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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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中,张爱玲和萧红无疑是民国最有才华的两个女作家。没有之三。
我不满这部电影的,倒不是它沉闷的叙事方式,而是它竟然在3个小时的篇幅里隐藏了萧红的创作过程与文学成就,使得人们(尤其是本来就不熟悉她的人)再一次只关注她的私生活。
于是就有人就拿萧红和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文青”相提并论,认为萧红是“作”死的:私生活混乱,软弱病态,只能从一个男人身上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上。
总而言之,她最大的悲剧,都源于她不自重不独立。
萧红自然有她的性格缺陷之处,可如此武断地、哄闹地评价一个天才女作家,进行道德大批判,恨不得给她挂上破鞋游街,未免让人齿冷心寒。
她不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安分于辍学结婚生娃的女人;她是写出了《呼兰河传》、用最纯净的文字注视过这个苦难世界的女人。
我忍不住难过地想,萧红究竟要如何独立才能避免那些苦难?独立与否能在多大程度上衡量她的一生?我又想起张爱玲,张爱玲一生都拼尽全力追求“独立”,可谁又仔细检阅过这“独立”背后的偶然性、无奈与损失?
———————— ㈡ ————————
张爱玲坚强的意志力,从小时候她对金钱的认识,就可以看出来了。张爱玲9岁时最想做画家,后来看了一个画家(可能是梵高)穷困潦倒的故事,大哭一场,心里的画家梦从此破碎了。
张爱玲虽然出身于大户人家,父母祖上都是名门望族,但父亲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家里已显露颓势。
她母亲是个新式女性,天资聪颖,不愿在旧式封建家庭中耗掉一生,在张爱玲4岁时,卖了自己的嫁妆去欧洲游学。
张爱玲后来和父亲、后母生活在一起,她在童年时,就感到了向父母要钱是没有尊严且窘迫的。
她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花钱的地步,那是严格的试验。”——这句话评价的是她向回国的母亲要钱时,那种“琐屑的难堪,一点一点毁了我的爱”。
张爱玲很早就有了女性意识。她和弟弟各有一个保姆,她的保姆因为带的是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弟弟的保姆,并且常常对她说,你将来总是要嫁的。
她后来在《私语》中写道:“张干(她的保姆)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张爱玲和萧红一样,看到了女性的不公正命运,他们都被父亲囚禁过、也都有从旧式家庭中逃离决裂的经历。
少女张爱玲逃出之后,在母亲的一点庇护之下,狠心念书,发誓要拿全奖去伦敦大学,结果考了整个远东区的第一名。
由于二战,她只能入读香港大学,在香港期间也是丝毫不敢放松,每学期都要拿全奖,她再也不愿经受向亲人要钱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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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沦陷后,张爱玲返回上海,正式开始写作生涯。
22岁的张爱玲在上海迎来了她的“黄金时代”。光是1943年5月至1944年6月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就发表了《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将近18篇小说。
她未经过青涩的摸索期,一出世就技艺圆熟、惊艳四座。这些小说至今仍是文学史上的瑰宝。
年轻的张爱玲很快实现了她从小就心心念念的经济独立。
尽管她自称写文章“慢而吃力”,但这时她已能依靠这种天赋争取来之不易的自由,终于摆脱了长久以来被贫穷压迫的噩梦。于是她意气风发地喊:“成名要趁早呀!”
张爱玲对世界之残酷非常清醒,在她喊出这句话时,是下决心要通过写作实现经济保障的。
张爱玲的极致聪明,在于可以写出叫好又叫座的小说。
她写通俗爱情、男女之事,故事里充满畸恋——她是知道读者在哪里的,读者才是她的衣食父母,读者可以为她撑腰,让她理直气壮地坐在公寓里写作。
同时,她的天分又在这些通俗故事里展现了流光溢彩的文学之美。
她要拿《红楼梦》的写作标准要求自己:“要一奉十”——读者要一分的东西,她要写出十分的东西来,“作者尽量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尽量拿他所能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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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张爱玲已经比萧红要“成功”得多了。看起来张爱玲比萧红更要强、更果断、更不怀侥幸,对任何人(包括任何男人)都不抱彻底的依赖。
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个因素:她的环境比萧红更优越,上海毕竟是国际大都市,机遇和舆论都远远好过那个封闭落后的东北小镇。
在几乎相同的年纪,当张爱玲年轻成名时,萧红却在寒冷与饥饿中四处逃窜、别无去处。最后,不得不一边投靠男人一边怀孕一边写作。
萧红肯定也是要强的,否则她不会做出让整个家族蒙羞的逃婚“丑事”来。但是,她的能力与她所处的环境,不足以支撑起她要解放自我的渴望。
这对于同样有才华、心高气傲过的她,肯定是致命的痛苦。
萧红一定经历过走投无路的孤独与绝望,对生活的锋利与冰冷有蚀骨的体验。
所以她才会说,男人对她的伤害,并不那么痛,因为“经历过伤筋断骨之痛,皮肉之痛也就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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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代的巨变相比,个人的命运终究是仓皇的。张爱玲的“黄金时代”也很快消失了。(www.xing528.com)
她那些“鸳鸯蝴蝶梦”般的故事,渐渐不能适应革命和政治的要求,她的市场开始走向萎缩,在大陆的最后两年,她也不得不靠写一些剧本来赚取生活费。
到了50年代,张爱玲凭借对人性敏锐的嗅觉,预感大陆不可久待,从香港辗转去了美国。
从此以后,张爱玲的命运就接近一个世俗标准的“普通人”甚至“失败者”了。她嫁给一个美国三流作家,丈夫瘫痪后,她照顾了6年。
她常年生活拮据,申请各种写作基金,也非常费力地申请了大学的研究职位,但学术研究不是她的长项,老板很不喜欢她,她最后离职。
她写的两篇英文长篇小说,都被退稿,在美国找不到地方出版,她试图借英文小说打开北美市场的愿望彻底落空。
在美国近40年,张爱玲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她神经质般地搬了无数次家(据说有180多次),总觉得公寓里有跳蚤,真是如谶语般地对应了她年少时写的“生活是一袭华丽的衣袍,爬满了虱子”。
1995年,张爱玲谢世于洛杉矶寓所,7天后才被人发现。屋里没有家具,没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于是有人说张爱玲“晚景凄凉”。后来宋以朗澄清说,张爱玲去世后的银行账户里还有2.8万美金,并不算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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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看到,在后来的几十年,张爱玲很难通过写小说谋生了。她做学术研究、为香港电影公司写剧本,都是为了谋生,但这些事情,于她的才华都是巨大的浪费,这就好比让爱因斯坦去做汽车GPS导航器。
假如没有曾经的盛名和一些港台出版人的帮助,张爱玲在美国的谋生一定更艰难。
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一下,假设张爱玲没有在上海成名,假设阴差阳错,张爱玲错过了她短暂的“黄金时代”。
那么,身怀旷世奇才的她,在美国的谋生也会十分难堪,也许也不得不靠嫁人来解决生存难题。
也许,我们再残忍地想一想,假如她从没有得到过她的“黄金时代”,她也就无法意气风发,无法孤傲独行,也许她就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名普通的小职员,再嫁一个美国人,过完寡淡的一生——听起来是多么“独立”、“自主”的人生。但世上从此再无“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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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萧红不一意孤行地抗婚,与商人之子汪恩甲过日子,应该是众人眼里皆大欢喜的一生,然而她的才华与欲望不是这样的婚姻可以容纳的。
有人说她软弱,是的,在最苦闷的时刻她无法独自面对,一定要有伴;可这也不是不可饶恕的,谁在最绝望的时候不渴望拥抱呢?
萧红苦闷,是因为她看得见周遭的荒诞麻木,她不愿意成为荒诞麻木的一部分——这一份勇气又岂是“软弱”能定义的?
她在饥饿、贫穷、疾病中仍然坚持写了几十万字优秀的作品,这一份强悍与毅力,又岂是“懒惰”、“毫无意志力”能断言的?难道只有去摘棉花、扛砖头才叫“勤劳”?
萧红并非不想独立。在险恶的环境中,单纯依靠艺术创造来实现世人认可的独立,是一件非常脆弱的事。
张爱玲的“独立”也是一种脆弱的偶然。
艺术创造不是简单的物质商品出售。如果说依赖,那么欧洲历史上许多诗人、作家、作曲家都依赖过贵族的支助。
不同的是,他们得到的是赞助者的理解与尊重,萧红得到的是拳打脚踢与背弃。世界的恶意也在于此,生前风光,那么身后被追捧;生前凄凉,那么身后被嘲弄。
萧红反复说:“我别无所求,就希望有个安稳的地方好好写作。”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就是写作。她不愿为革命宣传写,只想为自己写,她是一个罕见的个人主义写作者。她在动乱的环境里屈就,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与空间。
她极端的痛楚需要一个情感庇护,因此来自男人的一点点温情也能让她抓住不放手。我实在不忍为此苛责她,我只是理解她。
我读过她那么忧伤又优美的文字,是那么得好,因为懂得,所以愿意慈悲。
懂与不懂,才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小镇上那个最性感的女人在最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做了德国军官的情妇,后来她在大街上被全镇女人撕衣服、扯头发、吐口水。
只有少年雷纳多一直偷偷地爱着她,终生都爱:“岁月匆匆,后来有很多女人在我的臂膀中问我爱不爱她们。
但是我最爱的女人,却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只因他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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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常常宣扬“女性独立”,我也很爱钱,但在艺术领域,我很难拿“经济独立”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无论男女。
是的,我们必须要有这样的常识:有的人留下的精神产品是无价的,是任何物质都无法与之等价的。
为了经济独立,很多创作者一边打一份工,一边进行创作。
比如写了《三体》的刘慈欣老师至今不敢辞去工程师的工作,而他感到焦虑的是“发现最近再也不能熬夜了,不能熬夜就意味着创作的终结”——因为他所有作品都是在工作结束后,熬夜完成的。这样的例子不胜其举。
你当然可以钦佩他们的毅力,他们拼命在世俗评价和精神追求中取得双重平衡,但你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平衡对某些天才的伤害。
当然,许多人也并不在意“天才”,他们的想法仍然是:拽什么拽,没有群众,天才算个屁。
这些人花钱去欧洲看梵高的画,也会笑着评价:那个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的loser;或者问:梵高活该,他为什么不能一边画人像挣钱一边画向日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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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尽管从9岁就下决心不能成为潦倒的艺术家,终究也难以避免老年的落寂。她的天性与才华,注定了她不可能符合“老百姓”的标准,度过热闹的、庸碌的、团圆的一生。
当她年老独自坐在公寓时,也许会悄悄地笑:将来自己的故事,是否也会吓到一个9岁的小女孩丢掉作家梦?
可丢得掉的,就注定不是你的。命运冥冥中自有它的主宰。而天才的命运,不是凡人们一句“性格问题”所能了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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