蓑独钓,扣舷而歌。来察访的小吏随他到家,但见家徒四壁,立几上只有《周易》一部,别无长物。小吏告以王▌的美意,他听后佯装十分高兴,招待他进了食,约定次日在传舍会面,与之一同上路去见王▌。第二天,那人准备好车辆,在传舍早早等候,可等了一整天也未见人影。赶去他家一看,只见书币封识如故,人已不见了踪迹。原来,他又一次不告而他徙。这种刻意自励,修淡泊之志行,弃世俗之令名,全然是一副魏晋高隐的作派。
舍己救人的游侠形象
总之,游侠是因义立节,依节而行,而又以行获名,由名辖节。他们以急义好施的热肠和为一个目标不惜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精神,建立起这个人群崇高而坚忍的志节。他们的一切行动,因着这种志节的确立,而由自发走向自觉,不计名利,百折不挠,散发出无穷的人格魅力。支持者彰显其节,张大其义;向慕者同样刻意自励,群起而效之;仰赖者则奔走呼号,翘首企盼,上至公侯权贵,下至大盗巨寇,莫不乐与交通,钦服不已。这种广施于公众的人格魅力,在一定程度上令传统的伦理规范和等级观念失去庄严,令人们对神圣教化的信仰发生动摇,进而对朝廷官府失去期待与敬畏,因而他还引来历代统治者的戒惕防范之心。但在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游侠在公众社会所建立的形象和声誉,反过来对他们自己又起到了一种范导作用,无论侠林还是武林,都以名节为一种号召相提倡,一种类道德标准相规约,乃至于盗亦重名,亦有其遵行不爽之“道”,这多少是有利于侠义人格的推展的。
当然,有些游侠修行砥名,既有刻意自励的成分,有时不免流于故意示高的作伪。如上面提到的郭解,依本性是一个“阴贼”之人,即生来诈伪深沉,任性残忍,长成后虽折节为俭,故性并未去尽。他的外甥仗其声名,在外为非作歹,因强人饮酒,被怒而刺死。本来,依他门下宾客和仰慕者之多,这件发生在大庭广众的事情,其起因和是非不难查实,他既秉公办事,无意与杀人者为难,只消料理完后事就是。可他不这么做,而是分派下门客,暗中伺察杀人者藏身之所,让他知道很难躲过去,迫其主动出首,然后才将其释放。如此行事,显然是为了施恩于人,自己则“假此以倾动天下”[53],从中获得好名声。果然,此事过后,“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再看“为侠任气,有名于楚”的季布。前此朱家以藏活于他而名闻天下,但他求名的办法,要比朱家讨巧得多。与郭解一样,也有作伪的成分。他有一同乡曹丘生,与他朋友窦长君交好。他曾寄信劝窦,说曹丘生不地道,不宜与交。偏这曹丘生不识趣,竟让窦写信介绍自己去拜访季布,季布听说后十分恼怒,气呼呼地在家中等着,准备当曹某一进门,即好好羞辱他一通。那曹丘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辩士,“数招权顾金钱”,意即“以金钱事权贵,而求得其形势以自炫耀也”[54],可以说见多识广,他看到季布这副架势,便按下其他话头,声称楚地人有“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谚语,请足下想想,如此美名从何得来?自己与足下同为楚人,当知足下之事,由自己传扬足下之名于天下,天下人还有谁不深信无疑,为什么足下想不到这一点,非得排斥自己,以与自己交往为耻呢?季布果然被这番说辞打动,立即改怒为喜,引他入内室叙谈,还留住数日,奉为上宾。临走时,送以财物。曹丘生说到做到,替他到处张扬,以后关中一地无人不晓季布重然诺,一时颂声如沸,就是他四处活动的结果。当然,不能说季布重诺之名尽出虚饰,但为了扬名,以至于牺牲了自己交友的原则,实在已无甚可取之处。
此外,我们还经常看到游侠早年尚气任侠,长而改节的记载。从这当中,也可见出他们对名誉的爱重,已至于巧行诈伪,而失去了诚信。如王焕年少时好尚气力,屡与轻剽少年交通,到了晚年却沉潜于儒学,研习律令,结果一直做到了洛阳令,成为一名循吏。又如段颎少时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成后居然折节好古学。这种现象的出现,当然与朝廷的有意裁抑有很大关系。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游侠为迎合当时社会崇儒右文、怀经守义的风尚,为自己设计的一条通往功名的坦途,王焕就是一位这样的成功者。基于此,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改节,实际上是依据当时社会的价值导向,为自己重塑了一次公众形象,重新获得了一种道德声望,而是否真的从此一改故操有时是很难说的。如上述的段颎,就没有化尽其“刚猛”的本性,以至以后度辽将军张奂,仍攻击他“性轻果”,这“轻果”二字,是古人用来状说游侠性格时最常用的词语之一。又如唐人刘叉,早年放肆为游侠,因使酒,杀人亡命,遇朝廷大赦才得脱罪,以后说起来是折节读书,但却“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55],仍然一副气侠的作派。因此,与其说他们是真的改节了,还不如说是随着年资的增长,变得更为策略更为世故了,为了尽可能地获得社会权力中心的承认,获得社会更大多数成员的理解和支持,他们刻意自励,从而使所谓侠名,失去了它本有的纯粹和简明。
还有一些侠修行砥名,则更是怀有与仗义任侠全然二致的目的。如汉末袁绍以公族为豪侠,轻财养客,折节下人,士无贵贱,争赴其庭,以至车骑相接,填塞道路,中常侍赵忠因以告他“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知此儿终欲何作”。其实他如此故作姿态,笼络人心,目的很明显,是“怀雄霸之图”,为了有朝一日问鼎中原。且看他是如何坐作声价的:有一回,他由濮阳回汝南家中,有一大班徒众随行,排场十分了得。但当接近汝南郡界时,即吩咐徒众散去,由自己单车归家。因为他怕同乡许邵看到后,会说他骄奢放荡。这许劭时任郡功曹,只是辅佐太守处理郡务,算不得有权势,但峻名节,好人伦,尤善品题人物,且被他品题过的人,上可平步青云,下必声名狼藉。让这样的人撞见,再被他说上几句,传扬天下,岂不麻烦,所以袁绍要说“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56],并如此收敛行迹,谨小慎微。十六国时成汉国李▌亦复如此。他“少以烈气闻”[57],又性喜任侠,先后举孝廉、良将、秀异,都借故不就,由此将名声养得很大。他还用济人之难等办法,使州党争相来附,又营护饥民,大收人心,为实现自己的野心作铺垫和准备。因而这样的高自树节,显然有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嫌,它是游侠修行砥名的一种功利性变种。
【注释】
[1]见《韩非子·和氏》、《国语·齐语》。
[2]见《管子·参患》。
[3]见桓宽《盐铁论·相刺》。
[4]左思《咏史》之六,《晋诗》卷七。
[5]《于五松山赠南陵常府赞》,《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一。
[6]《孟子·离娄上》。
[7]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四。
[8]《史记·栾布传》。
[9]《元史·张柔传》。
[10]李白《结袜子》,《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三。
[11]《宋史·李▌传》。
[12]《清稗类钞·义侠类》。
[13]《三国志·魏书》注引《魏略·勇侠传》。
[14]《旧五代史·世袭列传》。
[15]荀悦《申鉴·时事》。
[16]《三国会要》卷二十九。
[17]张华《博陵王宫侠曲》之二,《晋诗》卷三。
[18]《宋史·石公羊传》。(www.xing528.com)
[19]《四愁诗序》,《全后汉文》卷五十五。
[20]《论语·季氏》。
[21]《老子》第六十八章。
[22]《老子》第三十一章。
[23]《汉书·游侠传》。
[24]《韩非子·五蠹》。
[25]《韩非子·六反》。
[26]龚自珍《壬癸之际胎观第四》,《龚自珍全集》第一辑。
[27]《留侯论》,《苏东坡全集》卷三十三。
[28]《中国之武士道》,《饮冰室专集》之二十四,中华书局1989年。
[29]王应麟《豫让论》。
[30]鲍照《代结客少年场行》,《宋诗》卷七。
[31]年李嶷《少行》,《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
[32]李白《侠客行》,《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
[33]崔颢《游侠篇》,《全唐诗》卷一百三十。
[34]《杂述·昆仑奴》,《焚书》卷四。
[35]洪迈《容斋随笔》卷八。
[36]洪迈《容斋随笔》卷八。
[37]张伯行《困学录集粹》卷五。
[38]《杂述·昆仑奴》,《焚书》卷四。
[39]李景星《史记评林》引。
[40]《历代史案》。
[41]《宋史·忠义传》。
[42]《乾隆吴江县志》卷三十《节义》。
[43]《仁学》卷下,《谭嗣同集》下册,第344页,中华书局1981年。
[44]《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导言,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3年版。
[45]《三国志·甘宁传》。
[46]《新唐书·循吏传》。
[47]谈修《避暑漫笔》卷上。
[48]《清高宗实录》卷七。
[49]吕祖谦《东莱博议》。
[50]《孟子·滕文公下》。
[51]诸人事迹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
[52]《吴晴溪先生传》,《恬致堂集》卷二十五。
[53]姚亭田《史记菁华录》。
[54]《史记·季布传》集解引孟康注。
[55]《新唐书·刘叉传》。
[56]《后汉书·袁绍传》。
[57]《晋书·李庠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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