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在工研院长任内接近三年,已带动各所及院部的领导,对院的未来做了策略规划。在电子信息方面,我们觉得工研院为台湾经济转型,率先推动集成电路技术及衍生产业,工作做得很成功。然而此后的社会对集成电路下游的应用和各项信息产品,需求更大,工研院必须正视这个趋势,早做准备。
我们决定的策略是把电子所分为两个所,一个专注于集成电路及微电子领域,仍叫电子所;另一个专注于下游信息业特别是计算机和通讯,就叫电通所。分所工作的执行,包括人员、设备、资源、计划等的分配,千头万绪,我请副院长史钦泰负责。史原是电子所所长,主持此事,当然是游刃有余。此时电子所长是邢智田博士,我们亦已聘请美国贝尔通讯公司(BellCore)郑瑞雨博士来台担任电通所所长。
创新机制中的共识
原先电子所已有发展笔记本电脑(Note Book Personal Computer,NBPC,或称Laptop Computer,膝上计算机)的构想,郑所长到任后,确认它的重要性,并把它和高画质电视(High Definition TV)放在优先次序的前沿。郑所长和我谈笔记本电脑计划时,我诘问他现在桌面计算机不是用得很好吗?他笑说,旅行时总不能把桌子带着,而且未来社会经济发展增快,因为业务及旅游而流通的人数、次数会以非线性上升,所以可携带性计算机的市场成长会是很快速的。我尊重他的看法,但要求他必须先和计算机业者沟通,业者如果看好这个市场亦能提供些经费,和工研院联合开发最为理想。
郑所长和TEEMA(台湾区电工器材同业公会)接触,承公会理事长谢来发热心的安排,和业界见面。业界知道工研院这个意图,反应空前的热烈,加入开发联盟的入门费用原定每家新台币120万,已有30多家要报名。我感到30几家的联盟太难管理了,于是把参加门槛提高到180万,然而大家都要跟着,甚至仍有十几家坚持要进来,最后合计共46家厂商参加这个开发联盟。这是台湾工业研究开发前所未有的盛况,我觉得非常欣慰。
这是一个由工研院提出题目,厂商平等参与的联盟模式。在一年之内,我们就开发完成笔记本电脑雏形机,并到美国Las Vegas Comdex Show展出,备受世界计算机业界的瞩目,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掌握这些技术,在全球亦是很罕见的。很显然,这使美国、日本的制造业者对台湾的技术能力刮目相看,大大提高他们与台湾合作的意愿。台湾笔记本电脑的产业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中有稳定的成长,并成世界首位。
后来郑所长离开工研院到产业界任职,有人向他抱怨当年参加联盟后在产业化阶段赔钱了。郑是个谦谦君子,宽厚大度,和我谈起这事,不无憾意;我说不然。这个联盟把台湾的笔记本电脑业培养起来,对整体宏观经济的贡献,是非常重大的。但对个别公司来说,有人做OEM、有人攻ODM、有人重品牌、有人拼通路,林林总总,形形色色。许多公司善用策略投入资源、广结联盟而成国际上的要角,那不是工研院所能邀功;有些公司要赔本甚至关闭,原因很多,亦不是工研院所须代过的。听了这番话,郑方适然。
现在看来,开发笔记本电脑,是1990年代台湾科技产业界的一件重大发展。对普及计算机应用,加速信息革命,促成知识经济及全球化的来临,具有重大的影响。不幸郑所长英年早逝,政府、社会对他的贡献,没能适切地回报。我每次回想,心中深为不安。
最近我和当年联盟计划团队里的关键人物,现任工研院院长办公室主任罗达贤,重温这段往事,并因此亦针对产业联盟这个科技创新模式,更做一些总结。
远眺市场趋势 订定联盟策略
罗达贤谦虚地说:“我只是推手之一,有这个构想最早是王熙成和朱绍鸿等几位。在1990年二三月间,全球市场上已有laptop面世,但销售并不成功,然而,我们知道信息产品走向轻、薄、短、小,加上可移动性,很清楚是全球市场的趋势。”
王熙成在电子所分家之前,就已经开始和一些厂商沟通过,对于共同开发的模式,已有若干共识。但邢所长认为计算机已很清楚是电通所的领域,要如何进行还是等新所长上任后再说。随着时间流逝,业界的期待甚为殷切。
郑所长到任后,认为市场态势紧迫,技术风险转高,他对台湾的全面能力未明,开始时有些犹豫。但他见着同仁士气高昂,厂商及政府亦都表示支持,所以就同意启动,并亲自领导计划。当时组成一个团队,包括:罗达贤、谢锦铭、王熙成、朱绍鸿、徐鸿庆等核心人物,并分成许多分项计划,要求厂商派人参加,通过TEEMA的居中联系,“笔记本电脑共同开发联盟”便正式启动了。
这个计划由工研院电通所主办,以技术开发为重点;由电工器材同业公会协办,以推广产业为重点。两者均为公正的第三者,在共同配合的情况下,很快得到业界的信任,产业策略联盟得以顺利进行。联盟以发展“共同机种”为焦点,把机型大小设定在A4尺寸,希望利用共同机种推动标准化及共同规格,以降低业者的投资风险,扩大计算机的普及。但最后以什么产品、如何商业化,则由厂商自行决定。
从1991年四五月开始,正在和TEEMA沟通过程中,没想到来了一些贸易公司,他们希望做零组件代理商的生意,还有其他业者如纺织业等。所以46家中有贸易商,有模具厂,亦有做主板、键盘、电池等的厂商,从一方面说,联盟已全面引起相关产业的兴趣,从另一方面说,计划管理的困难无形中大为增加。所以我们要酌量提高门槛,从120万提高为180万,亦是一种不得已的管理措施。
国际瞩目的成果
罗达贤回顾前景,历历如在眼前。他说:“这个计划非常拼,十个月计划时程,其实只有五个月的开发时间,时间紧迫,压力特大,因为每一家都希望带原型机去美国Comdex Show参展。到后来,电通所的执行团队中,有人因赶工而造成胃出血!”
罗达贤表示,历经半年的努力,顺利完成了笔记本电脑的开发工作。由于联盟会员共同参与开发工作的执行,提升了大家的技术水准与经验,因此联盟赢得大多数厂商的肯定。
两年后台湾信息业创出营销50万台笔记本电脑的纪录,约占世界市场的22%,台湾计算机产品自此在世界舞台脱颖而出走上坦途,每年都有稳定的成长,2005年之后,在全球市场占有率已超过80%,终于成为全球最大的笔记本计算机出产地(见图3-5),图中的数据,来自工研院产业技术信息中心(IEK)的调查。
图3-5 全球笔记本电脑之成长
这个研究一炮而红!开发时间之短,使得台湾的研发能力令人刮目相看!可惜的是,有些联盟会员很快以杀价手法竞争国际订单。现在看来,许多以杀价求生的厂商后来被这种快捷方式带入绝境。
然而许多走质量、品牌、创意设计、通路互补、市场联盟的厂商后来都成为一方之雄。他们经过反复的组织重整,价值链管理,企业合作或并购,都变成可持续经营的企业。很多已和国际名牌以多种方式结合,在中国大陆设立制造基地,把产品畅销于国际市场上,构成了典型的“华人全球化企业”(Global Chinese Inc)。
这个笔记本电脑开发计划成功地建立了产业技术联盟的模式,这个模式后来在工研院被反复使用。罗达贤提到一段往事:笔记本电脑成功之后,美国Arthur D Little顾问公司曾问他,你们下一个目标产品是什么?原因是,他们认为,只要台湾的工研院介入、带头做产品,产品价格很快就会下降,市场生态就会很快改变,所以必须提早规划退出。这当然可以当做笑话看,不过亦是工研院及联盟厂商在国际上影响力的一种反映。从全球化立场看,低价格使它更能扩大使用率,造福全人类。
策略联盟成功的因素
这个案子建立在工研院现有的基础上,政府并未提供其他直接的行政奖励措施。产业技术策略联盟的成功,罗达贤认为主要归功于下列三点:
*有优秀能力的研究机构提供技术:电通所能掌握先期信息,完成市场分析与预估,并了解业界的需求,提出具潜力的产品及规划开发工作。
*有客观公正的公会组织协助产销:TEEMA能协调参与业者,维护良性的产销秩序,提供行政支持。
*参与业者能提供专业技能:结合不同专业领域的能力,确立产品标准规格,降低制造成本,并能进行联合采购,追求产品的量产与营销。
最后的效益,是带动台湾计算机产业全面发展。
产品的标准化与差异化
在1990年初联盟成立的时候,台湾已有若干计算机业者,主为从事桌面型计算机,如宏碁、广达、英业达等。这些业者,他们对新兴的笔记本电脑,固然有浓厚兴趣,但都为保护个体企业之独特性发展,追求产品的差异化;这和联盟的以标准化为目标,并推广技术扩散,广惠中小企业之策略,不相符合,所以他们对联盟多持观望态度。这种在营业策略上的分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罗达贤说:“当年我们曾邀宏碁施振荣先生参加联盟,他没有答应,因为共同机种对走品牌的企业没有帮助。宏碁计算机的定价一般高于同业,如果以完全相同规格出现,不容易支撑他的品牌市场策略。”二十年前,台湾的信息产业基本上是希望追求“IBM兼容”,成为其代工者,谈品牌的厂商可说如凤毛麟角,也都是在起步阶段。(www.xing528.com)
然而此后的发展,使原来的计算机业者,亦获得联盟连带效应的正面影响(Spill Over effects)。这些效应包括:零组件标准化促进成本之降低,信息流通促使产销秩序之建立,企业群聚(Clustering)建立增强营业之效能,台湾声名鹊起促使外商来台寻找商机,技术人才之扩散增强产业之创新活力等。
人才与技术的扩散
我问:当年的联盟会员,今天在计算机产业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个问题的答案,罗达贤说,需要作更深入的分析才能确定。主要的原因是,联盟的会员大都经过改组、增资、并购等程序,很多都不以原来名字经营。有些公司已经多次转变,更增加分析的困难。
罗达贤说:“整个发展过程中,有些技术经联盟会员彼此学习而流传,因为笔记本电脑很多部分是组装应用。现在回头看,当时有些大厂虽然没有加入,但联盟所培养的技术及人才,应该是扩散到他们的企业以及台湾整个信息产业中。”
的确,数年之后,电通所郑瑞雨所长离开工研院受聘为宏碁企业投资公司总经理,电子所所长邢智田出任广达计算机公司总经理。两所的组长、经理、工程师转业为信息业公司老董、老总、总工、副总的不计其数。主要的例子如:
*谢锦铭:原电通所副所长,后为益诠电子公司总经理;
*蔡义泰:原电通所经理,后为蒙恬科技董事长;
*张威仪:原电子所部门经理,后为中强光电公司董事长;
*吴兆坤:原电子所部门经理,后为冠准科技董事长;
*田本和:原电子所部门经理,后为2006年微软亚洲区总监(2006年)。
广达后来和美商戴尔计算机公司合作,成为全球笔记计算机魁首;宏碁一直以自有品牌驰名;其他的台湾业者,莫不各擅胜场,雄踞一方。站在宏观经济的立场来看,工研院推动技术开发,培养人才,最后遍布于各行业各公司中,成为20年来台湾技术经济的推手,这一效益是无可疑义的。笔记本型计算机技术联盟的影响和教训,其实值得详为分析。
罗达贤又说:“当时我们以共同机种为目标,这和一些厂商追求差异化是有分别的。实际上差异化在企业经营上,的确亦有它的必要性。由于大量业者进入,如果没有差异化,杀价竞争之后没有利润,体质不够好的厂商就得退出。”所以若干联盟会员,最后亦在激烈的全球化竞争中被淘汰出局。这亦是郑所长关心联盟伙伴,心中难以释怀的原因。
现在台湾笔记本电脑产量是世界第一,大部分是台湾品牌在大陆生产,如:广达、宏碁、纬创、仁宝、华硕等都是。这些台商,自然亦把笔记本电脑的技术和市场网络在大陆扩散,促进过去二十年华人企业的崛起,我观察这种发展,觉得“华人全球化企业”(Global Chinese Inc)应是合适的称号。
技术联盟策略促进创新创业
我在上文国家创新机制运行的讨论中,说明创新的成功需要多种才能的结合。技术开发联盟,是产、政、学、研四类资源结合的一种典范方式。因为笔记本电脑成功的经验,产业技术联盟是1990年代后工研院提倡的一种重要创新模式。
罗达贤表示,工研院在过去二十多年来已推动了四十余个产业联盟,由于这些经验,工研院也学习到实施过程管理的细节。例如联盟的规模,并不是多多益善,最佳的状况是把会员的数目控制在十家以内。推行的方法亦必须按状况调整,例如在程序上可分两期。前期以沟通目标为主,可以用讲习会的方式,让有意参与者先缴较小的费用,投入课程,了解产业趋势、技术、挑战、投入、责任及合理期待等,然后确认是否合适参加,再进入实施期。在执行的层面来看,技术策略联盟的成功要件是良好的计划规划,使每一成员都应能了解各自的定位与职责,并有共识致力于产销秩序之建立;同时能协助关键零组件工业,使相配合成为上、中、下游结合之卫星体系,以发挥整体系统配合的效果。
罗达贤认为:“整体而言,产业技术联盟,可以加速产业升级、厚植研发实力以开拓市场。”这种科技创新的模式,在经济面上,它结合资源共同开发,使成本降低,风险减少;因产品规格标准化,所以容易达成经济规模;又能掌握时机、迅速进入市场,为社会创造新价值。”这个模式除了高新技术工业以外,亦可适用于若干领域,如农业产品技术推广等。
继笔记本型计算机联盟之后,工研院推动激光传真机、汽车动力系统、复合材料设计服务、二维磁路设计、次微米电子等多项联盟,对新技术产业的成长,整体经济价值的创造都发生功效。
有两个创新案例,可以略为说明。
*汽车共享引擎研发策略联盟:由工研院与裕隆、中华、羽田、三阳等汽车厂商组成,推动汽车共享引擎之研发,以协助台湾汽车产业技术升级。此计划历时6年,总经费新台币11亿元,主要为引进英国LOTUS的技术,开发汽车共享引擎(适用1200c.c.),达成引擎自制的目标。1995年7月成立华擎机械公司进行产业化,1998年10月中华威力车上市,1999年整车产值约60亿;2000年9月中华菱利车上市,产值约70亿元。现时公司以发展智能化复合引擎车辆,建立自主品牌为目标。
*超高速“USB3.0薄型”记忆卡国际新标准联盟:工研院结合鸿海、华硕、威刚、创见等公司十余家,组成超高速“USB3.0薄型”记忆卡联盟,顺利于2009年11月18日通过USB国际标准化组织,成立USB Thin Card WG,制定薄型记忆卡新规格。华硕计算机于2009年12月,领先推出全球第一张USB3.0薄型记忆卡。预计USB薄型卡将于2015年占USB随身碟市场之50%,预估产值可达约新台币900亿元。
科技创新的最终效益
当年我和郑所长讨论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时,他曾经提纲挈领地把计算机发展之轨迹向我解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1960年代计算机的设计假想是500到1 000人共享一机,1970年代的假想是100人一机,1980年代是10人一机,1990年代后应是一人一机了。因此他推动笔记本电脑,就是看到这个假想已成为时代趋势。
我回忆1960年代在哥伦比亚大学当研究生时,自己哪有计算机可用?整个大学的研究生都要共享大学里有限的计算机。所以每天下午都得先打好数据卡片及指令,一叠捆好交到大学的计算机机房,以便排队上阵,要到第二天才看到运算结果。当时我们已经常常捧手加额、称颂天主,感谢他赐给我们神奇的计算机,可以迅速地确认或纠正许多尚未定型的理念。
我个人的观察,笔记本电脑的标准化增进了计算机的流通性,促使它在全球人类的普及化,更因无线通信技术及互联网技术的加入,使笔记本电脑成为21世纪社会人类文化最重要的工具。它增强了知识的流传,亦释放了上天赋给人类的创造力。以我看来,今天的时代潮流,已是一人多机。
我相信本书的读者,大部分已使用桌面计算机,并可能拥有笔记本电脑、iPhone,IPad,汽车上的GPS系统等。一人五机已是平常事。许多童稚或有行动障碍的男女老少,利用各种膝上或掌上计算机去消闲娱乐、怡情乐性、获取知识,孕育新意。我相信笔记本电脑在人类文明上的贡献,未来将可比美笔、纸和印刷术。这大概超出郑瑞雨、罗达贤及工研院笔记型联盟工作同仁意料之外吧!
因为推动笔记本电脑联盟计划的成功,罗达贤经工研院推荐参选杰出企业经理人,获得高度的赞扬。后来李登辉要召见他,罗因首次会面,行前不无紧张的感觉,我安慰他说,在这一行里你是专家,你要有自信,把他当做学生就行了。孟子说“说大人而渺之”,就是这个意思。罗说起这一段,大家莞尔一笑。
罗达贤回顾过去,深以参与笔记本电脑技术发展为荣,其后在工研院,他主持台湾关键性零组件发展规划的工作,又有重要的贡献,是典型“工研人”的模范。台湾过去三十年技术创新的成就,这一批幕后英雄,不求名,不谋利;安仁乐道,功不可没。我深深以能和他们共事为荣,这是台湾创新机制的一个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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