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写作技巧在一部著作中是不应当明露出来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可是,或许有人并不同样知道,人们之所以能使写作技巧在文章中隐而不露,唯一地正是出于写作技巧的力量。有许多作家,为了使他们自己的笔调更加和易流畅,更加通顺自然,便认为不应随便屈从任何的条理。然而,如果由于大自然是美丽的,人们就可以把自然理解为完美无缺的话,那么显而易见,人们就不应当用疏忽大意的态度来刻意追求模仿大自然,而且,只有在人们有了相当的修养,可以避免这些疏忽的时候,写作技巧才会从他们的著作中销声匿迹。
§46 也有另外一些作家,他们在作品里加入了过多的条理,他们小心翼翼,把他们的叙述分为条目,然后又分成细目;可是,这样,写作技巧就在到处暴露无遗了,使人触目生厌。他们愈是一心追求文章的条理性,他们的作品就愈是显得枯燥乏味,令人作呕而难以理解。这是因为他们不善于对他们所处理的题材选择最自然的条理。假如他们曾经选择这样的条理,那么他们就可以用一种极其明晰而又极其简洁的方式来阐述他们的思想,使读者能毫不费劲地懂得他们的思想,而不会去怀疑他们曾不得不付出的努力。我们总是习惯于根据事物在我们看来是容易还是困难,来估计它们对别人是容易还是困难;而且,我们也自然是通过我们自己在理解时所碰到的困难,来判断作家在表达时所碰到的困难的。
§47 对事物显得自然的条理是永远不会有害的。甚至必须把条理倾注到热情洋溢时所完成的那些作品里去,比如,倾注到一首抒情短诗中去,这并不是说人们应该在抒情诗中以严谨的方法来作推理,而是必须使之符合用于刻画每一种热情特征的那些观念的排列顺序。在我看来,这类诗歌的一切力量和一切美质就全在于此。
如果问题涉及有关推理的作品,那么,作者只有尽量使他的文章富于条理性,他才能察见那些被遗忘了的东西,或者尚未被阐述得充分透彻的东西。我对这一点是颇有体会的。比如说,这部论文已经快要写完了,然而,我尚不知道观念之间的联结这个原理的全部范围应有多大。这个问题唯一地来自一篇尚未被放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的长约两页的文章。
§48 我们喜欢条理性,在我看来,其理由是很简单的,这就是,条理使事物相互靠拢,它把这些事物联结起来,而且,由于这个方法,便利了心灵活动的运用,使我们处于能够毫无困难地察觉事物的联系的境地,因为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在触动我们的那些客体中看到这种联系。我们的喜悦应该随着我们更易于理解我们有兴趣加以认识的那些事物而相应地增加。
§49 有时缺乏条理性也会使人喜悦,可是这取决于心灵所处的某些境界。在那种梦思幻想的时间里,精神由于变得过于懒散倦怠而无法长时间地专注于同样的一些思想,就会乐于看到那些思想偶而飘忽浮游一下;例如,同老是呆在美丽的花园里相比,人们有时会更乐于到乡间去逛逛,因为笼罩着村野山景的杂乱无章,似乎与我们观念的缺乏条理性更为协调一些,而这就滋长了我们的梦思幻想,阻止我们去凝神于同一个思想。心灵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是相当逍遥自在的,尤其是在长时间的工作之后来享受这种逍遥的时候,更令人心旷神怡。
同样,也存在着这样一些精神的境界,此时我们宁可阅读一些散乱无序的作品。比如,有时我会津津有味地阅读蒙台涅的著作,而在另一些时候,我坦白承认,我是无法忍受他的著作的。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曾有过同样的经验;可是,对我来说,我不愿意局限于永远只读像蒙台涅那样一些作家的著作。尽管如此,条理清晰则具有能经常使人感到快慰的好处,而散乱无序则只能间或地令人愉悦,要确保这类作品的成功则是毫无法则可循的。因此,蒙台涅是很幸运地获得成就了的,而愿意去效法他的人,则必须具备勇气和胆量才行。
§50 条理的目的乃是在于方便一部著作的阅读。所以应当避免冗长拖沓,因为冗长拖沓易使精神厌倦;应当避免离题千里,因为脱离本题易使精神分散;应当避免过于频频出现分目和细目,因为分目和细目易使精神困惑而无所适从;还应当避免一些重复累赘的叙述,因为重复累赘易使精神疲乏;一件事只说一遍,而且把它放到适当的地方去说,那要比放在其他地方反复说上好几遍来得更加清楚明了。
§51 在真理的阐述中,正如在真理的探求中一样,必须从最容易的直接来自感官的观念入手,随后必须逐渐把它们提高到比较简单的或者比较复杂的观念。我仿佛觉得,如果人们很好地把握了真理的发展,那么,寻求用什么推理来证明这些真理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只须把这些真理陈说一遍就足够了,因为它们遵循着这样一种顺序,这就是将一条真理接续到紧挨在它前面的那条真理上去,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去加以论证。这样,人们就能逐步达到最复杂的真理,而且他们可以比经由其他途径得到更好的保证。甚至可以在人们可能获得的种种知识之间建立起一个如此巨大的从属关系,使人们能够随心所欲地从最复杂的知识返回到最简单的知识,或者从最简单的知识上升到最复杂的知识。人们对这些知识是很难忘记的,或者至少是,即使万一发生了遗忘的情况,观念和观念之间的联结,也会很容易使人们找到重新发现这些知识的方法。
可是,为了在最完美的顺序下来阐述真理,必须注意这样的条理,即顺着这种条理,能够自然而然地发现真理;因为教育别人的最好方法,莫过于通过人们用以自我教育的途径来引导他人。通过这个方法,除了探索并发现新的真理而外,人们用不到尽力设法去证明已经发现了的真理。人们不光要说服读者,而且还要启发读者,并使他学会由他自己来作出一些发现,要在最能令人感兴趣的启导之下,向他显示真理。最后,要把他置于能对自己跨出的每一步言之成理的境地之下,这样,他就总是知道他自己所处的地位,他是从何处来到这里的,他的下一步应当跨向何处;这样,他就能够自己来判断他的指导者为他指出的这条道路,而每当他看见将有危险发生的时候,他都能采取一条最可靠的道路。
§52 自然本身为人们指出了在真理的阐述中所应遵循的条理;因为,如果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来自感官的话,那么,显而易见的是,要为理解抽象概念做好准备,就在于从感性的观念开始。那么,从可能的观念开始而到达存在的观念,或者从点的观念开始而达到体的观念,是不是合理呢?科学的要素只有在人们采取一种截然相反的方法时,才能成为简单而容易的。如果哲学家们很难认识这条真理的话,这是因为他们都陷入了天赋观念的偏见之中,或者是因为他们让自己迎合了一种由于长期的相沿承袭而成的习惯做法。这种成见是那么普遍,以致使我几乎要被列入毫无知识者中去了;但是在这里,毫无知识的人倒反做了审判者,因为这些科学的要素仅仅是为了他们而得出的。在这个领域里,倘若我们不了解这一点的话,一部杰作在学识渊博之士的眼里看来,是没有能出色地完成它的目的的。(www.xing528.com)
几何学家本人应当比其他哲学家更好地认识分析的优越性,但他们却往往对综合法寄予偏爱。因此,当他们离开他们的计算去着手进行另一种性质不同的研究的时候,人们在他们那儿就再也找不到同样的明晰性,同样的准确性,更找不到同样的精神广度了。我们有四位著名的形而上学家:笛卡尔、马勒伯朗士、莱布尼茨和洛克,其中只有洛克不是几何学家,而他不是比其他三位形而上学家更卓越吗?
§53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如果分析是真理的探求过程中人们所应遵循的方法,那么,它同样应当是人们用以阐述他们所已作出的一些发现的方法。我所孜孜以求的,也是使自己符合这样的方法。
我关于心灵活动,关于语言和关于方法论所作的论述,证明了只有努力加工,使语言变得愈益精确,才能使科学日趋完善。同样,我的论述也证明了,我们知识的起源和进步完全取决于我们使用符号的方式。因此,我就有理由使我有时偏离习惯的用法。
最后,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了可以把一切能促进人类精神发展的东西简要地概括为:感官是我们知识的源泉,各种不同的感觉、知觉、意识、回忆、注意和想象都由此而产生;这最后的两种,在被认为尚未处于我们支配之下的时候,都还只不过是知识的一些材料;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支配的想象、记忆,它们和反省以及其他的一些心灵活动一起,对这些材料进行加工;我们把上述这些心灵活动的运用归诸于符号,而符号就是心灵活动所使用的工具,观念之间的联结则是最初的原动力,它为其他的一切运动提供了动力。我想向读者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以作为本书的结束语:一个人的著作一旦脱稿,便确定了他的精神的特征和广度,从而,它不但能说明他业已显露出来的才能是怎样的,而且还能说明他有可能获得的才能有哪些。比如,就拿诗人高乃依的第一个剧本为例吧,它说明,在这位诗人编写出这个剧本的时候,他已经具备或至少很快就会具备一切使他可以获得如此伟大成就的天才了。只有对本著作进行分析,才能使大家知道,哪些心灵活动能对此有所帮助,以及这些活动的运用一直达到了何种程度;而且,只有对这些活动加以分析,才能使人们区别出那些兼容并包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品质,与那些并非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的品质,从而便得到了问题的解答。我怀疑,在这方面是否还有很多比这更难的问题。
[1] 见第二卷第一篇第九章。
[2] 笛卡尔认为,要得到一个清楚可靠的思想来作为知识的出发点,首先要清除思想中由传统教育而得来的一切成见。但他认为清除的办法就是怀疑,凡稍有可疑的东西,都一概加以抛弃。他认为这样普遍怀疑的结果使他终于找到不可再怀疑的一点了,这就是“我在怀疑”这件事实的本身。而怀疑本身又是一种思想活动,因此也可以说“我在思想”是无可怀疑的;既然“我在思想”就意味着存在着一个在思想的“我”,这样他就认为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出发点,这就是他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的公式。作者在此处对笛卡尔的这一唯心主义原则进行了批判。
[3] 我是在几何学的意义上来取用“面”、“线”和“点”这些单词的。
[4] 请参阅他的《方法论》。
[5] 他说:“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在思想意识上有这么大的恒心和毅力来动脑筋,使他有决心,并且以完全取消一切理论和一般性的解释,把赤裸裸的均等的理性贴合到整体的各个部分上去作为己任。根据大量的证明,根据大量的情况,并根据我们最早接受的对幼儿的解释,人类的所有的理性,乃是一锅杂乱无章的大杂烩。
“假如某人的年龄成熟了,对于事物的体会完整了,脑筋经过了洗炼,他把自己的经验同整体的各个部分联系在一起了,这个人就是大有希望的了……除了科学的再生——就是科学根据经验,按照固定的程序提取出来,再加以重新组织——而外,并无其他的希望。这种情况已经成为事实了,或者还只不过是一种想象而已,照我们看来,没有人能加以肯定。”以上乃是该著作中的金科玉律之一,关于这部著作,我已经在引论中提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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