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法语的单词在语句中排列的顺序恰同观念本身在精神中的排列顺序一样,故我们扬扬自得,以为这是远胜于古代语言的优点。因为我们认为,最自然的语序,应当在指出人们所要肯定的事物之前,要求人们对所谈论的主题有所了解;那就是说,动词应当位于它的主语之后,而位于它的补语之前。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在语言起源的时候,最自然的句子结构,却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语序。
这儿,人们所谓自然的东西,必须是按语言的特点而变化的,而且,在某几种语言里,自然的范围也会觉得比在其他几种语言里更为宽广。拉丁语就是一个明证,它是把完全相反的句子结构结合在一起的,虽然这样,它却同样显得与观念的排列顺序相一致。从下面的例子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了:Alexander vicit Darium(亚历山大打败大流士),Darium vicit Alexander(大流士败于亚历山大)。倘若我们的语言仅仅采用前面一种说法, 即Alexandre a vaincu Darius(亚历山大战胜了大流士) [71] ,这并不是说,这个句子是唯一自然的,而是因为,想按另一种不同的语序来求得明晰性,那是我们语言的变格所不许可的 [72] 。
那些硬要把Alexandre a vaincu Darius 这个句子的法语结构说成是唯一自然的人,其观点的立足点是什么呢?无论他们是站在心灵活动这一边来考虑事情,或是站在观念那一边来考虑事情,他们都将承认,他们是陷入了偏见之中的。如果是站在心灵活动这一边来考虑这件事的话,那么可以假设,构成这个句子的三个观念,在说话者的精神中会自行唤起,或者会在他们的精神中相继地唤起。在第一种情况下,各观念之间是毫无顺序可言的;而在第二种情况下,观念的顺序是可以变化的。因为很自然,在想起Darius(大流士)这个观念时, Alexandre(亚历山大)和vaincu(战胜)这两个观念就会自行浮现出来,正如在想及其他两个观念的情况下,Darius这个观念也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一样。
当人们想在观念的一边来审视事物的时候,错误同样是很明显的,因为这些观念之间的从属关系, 同样允许拉丁语的这两种句子结构, 即Alexander vicit Darium 和Darium vicit Alexander,其证据即如下述:
按照此一观念解释彼一观念,使彼一观念延伸开来,或者对彼一观念加以某种限制,就会使观念在语句中发生变化。从而,这些观念自然是相互从属的了,然而,其从属的直接程度之或多或少,是根据它们之间的联结本身的直接程度之或多或少而决定的。主语是和动词相联结的,而动词又和它的补语相联结,形容词又和它的实体的名词相联结,等等。可是这种联结在动词的补语和动词的主语之间并不是同样紧密的,因为主语和补语这两个名词都只能通过动词的帮助方能发生变化。比如, Darius 这个观念是直接跟vainquit 这个观念相联结的,而vainquit 这个观念又是直接跟Alexander这个观念相联结的,这三个观念之间的从属关系便保持着同样的顺序。
经过上述观察,我们可以理解,为了丝毫不破坏这些观念的自然排列,只要服从它们之间的最主要的那个联结就行了。然而,这一点在拉丁语的两种句子结构,即Alexander vicit Darium 和Darium vicit Alexander中同样可以碰到,因此它们彼此都是同样自然的。人们在这个问题上之所以有所误解。只是因为人们把一种习惯的语序当成是最自然的语序了,而这种习惯又只不过是我们语言的特点使我们受到的约束而已。但是,即使在法语里,也具有一些早已能使之避免这种错误的句子结构,因为在那种结构中,把主语放在动词后面是更漂亮的说法,比如,我们说:Darius que vainquit Alexandre(大流士,他败于亚历山大)。
§118 观念之间的从属关系,在与它们之间的主要联结不太相适应的时候,就会有所变化;而且在那种时候,句子的结构就不再是自然的了。比如像下面的句子: vicit Darium Alexander(战胜大流士亚历山大)就不是自然的了,因为Alexander 这个观念已经和vicit 这个观念分开了,而照理说,Alexander 这个观念是理应和vicit 这个观念直接联结在一起的。
§119 用拉丁语进行写作的作家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句子结构的例子,例如: Conferte hanc pacem cum illo bello(请比较这次媾和跟那次战争);这个句子的结构和我们的语言是相类似的;又如: Hujus prætoris adventum, cum illius Imperatoris victoria(这位总督的来到和那位皇帝的胜利); hujus cohortem impuram,cum illius expercitu invicto(这名不清洁的骑兵跟那支不可战胜的队伍);hujus libidiues,cum illius continentia(这个人的荒淫无耻跟那个人的洁身自好)。这些句子和前面一个句子是同样自然的,因为在这些句子中,观念的联结是一点也没有变动过的;然而,我们的语言却并不允许这样一些说法。总之,和谐复合长句却是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句子结构来结束的,比如:Ab illo, qui cepit conditas;ab hoc,qui constas accepit ,captas dicetis Syracucas(那个人开始建设,而这个人接受了建成的,也可以说是被占领的叙拉古城 [73] )。这是因为Syracusas(叙拉古城)跟conditas(建设)相隔开了,而conditas 又跟ab illo(被那个人)隔开了,等等,这就违背了观念之间的从属关系的缘故。
§120 如果拉丁语没有通过词尾变化在一些自然不应被分开的单词之间所架设的联系来补救倒装句(l’inversion)的缺陷的话,那么,当倒装句不符合某些观念之间的主要联结时,就会产生许多不便之处。这种联系是这样的,即为了使观念按照它们的顺序来排列,精神可以轻而易举地向相隔最远的一些观念靠拢;假如这些句子结构对观念的联结有某些违背的话,那么除了这一缺点之外,它们却具有更多的优点,而重要的问题则在于对这些优点加以认识。
第一个优点乃是,这些联结能给语句增加更多的和声谐音。实际上,既然一种语言的谐音乃是由各种各样的声音以及它们的节奏和各声音之间相互接续的音程所混合而成的,所以人们便可以看出,以高尚的情趣所选择的倒装句理应产生出怎样的谐音来。西塞罗曾提供了一个和谐复合长句来作为例证,这一点我刚才已作了引证 [74] 。
§121 另一个优点乃是,这些结构可以增加文体的力量和鲜明生动性。这似乎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只要人们将每个单词安放在它自然应当产生最佳效果的位置上就行了。或许有人会问,一个单词放在某个地方会比放在另一个地方更加有力量,那是什么道理呢?
为了了解,只要把一种其词语遵循着观念联结的句子结构,同另一种其词语背离观念联结的句子结构作一番比较就可以明白了。在前一种结构里,观念表现得那么自然,以致精神差不多不需要想象的运用,便可以把这些观念的系列整个儿地看个一清二楚。而在后一种结构里,理应直接地相继出现的一些观念,却由于过于分散而难以用同样的方式相互紧扣在一起;但是,如果这种句子结构是以纯熟的技巧来造出的话,则彼此相距最远的单词也能通过词尾变化在它们之间所架设的联系而毫不费劲地自行相互靠近。因此,由于观念相隔太远而产生的毫不足道的障碍,就显得只是为了刺激想象而设置的了;而一些观念的分散,也只是为了使精神不得不强迫着自己把这些观念聚集拢来,以便更鲜明地感到它们之间的联结,或者感到它们之间的对立。由于这种别具的匠心,一个句子的全部力量有时竟会集结在句末的那个单词上。比如:
…Nec quicquam tibi prodest(www.xing528.com)
Aeries tentasse domos, animoque rotundum
Percurrisse polum, morituro [75]
这最后一个单词morituro(死去)结束得很有分量,因为若不自然地想起把morituro 与tibi(你)相分开的一切东西,精神就无法使tibi 与morituro 相靠拢,而morituro 却是和tibi 相互联系着的。试将morituro这个单词移动一个位置, 使之与这些观念的联结相称, 而这么说:Nec quicquam tibi morituro(这对你会要死去的)等等,它的效果将不复相同了。因为想象不再能得到同样的运用了。这一类倒装句带有动作言语的特点,在这种言语中,单独一个符号往往相当于整整一句句子。
§122 从倒装句的第二个优点产生了它的第三个优点,这就是它乃是一幅图画。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将一个动作的种种环境都集中到单独的一个单独的单词上去了,可以说是像一名画师把种种景象收罗在一块画布上相仿;如果倒装句能将这些环境依次呈现出来,那就会构成一篇简单的咏唱了。只需再举一个例子就可以把我的看法表明得一目了然了。
Nymphæ flebant Daphinim extinctum fudere crudeli(宁芙仙女们在为咽了气的达弗尼 [77] 举行的悲伤的葬礼上哭泣),这就是一种简单的叙述。我从这叙述中得知的是,宁芙仙女们哭泣,她们在为达弗尼而哭泣,而达弗尼已经死去,等等。因此,这些情景是一幕接着一幕而来的,它们只对我造成一种淡薄的印象。但是,如果将这些单词的词序变换一下,换成这么一种说法:
Extinctum Nymphæ crudeli funere Daphinim Flebant [78]
(咽了气的宁芙仙女们悲伤的葬礼达弗尼哭泣)效果便会全然不同了,因为我们在读完Extintum Nymphæ crudeli funere(咽了气的宁芙仙女们悲伤的葬礼)之后,对所讲的内容还是一无所知,一直要读到Daphine(达弗尼)时,我才看到这幅画的第一个笔触,而读到flebant(哭泣)时,我才看到它的第二个笔触,至此,这幅图画就算画成了:宁芙仙女们在哭泣,达弗尼奄奄一息,这种伴随着一切能够造成悲惨命运的死亡景象立即使我受到触动。这就是倒装句对想象所产生的威力。
§123 我在倒装句这种句子结构中所发现的最后一个优点就是使文体更为确切。在使精神习惯于把一个词语联系到同一个句子里相隔较远的那些词语上去的时候,这些句子结构也就使精神习惯了避免词语的重复。我们的语言是如此不利于使我们养成这个习惯,以致有人会说,我们只有当两个单词彼此直接相接续的时候才能见到它们之间的关系。
§124 假如我们将法语同拉丁语作一番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它们双方都有各自的长处和短处。两种观念的排列方式是同样自然的。我们的语言通常只准采用一种排列法,所以,从这一点看来,它变化较少,而且也不太有利于声音的和谐。要使这种语言容忍观念的联结可以自行变化的倒装句的存在,那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在生动活泼方面就免不了要大为逊色;可是它在句型的简洁明了方面,也具有独到之处,可以弥补其不足。我们的语言喜欢使句子结构经常服从观念之间的主要联结,从而,它很早就使精神习惯于抓住这个联结,这就使精神自然而然地变得更为正确,并且逐渐地给它传递了这个简洁和明了的特点,由于这一特点,法语本身在很多种语言之中便成为极其优越的了。此外,我们还将见到 [79] ,这些优点多多有助于哲学思想的进步,而且我们是怎样补偿了古代语言的若干特殊美质的损失。为了使大家不致认为我是在这里以奇谈怪论来哗众取宠,我将要指出,我们会很自然地习惯于把我们的观念恰如其分地联结到我们赖以受教育的语言的天然禀质上去,而且还会随着语言本身在这方面进一步发展而获得准确性。
§125 我们的句子结构愈是简单,就愈是难于掌握语言的特点。在我看来,用拉丁语来写作,似乎要更加容易得多。它的动词变位和名词变格是这种语言可以预防很多弊病的一大特性;而对这些弊病,我们若不作出很大的努力是防不胜防的。在同一个和谐复合句中,人们可以有条不紊地集结起为数甚多的观念,这甚至往往是一种美质。而在法语中则恰恰相反,人们仅仅为了把那些可以最自然地在句中构筑起来的观念放进一个句子中去,就必须采取极其谨慎小心的态度。为了避免代词的使用所引起的意义模糊,必须对此处以惊人的注意。最后,在人们为了防止自己去犯这些错误而不采取这些造成语句软弱无力的、隔离开来的句型之后,难道就不会具有丰富的表达手段了吗?但是,在一经克服这些障碍之后,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我们语言的结构来得更加优美的呢?
§126 此外,我不敢根据我在本章所论述的观点来自夸,说我能按众人之意来决定应当偏爱拉丁语还是偏爱法语的问题。有些人孜孜以求的只是井然有条的语序和尽可能的清晰明了;另一些人则偏爱语言的绚丽多彩和鲜明生动。很自然,在这些场合里,各人都是根据其本人的喜好来作判断的。就我而言,我似乎觉得这两种语言的优越性是如此迥然不同,以致根本无法对它们加以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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