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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疆城的严寒无法抵挡我的矢志前行

时间:2024-01-2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九月的上海虽已进入秋季,气候还是比较暖和,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齐齐哈尔却早已是冰天雪地,我的这点衣服当然无法抵御北国疆城的严寒。当时的齐齐哈尔车辆厂是铁道部下属的以制造货车车厢为主的大型国营企业,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重点建设的企业,它在齐齐哈尔具有重要的地位,因此也有将齐齐哈尔称为“北国车城”一说。这批新人的到来确实给寒冷的北国车城带来了生气和活力。

北国疆城的严寒无法抵挡我的矢志前行

复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铁道部齐齐哈尔车辆厂。“齐齐哈尔”是达斡尔语,它的含义是“边疆”或“天然牧场”。历史上,清朝的黑龙江将军府和建国初期黑龙江省省会曾设在这里。因此,齐齐哈尔又被称作北国疆城。当时,对于这个城市,我是完全陌生的,在我的脑海中只有两个概念:气候极为寒冷,路途非常遥远。我不知道在这个冰雪边城,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一九六八年九月我带着迷茫和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去齐齐哈尔的路途。从此,开始了我人生路上一段难忘的历程。

我临行之时,父亲仍被关在牛棚,母亲虽被批斗但还住在家中。由于“毁灭性的抄家”,我在家中的衣物基本被抄,身边仅剩下在复旦学生宿舍的一些衣服。九月的上海虽已进入秋季,气候还是比较暖和,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齐齐哈尔却早已是冰天雪地,我的这点衣服当然无法抵御北国疆城的严寒。幸而在一位正直的好心人的帮助下取回了一些衣服。事实上,要回的这几件衣服并不能抵御北国的严寒,但在我的心中却流淌着一股暖流,我感受到了一种正义和真情。在那个狂热的年代,对于处于困境又十分无助的我,这份出自正义和真情的举动,确实难能可贵,令人难忘!

我的离开更增加了母亲的痛苦,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每星期都是回家的,而且随着局势的不断动乱,学校已处于无政府状态,我回家住的时间就更多了。在那一段时间,对于父母所受到的迫害和打击我是深有感受的,我尽量多地陪伴在他们身边,为他们分忧解愁。当时父亲还未“解放”不在家,我又要离开母亲,这是在她最需要我、最困难的时候,我不得不离去。此时,母亲对我的担忧和我对父母的担心交织在一起,难以割舍,难以言表。离家之时,我与母亲紧紧拥抱,挥泪而别。

记得我曾有过一段从上海乘船到大连,再从大连转火车去齐齐哈尔的旅程。这是我第一次乘海船,也是我最难忘的一次旅行,当时的情景我还依稀记得: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我所乘坐的海船缓缓离开了上海港码头,我踮起脚,高高地举起双手,不停地挥动,直到看不见岸上送别的亲人。轮船很快驶入大海,上海的城市景象渐渐变得模糊、消失。我久久地站在甲板上凝视周围一望无际的海域,除了浪涛之声,竟然没有任何参照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我的第一次航海并没有出现呕吐,我吃得很少也睡得很少,但我的思想却如海浪一般翻腾,我回忆往事、思考人生、穷究道理。我对于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无法理解,对于各种人和事的突然变化和反复无常无法理解,对于我们长期以来信以为真的常识常理突然变化无法理解,对于未来的前途更是迷茫;但是有一点我却想明白了:我过去的认识和思想过于单纯、简单、执著和不切实际,对于社会政治的复杂性完全无知。现在想来这也许正是我思想觉醒和走向成熟的开端。

初到齐齐哈尔,一切都很新鲜。当时的齐齐哈尔车辆厂是铁道部下属的以制造货车车厢为主的大型国营企业,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重点建设的企业,它在齐齐哈尔具有重要的地位,因此也有将齐齐哈尔称为“北国车城”一说。关于铁道部齐齐哈尔车辆厂,还有一个必定会提到的名字:曲波,他就是《林海雪原》这本书的作者,“智取威虎山”样板戏中杨子荣战友,他曾经担任过齐齐哈尔机车车辆制造厂党委书记等职。

对于这样的万人大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初进工厂,一条由南向北的宽大道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高大的厂房,一眼望不到头,显得很有气派。工厂大门口旁边是一幢办公大楼,到办公大楼报到之后我才知道:和我同批分配到工厂的有三四百人,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大学生,几乎包括了全国所有的重点大学和铁道部所属的院校,他们所学专业涵盖了工、理、文、地、史、外等各个门类。这批学生中一部分是分在齐齐哈尔车辆厂,另一部分则是分配到地处四川的铁道部眉山车辆厂的,由于眉山厂正在计划筹建阶段,还没有建厂房,这部分学生就先到齐齐哈尔厂来培训。比我们学生早一点分配到厂的还有几百名部队转业的战士,他们都是四川籍的,我们称其为“四川兵”,这批四川兵也是为建设眉山厂而准备的管理干部和生产骨干。

几百名大学生和几百名川兵同处一厂,自然十分热闹和有趣,每天都认识新人、听新闻和新故事。这批新人的到来确实给寒冷的北国车城带来了生气和活力。我因为出生在四川,从小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川腔,自然能与川兵融洽相处,由此我也增长了不少见识。一开始这批学生并没有分到各个车间去当工人,而是集中在一起劳动:当建筑工人,修建一幢宿舍楼。这为我们的交流创造了平台,我结交了许多朋友,有的至今仍有往来。记得在当时,这个平台还成就了好几对夫妻。我们每天的劳动是艰苦的,但我也由此初步学会了泥水匠和建筑工人的一些基本知识和技能。

青年人在一起当然少不了文娱和体育活动,与南方不同,齐齐哈尔的年青人更热衷于冰上运动,如滑雪和打冰球。我喜欢下围棋、打乒乓、打排球游泳等。我和同班同学王保利都曾是复旦大学校围棋队的成员,在当时的这批学生中自然算得上围棋“高手”,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们俩也经常“手谈”,自有一番乐趣。齐齐哈尔气候严寒,室外游泳的季节很短。记得我曾参加过一次工厂组织的畅游嫩江的活动,我在江中顺流而下,畅游十里之遥,非常痛快!

结束了集中的劳动之后,学生们被分配到各个车间当工人。我被分配到锻工车间当工人,所谓“锻工”就是“铁匠”,于是我从“泥水匠”改行学铁匠。给我配的师傅是一位七级锻工,他是当时车间中最高级别的锻工,年纪已有五十来岁。他经验非常丰富,受人尊敬,年轻工人还会说起一些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我所在的锻工车间,它的设备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有用于锻造火车轮轴、吊车双钩等较大锻件的水压机,有各种吨位的汽锤和一些热处理设备等,现代工业中的锻工当然不同于“林海雪原”小说中的“小炉匠”,但听师傅说,一些基本功还得从小炉匠学起。我最初的工作是学“烧火和烙料”,就是锻造用的铁(钢)料放入煤气炉中加热,烧到一定的“火候”再将其取出放在汽锤或水压机上锻造。这个活是很有一点“诀窍”的,用于锻造的铁料既不能烧得太软,也不能烧得太硬,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就需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能看懂“火候”。我在师傅的指导下进步很快,基本能胜任工作。显然这是一个又热、又烤、又累的活。小的铁料可用人力拿到锤下锻造,而且必须尽快拿到锤砧上,以便“趁热打铁”,拿慢了掌锤的师傅就会急得大声吆喝,这大概就是铁匠脾气都比较暴躁的缘由。对于大的锻料如轮轴锻料,人力拿不动就要用专用的操作机来取。于是,我又学习了开操作机,在水压机下锻造车轮轴。开操作机在体力上比人力烙料轻松多了,但是与水压机操作员的密切配合就成为关键,这在思想上有很大的压力:每一根火车轮轴都选用了上好的钢料,如果配合稍有不慎就会出废品,造成很大的损失。

当时,我对工作非常认真和努力,和工人们的关系很好,完全打成一片,他们都称我为“王大学”,我所在工组中以前很少有大学生。每逢到节假日,师傅常请我和组里一些同事到家中去吃饭、包饺子。在饭桌上常能吃到东北大豆磨的豆腐干豆腐卷、大葱大酱白菜炖白肉、黄豆炖猪爪等特色菜,饺子则一般是韭菜馅的。我在上海念书时,几乎从未喝过酒。但在这样的场合,盛情难却,我也渐渐地学会了喝酒。与上海不同,由于齐齐哈尔天气严寒,一般都喝高度的白酒,而且喝法上也有不同的新花样:一瓶白酒倒入一只大碗中,每人轮流喝一口,喝多喝少随便,酒量大的能一口喝掉半碗。这种喝法表示兄弟情深,同喝一碗酒,真可谓是有福同享、有酒同喝、有难同当,颇有点《水浒传》中梁山泊英雄好汉的豪爽气概!

我的锻工生活虽然艰苦,但给了我很多锻炼。首先是身体变得强壮。劳动强度大,我的饭量也大,睡觉也香,新陈代谢旺盛,身体自然会好。当时的粮食是定量的,锻工工种是最高定量:五十五斤。因此,我不用担心粮食定量不够。其次是锻工工作的特点给我许多启示:要掌握“火候”;要趁热打铁;“掌钳”的与“打锤”的要高度配合协调;要讲究“有序的”锻造以及下料要“留有余地”,所谓“长木匠短铁匠”之意也。事实上,在这个看似简单的“力气活”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我是学数学出身的,当时曾在复杂形状锻件的下料方面做过一些钻研,和师傅一起总结出一些下料的经验方法并取得实效,也算是发挥了一技之长。

有一段时期,车间要安装一台新的操作机和搞技术革新,我被抽去参加这项工作,主要是跟着一位技师和一姓卜的师傅干活。这与锻工无关,是属于机械安装、修理和非标准设备制造方面的工作,技术性比较强,从工种上说是机修钳工的活,我很乐意参加。我从看设备的说明书入手,结合实际、急用先学、逐步深入。这些工作的特点与数学的抽象思维不同,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客观实体”,学起来很容易理解。几个月的实践和学习,使我掌握了机修钳工的基本技能,一般的机床设备都能拆能装,也能配合师傅制作一些技术革新所需的非标准设备。(www.xing528.com)

由于当时仍处于“文革”时期,工厂生产很不正常,有一段时期我们车间的活很少,我所在的班组参加了铺修铁路的工程,从齐齐哈尔近郊出发往一个很远的地方铺修铁路,我已记不清具体终点地址的名称。这不是一条正规的“国道”,而是地方上需要的专用小铁路。我们这支修铁路的“铁匠小分队”,大约二十来人,由一位姓高的师傅带队。当然修这样一条铁路仅靠我们这支队伍是不够的,筑路基铺枕木等还另有队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拨道”和部分地段路轨的铺设。铁匠们对于修铁路并不熟悉,有关部门派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领着我们干活。这位老者中等身材,脸色红中发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声音十分洪亮。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但身体十分硬朗,白花花的胡须飘洒前胸,头戴狗皮帽,身穿羊皮大衣,脚上蹬着一双防寒的皮鞋。冷眼一看,很像是我在电影和小说中所见到的那种从林海雪原中走出来的英雄豪杰。听他自己说,伪满时期东北许多铁路的修铺都是他领着干的,他的最拿手活就是指挥“拨道”。

所谓“拨道”是修铁路中一个专用术语。每根铁轨大约十几米长,将铁轨一根接一根地铺在路基的枕木上,必然形成一根弯弯曲曲的折线。从数学上讲,拨道就是将这根弯曲的折线变成一条光滑的曲线,简言之,“拨道”即“光滑”也。现代的铁路建设当然已有专用的拨道机械,但在四十多年前人工拨道仍然是主要方法之一。我们在这位老者的指挥下,一字排开,手中拿着撬棍撬住铁轨,他站在远处,用手势指挥我们用力的方向和大小,我们还需要不断调整撬棍与铁轨接触的位置。就这样,我们逐段地铺轨,逐段地拨道,一天天地往前方运动。

这是一次真正的野外作业,它使我充分领略了北国风光。说起齐齐哈尔的气候,是很有特点的:春季干旱多风,夏秋短暂凉爽,冬季干冷漫长。对南方人而言,齐齐哈尔的六月、七月和八月是最好的,气温适中,非常舒适;但是到了漫长的冬季,冰天雪地,看不到“绿色”,一片“白色世界”,这是我最不适应的。还记得初到齐齐哈尔后,见到的下大雪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北风呼啸,鹅毛般的雪片倾泻而下,铺天盖地,霎时间整个世界完全变了样,道路、树木、楼房、厂房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齐齐哈尔的冬天虽然严寒,但却是“干冷”,与江南水乡的“湿冷”相比,感觉上要好过一些,况且工厂的宿舍都有暖气,即使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也不觉得有如想象中的、难以承受的寒冷。

我们修铁路时,并非最冷的季节,但是在野外作业,为了御寒我们也得“全副武装”:头戴狗皮帽,身穿羊皮大衣,脚上蹬着一双防寒的皮鞋。有经验的师傅告诉我,冷天在野外工作,口渴了一般很少喝水,而是喝一口酒以暖暖身子。师傅们都是用军用水壶装上一些酒,身上背着水壶再穿上羊皮大衣,这样可以保持酒的温度。我当然如法炮制,在工作时也背上一壶酒,野外工作结束后我的酒量大增。

由于要铺的路线很长,我们不能住在工厂宿舍,而是要沿途就近居住。记得我们曾在农户家中、奶牛场、养马场等处住过。当地的农民非常朴实,对我们很热情。在这一路上,劳动虽然辛苦,但却长了不少见识。在农户家中,我第一次睡大炕,别有一番情趣。在奶牛场我第一次眼见挤奶的过程,挤奶姑娘为了增加奶牛的舒适感,增加采奶量,在挤奶时手上涂满了豆油,使盛奶的木桶上漂浮着一层黄澄澄的豆油。我们中的一位调皮的年轻人还将这层豆油舀起,以供炒菜之用。在途经养马场时,天气似乎已比较暖和,那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空气新鲜、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忘掉了一切疲劳。

在养马场我惊愕地见到了一匹大种马,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庞大之马。这是一匹黄色的高头大马,看上去十分英俊雄壮。听养马的师傅说,这是一匹优良的种马,有一吨多重,每天要吃很多东西,包括一些特别配制的精饲料。为了保持它的体能和身体强壮,每天还要给这匹马套上一个大板车让它运动。在养马场,最让我羡慕不已的是眼见马场的姑娘和小伙骑着骏马,奔驰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当时我才二十几岁,年轻好胜,在马场师傅的指导下,我也曾骑马漫步于草原,但终因缺乏训练而不敢扬鞭催马,驰骋草原。

在修铁路的过程中,我仍然保持着我的爱好:看书。事实上,到了齐齐哈尔之后,我始终坚持每天看书,我有一个自己的书库,其中包括:复旦数学系的一些主要教材、数学著作和俄语的数学专著,哥哥在我离开上海之前为我抄写的《鲁迅诗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和一些哲学著作等。我到齐齐哈尔去的行李中并没有多少衣服,占分量的主要是书籍。进到锻工车间以后,我开始学习一些工科方面的知识。齐齐哈尔车辆厂有一个技术资料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此外,我还常到齐齐哈尔市的书店去,逛书店是我自初中开始就养成的癖好。

在去修铁路前夕,我到书店去逛,偶然发现了一本翻译的著作:《控制论》(或《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第二版,N·维纳著,郝季仁译,科学出版社,1963年出版)。当时的售价是1.10元。我初读了译者序言之后,就已被这本书完全吸引。我如获至宝,立即购入囊中,并带着这本书参加了修铁路。每天劳动之余,就抽时间阅读。若遇上好天气,我还会清晨起床,在住处的旷野中,迎着晨曦阅读此书,真有如痴如醉之感。有的师傅见我如此投入,不解我意,常会好奇相问。事实上,我当时阅读此书,纯属兴趣所致,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维纳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他就是通过此书奠定了控制论的基础。他在书中所论述的新颖的科学思想和方法论以及充满哲理的精辟论断和语言,对于当时的我犹如天籁之音,激起我思维的无穷乐趣!

也许正是得益于当年的痴迷,十年之后,我报考并被录取为控制论专业的研究生;16年后我博士毕业,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开始为研究生讲授控制论;20年后我编著的《控制论基础》一书出版。如今,研究控制论及其应用已成为我学术生活的终身伴侣和生活乐趣。那本在五十多年前出版的《控制论》,尽管纸张已经发黑发黄,但我至今仍然保存,因为它珍藏着我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离开齐齐哈尔已有四十多年了,但在那里度过的近三年短暂时间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我第一个工作岗位,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当上一名在生产第一线的工人,第一次从事繁重艰苦的劳动,也是第一次领略了北国风光和那里的风土人情。后来我曾多次到东北出差或旅游,到过哈尔滨、牡丹江和长春等地,但却无缘到齐齐哈尔一游。

作者在吉林长春郊外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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