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学心理学家对于象征感兴趣时,他主要关注的是“自然的”象征,这种象征与“文化的”象征迥然不同。“自然的”象征起源于心灵的潜意识内容,因此,它们代表着基本原始意象的难以计数的变化形态。在很多种情况下,人们皆可以回溯寻觅到它们的远古之根——我们在最为古老的记载中,在原始社会中发现的观念和意象。另一方面,文化象征则是人们用来表现“永恒真理”的象征,至今人们在为数众多的宗教中依然还在使用这种象征。这种象征经历过很多次转换变形,经历过程度不同的意识发展演化的漫长过程,并由此而成为文明社会接纳的集体意象。
然而,这类文化象征依然保持着其本源的神秘性或曰“魔力”。人们认识到,在一些个体的内心中,这些象征能够唤起一种深刻的情绪反应,而且这种心灵负荷使得它们几乎是以种种偏见的形式发生作用。它们是心理学家必须加以认真考虑的一种因素;从理性的角度上看,这些象征仿佛是荒诞不经的,与现实生活毫不相关,但因此而对它们敷衍了事则是愚不可及的。这些象征是我们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建设人类社会的有生力量;消灭这些象征必将给人类带来严重的损失。无论这些象征在哪儿受到抑制或者遭到忽视,它们的特定能量都会消逝遁入潜意识之中,带来无法解释的后果。以这种方式仿佛消逝隐遁的心灵能量事实上在潜意识中发生着作用,复活并强化其中最主要的东西——心理倾向,也许是那些迄今没有机会表现自身的心理倾向,也许起码是那些在我们的意识之中至今未经允许留驻的心理倾向。
这类心理倾向构成了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具有潜在毁灭性力量的、我们意识心理的“阴影”。甚至在一些情境中能够产生有益影响的心理倾向,当受到压抑时,也会转化成为恶魔般的力量。很容易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抱有良好愿望的人害怕潜意识,并且对于心理也感到恐惧的原因。
我们的时代已经表明,地狱之门被打开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可以用我们这个世纪第一个十年田园诗般的无害形式想象其神秘性的事件发生了,它们把我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从此之后,世人便处于一种精神分裂状态。不仅文明的德国施放其骇人的原始蛮力,而且当时的苏联也被同样的东西所操纵控制,非洲战火此起彼伏,难怪西方世界感到忧心忡忡。
现代人并没有弄明白他的“理性主义”(那业已破坏他对于神秘的象征和观念的反应能力的理性主义)在多大程度上把自己交给了心灵的“地狱”。他使自身摆脱了迷信的束缚(或者说如他所相信的那样),但在摆脱迷信的过程中,他却在一种极为危险惊人的程度上丧失了他的种种精神价值。他的道德和精神传统解体了,而现在他正在为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分裂之中的这种解体付出代价。
当原始社会的精神价值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时,人类学家常常去描绘原始社会所发生的变化。它的人民丧失了生活的意义,社会机构解体,他们自身变得腐化堕落。此时此刻,我们正处在与之相同的境遇之中。然而,我们始终没有真正理解我们失去了什么,因为不幸的是,我们的精神领袖们更感兴趣的,并不是去理解诸象征所代表的神话,而是去保护他们的组织机构。在我看来,信仰并不排斥思想(思想是人的最有力的武器),但遗憾的是,为数众多的笃信者却仿佛非常害怕科学(除此之外还有心理学),以至于他们对始终操纵着人们命运的神秘心灵能量视而不见。我们将万物的神话和神秘性都剥夺掉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神圣的东西。
在较早的时代,当种种本能的观念从人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时,人的意识心理能够自然而然地把它们统一整合入一个内聚的心灵模式。但是,“文明化的”人已不再具有这种本领。他的“发达的”意识业已剥夺了自身的本领——那种能够同化吸收本能和潜意识的辅助性贡献的本领。这类同化吸收和统一整合的器官,是神秘的象征,世人公认的神圣象征。
譬如,现在我们谈论“物质”。我们描述它的物质属性。我们在实验室里进行试验,用于证明它的某些特征。然而,“物质”一词依然还是一个枯燥无味的、非人性的、纯粹的理性概念,对于我们来说,它不具备任何心理意义。物质的从前的意象——伟大的母亲——那能够涵盖并表现大地母亲的深刻的情感意义的意象,与现在的物质概念迥然不同。同样,精神在今天已被视同为理智,因而它已不再是万物之父。它业已蜕化变质为人的有限的意识自我思想;表现在“我们的父亲”的意象中的大量情感能量消遁在理智沙漠的泛沙之中。
两种原型意象本源构成了东方、西方对比鲜明的体系基础。然而,芸芸众生与他们的领袖们并没有意识到,在称呼世界本源为阳性与父亲(精神)之间,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差别,以西方民主派为例;或者在称呼世界本源为阴性与母亲(物质)之间不存在任何实质性差别,以东方集权派为例。从根本的意义上讲,我们对于一方正如我们对于另一方一样所知甚微。在先前的时代里,这些本源在各种各样的仪式中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不过,它们现在已经演变为纯粹的抽象概念。
随着对科学理解能力的增强,我们的世界变得日趋非人化了。人类感到自己在宇宙之中被隔离,因为他已不再融身于大自然之中,他丧失了自己与自然现象在情感上的“潜意识一体感”。这些自然现象的象征性意蕴日渐殆尽。雷霆已不再是发怒的神明的声音,闪电也不复是神复仇用的投掷武器;河水之中不再蕴涵精灵,树木不再是人的生命本原,蛇不再是智慧的体现,山洞不再是巨怪的巢穴;岩石、植物、动物不再向人类说话,人类也不再相信它们能够听到而向它们诉说。人类同大自然情同手足的联系已不复存在,而且随着这种联系的丧失,这种象征性联系所提供的强烈的情感能量也已遁逝。
我们的梦的种种象征补偿了这种巨大的损失。它们培植我们的本原人性——它的种种本能及其独特的思维方式。然而,遗憾的是,它们用大自然的语言表述其内容,我们对于这种语言感到陌生怪异,感到无法理解。因此,我们面临的任务是,把这种语言转换为当代语言的理性言语和概念,把它从其原始的囹圄中解放出来——尤其是将其从它所描绘的与万物一同的神秘参与中解放出来。在今天,当我们谈论幽灵和其他神秘的生灵时,我们已经不再去构想它们的形象。这类曾经满蕴意象伟力的词汇中的威力和光辉已不复存在。我们已不再相信魔法;禁忌和与之相似的禁规所剩无几,我们的世界仿佛已不再受一切“迷信的”神秘生灵的袭扰影响,像是“魔法巫士、捣蛋精灵”,更不用说那些栖居于原始森林里的狼人、吸血鬼、野生灵魂等诸如此类的所有其他的古怪生灵了。
从更为准确的意义上说,在我们世界的表层上,仿佛所有的迷信以及非理性因素已被清除干净。然而,真正的人类内心世界(不是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圆满的虚构)是否已经摆脱了原始的蛮力,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对于为数众多的人来说,数目十三难道不仍然是禁忌吗?难道不是有很多的人依然受着非理性的偏见、投射,以及童年幻想的操纵控制吗?一幅真实的人类心灵的画面揭示出:很多诸如此类的原始特征和原始遗存物依然发生着作用,好像在过去的五百年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懂得这一点是关键。事实上,现代人是一种诸特性的稀奇古怪的混合物,这些特性是在他漫长的心理演化发展过程中得来的。这种混合物是我们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人及其象征,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去详尽研究他的诸精神产品。在他的内心里,怀疑主义和科学信念与古老的偏见、陈腐的思维及情感习惯方式、顽固不化的伪释、狂妄自大的无知同时并存。
这便是我们心理学家所要研究的生产象征的现代人。为了解释象征及其意义,人们必须了解它们的表征是否与纯粹的个人经历相关,或者它们是否是梦为其自身的目的而从总体意识知识的智囊中挑选出来的表征。
譬如,以其中出现数字十三的梦为例。问题在于,做梦人本人是否习惯于相信这一数字具有不吉利的特性,抑或,梦仅仅只是向那些依旧深陷于这类迷信之中的人们暗示这种特性。为这种梦释义,前后两种情况的答案大相径庭。在前一种情况下,你必须慎重考虑这一事实,即做梦的人依然还处在不吉利的数字十三的魔力的控制之下,因此,当他待在旅馆的十三号房间里,或是坐在有十三个人的桌旁时,他就会感到极不舒服。在后一种情况下,数字十三可能只不过意味着一种失礼的或辱骂性的言语。“迷信的”做梦人依然感受到数字十三的“魔力”;而比较“理智的”做梦者则将数字十三的情绪意蕴剥蚀得一干二净。
这一论据具体地表明了诸原型在实际经历中的表现方式:它们同时既是意象,又是情感。只有当这两种特征同时表现出来时,人才能够说表现者是原型。当仅仅只有意象出现时,那么它不过只是几乎没有意义的言语图画。但是当负载着情感,意象获得神秘力量(或曰心灵能量)时,它就相当于某种重要意义必将从中流溢而出的原型。(www.xing528.com)
我知道,把握这种观念并非易事,因为我所试图用语言描述的事物的本质不可能用精确的概念加以描述。但是,既然那么多人偏向于把原型看作是一部分、看作宛若机械系统的组成部分,靠死记硬背可以掌握的部分,因此,完全有必要强调指出,原型不仅仅只是些名字,甚至也不是哲学概念。它们是生命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以情感为中介,将自身与生命个体连为一体的种种意象。这就是为什么不可能对于任何原型进行武断地(或者普遍地)释义的道理。人必须依据与之相关的具体个人的整个生命情境所标示出来的方式来为原型释义。
因此,在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例子中,人只能根据基督教的背景来为十字象征释义,当然假如梦中显现出需要超出这一背景来解释十字象征的充足理由,那又另当别论。甚至即使是这样,人仍应该将特定的基督教意义牢记在心。但是,人不能这样说,在所有的时代,在所有的情境中,十字象征始终具有同样的意义。如果真是这样说,那么人就剥夺掉了它的神秘性,它就会丧失其生命活力,蜕变为纯粹的词语。
那些认识不到原型的情感基调的人最终得到的只能是一大堆混乱的神话概念,这些概念可以串成一串儿用以表明万物意味着万物——或者根本什么意味也没有。从化学的意义上看,所有的尸首都是相同的,但生命的个体则各不相同。只有当人孜孜不倦地努力去发现,对于生命的个体,原型为何具有意义,以何种方式具有意义时,原型才具有生命。
当你不知道词语所代表的意义时,简单地使用词语毫无效益。在心理学中情况尤为如此。我们在心理学里谈论诸如阿妮玛和阿尼姆斯、智者、伟大母亲等原型,你可以认识世界上所有的圣者、贤人、预言家、其他神一般的人,以及一切伟大的母亲。但是,假如他们只是意象,你对这些意象的神秘性从未体验过,那么当你在谈论他们时,你就好像是在说梦话,因为你不知道你是在说些什么。你所使用的纯粹的词语将空洞无物、毫无价值。只有当你试图思考它们的神秘特性时——当你思考它们与生命个体的相互关系时,它们才获得了生命和意义。只有到了这时,你才会开始理解它们的名字几乎毫无意义,而它们与你相关的方式才是至关重要的。
因此可以说,我们的梦的生产象征的机能是一种将人类的本原心灵带进“发达的”或曰分化的意识之中的尝试,本原心灵以往从未到过意识的领域,因而它从不受批判性的自我反思的支配,因为在远古的岁月之中,本原心灵是人的整体人格。随着他的意识的发展演化,他的意识心理便丧失了与某些原始心灵能量的联系。意识心理始终没有认识到本原心灵的存在;因为在那唯一能够认识它的存在的过程中,在高度分化的意识心理演化的过程中,本原心灵的存在遭到了忽视。
然而,事实仿佛是:我们称之为潜意识的东西保持着构成本原心灵的组成部分的诸原始特征。梦的象征经常不断地关涉到的,正是这些特征,好像潜意识竭力想从意识心理那里唤回在它演化的过程中它所摆脱的一切古老的东西——幻觉、幻想、远古思维形式、原始本能,等等。
这就是可以用来解释在接近潜意识的事物时人们通常体验到的抗拒心理、乃至恐惧心理的道理。这些遗存下来的内容并非仅仅只是中性的,惰性的内容。相反,它们负荷量极大,因此常常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它们能够引起真实的恐惧感。人们越是压抑它们,它们便越是以神经疾病的形态贯穿整个人格。
正是这种心灵能量使它们具有了如此重要的生命价值。一个人仿佛只是度过了一段时期的潜意识生活之后才会突然意识到,在他的记忆里存在着某种间隙——他无法回想起那些仿佛业已发生的重要事件。只要他设想心灵完全是个体所属的东西(这是一种常见的设想),那么他就会竭力去追溯那显然已失去的童年记忆。然而,在他的童年记忆中出现的这种间隙其实不过是更为巨大的损失的征象——原始心灵丧失的征象。
正如人体胚胎的演化发展重复其史前史一样,心理的发展同样也经历了一系列史前阶段。梦的主要任务在于,唤回童年的世界,唤回某种有关史前时代的“记忆”,并把它们置于最为原始的本能层位上。正如弗洛伊德早就看到的一样,这类追忆在某些病例中具有非同一般的治愈疗效。这种观察结果证实了这样一种观点:童年记忆的间隙(一种所谓的记忆缺失)象征着一种积极的丧失,记忆的恢复可以使生命更富于积极意义,可以使生命得到健全发展。
从生理上看,儿童的身体娇小,他的思想贫乏、形式简单,但是我们没有认识到,童年心理的深邃意蕴的始基,是它与史前时代心灵的本原一体。在儿童心里,这种“本原心灵”的显现和作用,正如它在人类的胚胎人体的发生、演变、进化的种种阶段中的显现及作用一样。如果读者记得我在前面谈到的那个将自己的梦作为礼物献给父亲的女孩子的诸非同寻常的梦,那么他就会圆满地理解我所说的意思。
在儿童的记忆缺失中,人会发现奇异古怪的神话残片,这些残片经常出现在后期的精神病症中。这种类型的意象极为玄妙神秘,因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假如这类记忆在成年生活中重复出现,在某些情况下,它们会引起严重的心理失调,但在另一些人那里,它们却能产生治疗的奇迹,能够使人皈依宗教。通常,它们能唤回那早已失落的生命,给生命赋予意义,以此丰富人类的生命。
在人成功地将那些失而复得的心理内容同化吸收、整合统一进意识心理的条件下,童年记忆的溯回及心灵行为的原型方式的重复展现可以创造一个更为广阔的意识视野,创造一个广为拓展的意识领域。既然那些失而复得的心理内容不是中性的内容,那么它们的被吸收将会更改人格,正如它们自身也会发生某些变化一样。在被称之为“个体化的过程”这一部分中(M.L.冯·弗朗兹在本书稍后的章节中将描述这一过程),象征的释义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因为,象征是在心灵内部统一相互对立的心灵组元并使之一体化的自然尝试。
毋庸置疑,仅仅只是看到象征,然后将其搁置一旁、弃之不顾的做法不会产生这类效果,而只能强化原有的神经病症状,破坏整合的尝试。然而,遗憾的是,那些并不否认原型存在的为数不多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原型视为纯粹的词语,忘记了它们是存在着的生命。因此,当原型的神秘特性被这样(不合情理地)消除掉时,无限的替代过程便开始出现——换言之,人用万物意味着万物的形式,轻而易举地从一种原型滑向另一种原型。不错,在很大的程度上,原型的形式是可以互换互置的,但是,它们的神秘特性则是并将始终是一种不可变更的事实,这种神秘特性代表着原型事件的价值。
我们必须将这种情感值铭刻在心,并在梦的释义的整个理性过程中考虑到这种值的存在。这种值非常容易丧失,因为思想和情感截然相反,因而思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情感值排斥在外,反之亦然。心理学是唯一关注价值(即情感)因素的科学,因为它是连接物理事件与生命的纽带。由于这种原因,人们经常指责心理学不够科学;然而,它的指责者们并不懂得悉心关注情感的科学性和现实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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