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我们在客体不在眼前时所具有的唤起我们知觉的能力,使我们获得了把那些最最互不相关的观念聚集并联结在一起的能力。在我们的想象中,是没有什么东西不能采取新的形式的。由于想象将某个主体的一些品质移植到另一个主体上去的自由,它便把足以让大自然美化几个主体的品质聚集到一个主体上去了。乍一看来,再没有什么东西比想象支配我们观念的方式更与真理背道而驰的了。实际上,如果我们不能把想象活动处于自主控制之下的话,它就必然会使我们迷失方向;但是如果我们善于调整想象,它就会成为我们知识的主要的原动力之一 [22] 。
§76 观念在想象中是以两种方式联结起来的:有时是自觉的,而在另一些时候,这些联结仅仅是一种无关的印象的效能。前一种联结通常是不太牢固的,以致我们能比较轻易地将这些联结打断,因为据公认这种联结全都是制定的。后一种联结往往是凝合得极为牢固的,以致我们竟无法将它们破坏,因为人们都愿意认为这些联结都是自然的。这两种联结方式各有其利弊;但后一种联结方式由于对精神起着更其强烈的作用,因此亦具有更多的用处或更多的危险。
§77 言语乃是我们自觉地形成的联结的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只要从言语这一个例子,就能够使我们看出,这种活动给了我们何许的便利,并且,为了讲得准确而必须采取的谨慎小心,又表明了这种活动是多么难以调整。但是,既然我自己已经提出,不久将要论述言语的必要性、使用法、起源和发展,有关想象的这一部分的裨益和弊端,我当不必再在这里多费口舌了。因此,我就转到那些作为某种无关印象效能的观念的联结上去了。
§78 我曾经说过,这种观念的联结全都是有用而且必不可少的。比如,在看到一个我们在那里有可能失足坠下危险的悬崖峭壁时,我们便必然会在自己身上唤起死亡的观念。因此在第一次形成这种联结的时候,便不可能会没有注意,而且注意甚至应能把这种联结变得尽可能更加牢固,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它是由最迫切的动机——保全我们的生命——所决定的。
马勒伯朗士曾经信以为这种联结是自然的,或者是我们生来就有的。他说:“身处悬崖险境的人,会觉得自己有个下临莫测深渊的观念;而且有从这个高度失足坠下的危险的观念,或者有某个体积庞大的物体即将向我们坠落下来把我们压得粉身碎骨的观念,这种观念是自然而然地跟那个对我们呈现出死亡来的观念联结在一起的,而且是跟一种促使我们逃跑的想法,以及产生逃跑的念头联结在一起的。这个联结是永远不可改变的,因为有必要让这个观念保持恒定不变,而且,这个联结是由大脑神经纤维的指挥作用所构成的,我们从童稚时代以来就已经具备了这种大脑神经纤维的指挥作用 [23] 。”
如果经验并没有使我们懂得我们是注定要死亡的,我们便永远不会具有一个死亡的观念,这样,当我们在初次见到一个死亡的人的时候,便将会觉得不胜惊骇,这是显而易见的。由此看来,这个观念是后天获得的。而马勒伯朗士却不了解这一点,竟然把自然的或生来就有的东西跟人人所具有的东西混为一谈了。这种错误是很普遍的。人们不愿正视,相同的感官、相同的活动以及相同的环境,应该到处产生相同的效能 [24] ;他们宁愿坚决地乞灵于某种天赋的或者自然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是先于感官的作用、心灵活动的运用以及共同的环境就早已具备了的。
§79 倘若这些由无关的印象在我们身上所形成的观念的联结均是有用的话,那么它们都往往又是有危险的。只因教育使我们习惯于把羞愧或者耻辱的观念与在忍羞含辱下偷生的观念联结在一起;把伟大灵魂或者见义勇为的观念与牺牲自己生命的观念,或者甘冒生命危险去追踪那个曾使他蒙受耻辱的人,以把他翦除雪恨的观念联结在一起,人们就有了两种偏见:一种偏见曾经是罗马人的荣誉观;另一种偏见则成了一部分欧洲人的荣誉观。这些联结的互相影响和互相激励,或多或少地会随年龄而或长或消。那些得自气质的力量、支配着人们行为的激情,以及人们周围的处境,都会把这些观念联结的绳结或是抽紧或是割断。
这些形形色色的偏见既然成了已为我们感受的最初的印象,我们就不免觉得这些偏见好像是一些无可否认的原理了。在我刚才所举的例子中,错误是显而易见的,而错误的原因也是早就为人们所知道的。可是,或许没有人会不偶尔作出一些荒诞不经的推理,虽然人们最后终能识破这些荒诞不经的推理的一切可笑之处,但却不能了解他们是怎么会一时受到这些荒诞推理的蒙蔽的。这类偏见往往只是观念之间的某种特异的联结的结果,它们是我们虚荣心上屈抑自卑的原因,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对之就很难察觉。如果这类原因是以一种如此隐蔽的方式在起作用的话,那么人们就有理由断言,它使绝大多数的人都作了这样的推理。
§80 概括起来说,我们在种种不同的环境中所感受的印象,使我们把观念联结起来,以致我们不再能把它们随意分拆开来。比如,在与他人的频频交往中,人们总会不知不觉地把他人的某种精神气质和性格特征的观念与种种表露得引人注目的外貌联结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有特殊面相的人会比其他的人更令我们感到欢喜或厌恶。因为面相仅仅是线条的一种组合体,我们就把观念联结到这些线条上去,而这些观念若不伴之以欢愉或不悦的感觉,是绝不会自行唤起的。所以,如果我们根据面相来判断他人,而且我们如果有时在初见某人之下有敬而远之或者一见倾心的感觉,那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由于这些联结的一种效能,我们对某些人往往先意相迎,青睐频加,同我们与另一些人的相处比较之下,其情意之过分,简直完全是不公道的。这就是因为在我们的朋友之中的一切触动着我们的东西,正如同在我们的仇敌之中的一样,自然而然地和这些使我们感受愉悦或不快的情绪相联结起来;而且,这样一来,有些人的缺点总是能借我们在他们身上所赏识的某种比较亲切的愉快感觉而得到庇护,而另一些人的最良好的品质在我们看来却似乎是和他们的缺点掺合在一起的,这些联结就这样无限地影响着我们的全部行为。它们影响着我们的情爱或我们的怨恨,酝酿着我们的敬仰或我们的鄙薄,激发着我们的感恩之情或复仇之心,并且产生了这些同情之意,这些憎恶之感,以及一切这些离奇怪僻的倾向,对于这些倾向,人们有时简直是难以使之言之成理的。我记得在什么地方曾经读到过笛卡尔对斜视眼的人始终保持着很大的好感,原来他所恋爱的第一个女子就是有这种缺陷的。
§81 洛克在指明观念的联结是疯狂的根源时,曾使人们见到了观念联结的最大的危害性。他说 [25] :“有一个人,他对一切别的事情都是极其明智,并有很健全的思想的,而在某一件事上都或许跟被禁闭在疯人院中的任何一个疯子同样的痴呆,这或者是由于骤然在他的精神上所造成的某种强烈的印象,或者是由于长期地沉湎于某种特殊类型的思想,以致发生了某些毫不相容的观念竟会在他的精神中联结得如此牢固的情况,遂使这些观念好像在他的精神上生了根似的。”
§82 为了理解上述想法是多么的正确,只要指出,从生理上来看,想象和疯狂仅仅只有程度上的深浅之别就行了。一切全取决于精神向大脑进行传达时的鲜明和丰富的程度。这就是为什么在神驰于幻想时,知觉会再现得如此生动活跃,以致直到梦醒神还之后,有时竟难以认出他的错觉。那当然只是一时的神魂颠倒而已。为了解释人们是如何陷入疯狂状态的,只要这么假设就行了,即大脑神经纤维曾被震撼得过于剧烈,以致无法自行恢复原状。同样的效果也会以一种较为缓慢的方式来产生。
§83 我想,在空闲无聊的时候,没有人会不以他自己作为主人公来想象某种传奇小说的,人们把这种虚构的情节称为空中楼阁(le château en Espagne),它们通常只会在大脑中造成淡薄的印象,因为人们不会深深地迷恋于这种空想之中,而且这些空想宛如昙花一现,不久即会被不得不加以注意的更为现实的客体所打破。但是,一旦突如其来地发生了某种悲哀忧伤的遭遇,就会使我们对最为莫逆的朋友也避而不见,并且对一切赏心乐事感到厌倦乏味,于是,我们的整个身心便都沉浸在忧郁愁闷之中,而我们心爱的虚构的小说就成了能使我们消愁解闷的唯一念头。那些动物性的精神便慢慢地给这空中楼阁挖掘了深深的地基,以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种幻想的思路。我们将在睡梦中建立这座空中楼阁,我们将在幻想中生活在这座空中楼阁之中。最后,当精神的印象在不知不觉地进入我们所虚构的故事中去的时候,我们就好像实实在在地确是身临其境一样,直至梦醒神返之后,还把这一切虚构幻境当作是真情实况。很可能除了疯狂之外,不会再有什么别的原因可以解释那位雅典人为什么会以为所有开进比雷埃夫斯港 [27] 的船只都是属于他的了。(www.xing528.com)
§84 这种解释可以使人认识到,小说的阅读对两性青少年来说是多么具有危险性的,因为他们的大脑太柔嫩了。他们的精神通常由于缺乏教育,因此就会贪得无厌地对这些虚构的情节紧抓不放,而这些虚构的情节又恰恰迎合着他们年龄的天性热情之所好。激情就在这里面觅得了可以用来建筑最美的空中楼阁的材料;接着,激情又以与切望欢乐同等的喜悦之心着手将这些材料构筑起来,而小说描写对他们所显示的柔情蜜意又毫不间断地把他们吸引在这种情趣之中。那时,或许只要有一丝轻微的哀思,就可以使他倾心于一位年轻的姑娘,使他深信不疑她就是昂若丽克,或者是另外一位使他倾倒的诸如此类的女主人公,而她呢,则把他和一切追求她的人全部都当成迈道尔来看待了。
§85 另有一些著作是以大不相同的目的写成的,它们也可能具有类似的危险性。我们要说的是那种以强烈而富有感染力的想象而写成的献身宗教的书籍。这些书籍有时竟能使一位妇女想入非非,直至使她信以为她已具有洞见神明的慧眼,信以为她真的在与天使谈话,或者甚至已经跟天使们一起升入了天堂。但愿两性的青少年们能从熟知如何锻炼青少年的想象的导师们所写的那些读物中经常不断地受到启发和教益。
§86 刚才所阐述的那些疯狂痴迷均是众所周知的。但尚有另外几种精神错乱,人们却未想到要对它们冠以同样的名称。然而,一切凡是在想象之中具有疯狂因素的人均应归入同一类人中去。我们只能凭着错误的后果来确定一个疯子,至于其发疯究竟始自何处,我们却无法加以确定。因此,必须将疯狂的本质主要归之于一种想象,这种想象,不问我们是否能指出发疯的起点,是以一种彻头彻尾混乱颠倒的方式来把观念结合起来的,其影响所及,有时一直会达于我们的判断或我们的行为之中。既如上述,那么,看来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疯狂的了。最明智的人之所以区别于最疯狂的人,仅仅是因为他的想象的缺陷,幸运地仅限于以这样的一些事物作为对象,这些事物是很少地进入常规的生活方式中去的,而且这些事物也并不使他十分明显地与他人有什么截然不同的地方。事实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在某些巧合奇遇中,他的某种喜好的激情会不经常地怂恿着他,使他不按照事物在他的想象中所造成的那些强烈的印象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而使之不再陷入同样的过失中去的呢?请您特别地观察一个为他自己的行动制定了方针的人吧;因为对大多数来说,理智的暗礁即在于此。即使是在精神最健全的人的头脑中,也会有多少的先入之见,多少轻率盲目的举动啊!要使他认识他已经遭受了多大的损害,那是很少能奏效的,他是不会改正自己的错误的。曾经引诱过他的同一个想象仍将引诱他,您将会看到他在向犯同第一个错误相类似的错误走去,但您却毫无办法说服他不去这么做。
§87 在冷静的头脑里所形成的印象,能够长时间地保存下来。因此,仪表庄重而若有所思的人是并无什么好处的,即使有一个好处的话,那只是经常地保持同样的一些缺陷。由于这个缘故,他们的精神错乱,在初次相见之下,是不会引起人家的疑心的,但如果对他们作一个时期的观察,则他们的精神错乱只会变得更易于认识。相反,在那些想象丰富,活力横溢的头脑中,印象时而消失,时而复生,于是精神错乱的状态也起伏不息。在初次见面时,人们便能清楚地看出一个人的精神具有某些怪僻,可是他以那么快的速度改变着自己的神态,使人对他几乎难以觉察。
§88 想象的能力是宽广无边的。想象可以减轻或者甚至消除我们的痛苦,而且能够单单给我们的快乐添上活色生香的情味, 而这种情味又使乐趣变成无价之宝。可是有时,想象乃是我们最残酷的敌人,它增加我们的痛苦,给我们以从未有过的痛苦,而终于在我们的心胸里插上了一把匕首。
为了使这些效能言之成理,我首先必须说明的是,感官对想象的机能起着作用,而这个机能又对感官起了反作用。这是无可否认的,因为经验使我们在甚至弹性最弱的物体上也能看到这样的一种反作用。其次,我要说的是,这种想象机能的反作用又要比感官的作用更为强烈,因为这个机能不是以所假设的感官所产生的那个知觉的唯一的力量反作用于感官之上,而是以与这个知觉紧密相联结的所有知觉的合力反作用于感官之上,而且由于这个理由,所有这些知觉都是能够自行唤起的。既然如此,想家的效能乃是不难了解的。让我再举一个例子来加以说明。
一个痛苦的知觉在我的想象中唤起所有与痛苦知觉紧密联结着的知觉。我见到了危险,恐怖侵袭着我,我被恐怖所吓倒,我的躯体支撑不住了,我的痛苦变得更加剧烈了,我的心里觉得更加沉重了,而且,一经具有已受感染的想象,在开始时只是一种轻微的疾病,却有可能把我送进坟墓。
我所追求的一种乐趣可以同样地再现出凡为乐趣所能联结起来的种种愉快的观念。想象将若干知觉作为它所接受的一个知觉,交还给感官,于是我的精神也就集中在一种运动之中,这种运动消除了可能从我所感受的情绪中夺去的一切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整个身心都处于我通过感官所接受的一切知觉,以及由想象所再产生的那些知觉之中,于是我品尝着最浓郁强烈的乐趣。如果有人打断了我的想象活动,我便宛如刚从极乐世界中走出来一样,在我的眼前有我的幸福之所寄托的种种客体,于是我便寻找它们,而我却不复再能见到它们了。
根据这种解释,人们可以体会出,想象的乐趣是和其他的乐趣完全一样地真实,完全一样地有声有色的,虽然人们通常总要说一些反对的话。我只需再举一个例子就可以使人明白了。
有一个人,给风湿症折腾得痛苦万分,他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在他等待儿子直等到希望渺茫之际,突然重新见到了他以为早已失踪了的儿子,顿时,他的痛苦完全消失了。片刻之后,他的屋子失火焚烧起来,这时他已不再是衰弱无力的了,在别人想去救他出险时,他已经脱离了险境。他的想象被感染得骤然而剧烈,对他身体的各个部分起着反作用,并从中产生了起死回生的激变作用,他就因此而得了救。
我想,这就是想象的最惊人的效能。在下一章中,我将就想象尚能以种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情趣资助于真理这一点略谈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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