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据乱称雄与末流放失
东汉一统政权维持了一段时期以后,即随黄巾起义的爆发而趋于崩溃,又一个乱世横亘在人们面前。由于其间战争频仍,兵火不熄,暴豪任强,公道不彰,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萧条的末世气象。
然而,当时怀有称霸野心的豪强对时事的认识却不怎么悲观。也怀问鼎中原之心的袁术,就曾对从兄袁绍表述过他对这个动荡年代的理解:“禄去汉室久矣,天下提挈,政在家门,豪强角逐,分割疆宇,此与周末七国无异,唯强者兼之耳”[7]。如周末七国之主注意强兵养士以逐鹿天下一样,他们也纷纷招聚人马,图谋大举。这批从军阀混战中涌现出的乱世英雄,包括董卓、王匡等人,正是当时所谓公侯豪侠的典型。而在一片混战中杀出,以后渐成气候称孤道寡的曹操、刘备和孙坚、孙权,也都有好侠的气质和任侠的经历。他们“任侠放荡,不治行业”[8],或“好交结豪侠”[9],“好侠养士”[10],并因此获得很高的社会荣誉。
由于这些人为人佻荡不拘威重,讲究实利而不拘虚节,故围绕在他们周围,就有一大批豪纵放狂的侠者。如曹操手下的张邈、典韦、臧霸,皆为侠出身,《魏略勇侠传》所载四位大侠,有三位是魏人。其他如刘备手下的徐庶、姜维,孙氏父子手下的鲁肃、甘宁,也都是闻名一时的大侠。像鲁肃家富于财,见天下将乱,遂不治家事,大散财货,标卖田地,以奇计招聚少年,供给衣食,令往来南山间,读习兵法以备时用,以后见周瑜英勇,“携老弱将轻侠少年百余人”前往投奔,俨然是一侠魁[11],人们所熟知的那个生性忠厚的鲁肃,只是罗贯中想当然的艺术创造。要之,汉末儒学因时世动荡而日趋衰微,束缚东汉人的名教观念也再不能笼系人心,儒学名教本身的虚伪,反激出时人彻底的反传统意识,任张私欲,游荡为侠,便成了末世放诞的一种宣泄,故戴良这样的大儒也“好洽施,尚侠气”[12],如上述诸人,依着一份激烈的天性,有此人生选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两晋南北朝,社会继续动荡不安,刚结束三国鼎立局面的司马氏政权,不久就被随即而来的种种社会矛盾搞得岌岌可危,其中最突出的是土地问题。由于当时“天下千城,人多游食”,游食者众,形成庞大的流民队伍,致使社会很不稳定,并在不多久就激变成流民的集体性暴乱。在这些暴动的流民中,多有侠活动的踪迹。如东莱人王弥虽出身二千石,为人博涉书记,但好在京师行侠,当他率流民揭竿而起,由河东、平阳等地迁来颍川的数万家百姓,都烧了城邑,杀了长吏,起来响应。由于流民中不仅有农民,还包括相当广泛的社会阶层,如涌入巴蜀的流民中,就有“六郡之豪李、任、阎、赵、杨、上官及氐、叟侯王”等[13],他们结成流民组织,名义上附晋,实际上保持相当大的独立性。这类组织的统帅如苏峻、郗鉴、祖逖等人,皆能接纳游侠。特别是祖逖,“性豁荡,不修仪检,年十四五犹未知书,诸兄每忧之。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14]。及京师变乱,他与宗党数百家避地淮泗,被称为行主,宾客义徒中,有许多“桀黠勇士”[15],则不仅招侠,自己就是一个豪侠。
西晋八王封国形势图
除上述两种人外,由于当时两晋宗室如汝南王司马亮子、宣帝之孙司马宗,淮南忠壮王司马允,都曾为权力斗争的需要联结轻侠,充作腹心,济南惠王司马遂曾孙司马勋便习弓马,每多与游侠相交通,在社会广大的阶层中,任侠仍是许多人热衷的事情。如牵秀、周浚、戴若思皆出身官宦世家,却好任气行侠,贬损朝士,不拘操行。连被称为“孝友著于乡党,高声闻于远近”的裴秀,也“豪侠有气节”,他的侄子裴宪“少而颖悟,好交轻侠”[16],似得乃叔真传。而“京师大侠”李阳的名头,连一般妇道人家也为之震慑。名士王衍妻郭氏为人贪戾,不服管束,王衍用“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不可”相戒,居然有奇效。
北方持盾武士俑
南方持盾武士俑(www.xing528.com)
当两晋政权迭代之时,北方十六国各贵族割据势力也如走马灯似地更换,历经百余年。其间,也有游侠的活动。如成汉的李庠、北燕的冯跋三兄弟、前秦的苻洪,都是任侠的豪士,“当时侠士莫不归之”[17]。而在南方,以庶族出身的新兴北府将领崛起,随着他们相继受禅称帝,南朝一百六十多年历史递次展开。在宋、齐、梁、陈四朝更迭过程中,侠的活动仍是比较频繁的。宋武帝刘裕在谋兴大业之初,颇注意收蓄才力之士,这其中就有像臧质、萧思话、孟龙符这样的游侠。薛广及其子孙三代为侠,也能得其倚重。南齐时,平西将军、光禄大夫刘怀珍召取青冀一带豪家私附数千人,是一位交通游侠的任侠之士。梁武帝时的邓元起、简文帝时的裴子横、陈朝的熊昙朗等人,也都是性喜任侠的烈士。
与南朝相对,北方经十六国之乱带来的民族融合,最终导致北魏的统一。此后,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继起的北齐、北周短暂对峙,以后者平灭前者,向隋朝过渡。由于终北朝之时,政治昏乱,战争不断,暴豪贪婪无度,人民失去恒业,整个社会充满着纷扰不安的气氛,秦汉以来据乱世而起的游侠,得以被时人认同,并继续得到发展。
当时的侠者多为乡里豪强、世代郡姓,如北魏的高树生、裴庆孙、李显甫父子,北齐的张保络、高翼父子等人皆是。高翼为人“豪侠有风神”,尽管自己为侠,却指望儿子高昂读书求学,但昂“不遵师训,专事驰骋,每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由此招来一批追随者[18]。而卢文伟、卢怀道、卢宗道父子三人,轻果任气,情形亦与之相仿。汉代游侠辈出,乃有父子为侠者,经东汉的沉寂,至此似又复兴起来。此外,北周从最高统治者起,一直到一般平民,也多有好游侠的。如北周开国皇帝宇文觉即“任侠有气干”,太祖宇文泰及兄莒庄公宇文洛生受其影响,“少任侠,尚武艺,及壮,有大度,好施爱士”[19]。臣下如侯莫、陈顺、权景宣、陈忻、梁士彦、韦裕等人,无不好任气节,并有侠名。
综观魏晋南北朝游侠的活动,可以看到,作为社会的特殊人群,这一时期的侠依不同的身份和方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表现得非常活跃。因东汉末年以来整个社会的极度动荡,和几乎被这种动荡冲毁的儒学权威的不复存在,还有政权频繁更迭吏治日趋昏暗带来的整个社会的无序化,以及只知崇尚强力,不复问仁德所在或人心向背的特定氛围的作用,侠得以在汉代中后期遭受数次打击后,再度活跃起来。
魏晋南北朝侠的大量存在,还与此期豪强地主、世代郡姓势力的膨胀有关。特别是南北朝,其政权如走马灯似地更换,但统治基础终究是上述两种人。这些人在经济上实力雄厚,有足够的资财可以赈穷周急,收拢人心;在政治上则基本主宰了王朝的权力分配和政策走向。他们入朝为大僚,居家为豪富,作为州郡大姓,世代豪强,广占荫户,私植家兵、部曲,收养宾客、死士,当丧乱之际,便藉以保身或谋图大事。在这些家兵与宾客、死士中就多有轻险亡命之人和豪侠之士。前及如汉末袁绍、孙坚等人,都曾赖其力以成一时霸业。祖逖、苏峻等均为地方世家豪强,他们收蓄的门客或所部勒的私兵,也多游侠。
南北朝时期,上自君王,下至百官,以州郡著姓和豪强地主身份为侠或招侠的,如前面所列举的屡见不鲜。侠与王公贵族、豪族大姓的关系,在此期达到前所未有的密切。这种密切招致的结果是,侠的独立性在一定程度上流失了,侠的人群特征日趋散漫和社会化,或可直接称之为一般化。他们仗义行侠,冒死救急,固然仍施于一般社会成员,就像汉代游侠一样,“赈人不赡,先从贫贱始”,“专趋人急,甚己之私”,但在许多时候,如果他为人客,则必须以替主人效力为首务,而不大可能有精力将侠义推及于一般民众,甚或对民众还构成侵扰和危害,如曹魏时荆州旧族刘节门下的侠客,“出为盗贼,入乱吏治”,已无侠行可言;如果他本身是豪族大姓,是养客者,他便会赖仗义行侠来树立声誉,招亡纳死,扩充势力,进而谋取大名,建不世奇功,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
倘若有人要比较此期为侠者在保持游侠基本人群特征的同时,与前此的侠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的侠多为义任侠,为名节,为荣誉,耿介特立,立意皎然。两汉的侠是为做侠者而任侠,修行砥名,刻意自励,乃至敛己讳饰,虽阴贼著于心而外行仁厚。此期的侠则更多为了功利而任侠的色彩。尽管这其间存在着相互交杂的情况,在魏晋南北朝,那种为义行侠,为做好侠而任侠的人仍有;而在先秦两汉,也不乏为功利而任侠之辈,特别是汉中后期以来,这样的侠时可见到。但就统计学意义上的多数而言,不能不承认,这种功利追求占据了此期大多数为侠者的心,而由独特人格特征及行为方式构成的侠的特殊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在范晔以下的历代史家看来,自东汉以后,就没有必要再为他们单独立传了。由此在正史中,后人多能看到作为一个直臣烈士或一个反贼的传记,而再难见到一个个血肉兼备声色毕具的豪侠之士。但是侠始终存在,他们的活动有时还那么的频繁和活跃,他们的影响依然巨大而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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