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以上我们所讨论过的静安先生性格中的两点特色以外,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我们也应该提到的,就是静安先生所具有的追求其心目中至真、至善、至美之理想的执著精神,而其一生之为学与为人所表现的也便正是他自己对这种理想的追求与持守。说到“理想”,这原是极难以为之下一个具体的界说的。因为人世间既原是充满了愚蠢自私的生存之欲望,所以在人世间,一般人所追求的目的便多不能超然于一己的得失利害。因此严格说起来,不仅“扬名声,显父母”不得谓之为理想,即使如圣贤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如果先有了想为自己求得“不朽”的动机,便也已经不足称为理想了。“理想”该也是和“天才”一样,乃是生而具有的对于至崇高、至完美之境界的一种认知与向往的天赋。既是一种天生的不能自已的禀赋,所以对“理想”之追求,乃是与任何一己得失利害之念都全然无所关联的。静安先生一生鄙薄功利,轻视任何含有目的之欲求,在为学与为人两方面,都能自树规模,超然独往,便是因为他在天赋中本然就具有着这一种追求向往之精神的缘故。叔本华在其《意志与观念》一书之“补遗”中,论及天才与常人之分别,曾经标举出知力上之贵族主义。静安先生在其《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曾引叔氏之说云:
一切俗子因其知力为意志所束缚,故但适于一身之目的。由此目的出,于是有俗滥之画,冷淡之诗,阿世媚俗之哲学。何则?彼等自己之价值,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价值不存于实际而存于理论,不存于主观而存于客观,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彼牺牲其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25)
其所谓“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的精神,实在就是天才以其天赋来追求自己之理想的一种表现。静安先生无疑地对于叔本华知力上之贵族主义之说,乃是颇有戚戚之感的。他在《教育小言十二则》中,论及当时教育之平凡苟且的弊病,便也曾提出叔本华之知力上的贵族主义,说:
吾人之主义谓之贵族主义者,非政治上之贵族主义,而知力上之贵族主义也。夫人类知力之不齐,此彰明较著之事实,无可讳也。(26)
静安先生自己在知力上之禀赋,当然乃是一位超越常人之“贵族”,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他对于自己天赋之过人,也同样有着自知,不过他在知力上虽是过人的,而在修养上则是谦逊的。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中,就曾经以颇为谦逊的态度,叙述他自己天才之有过人之处,说:
若夫余之哲学上及文学上之撰述,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此则汪氏中所谓“斯有天致,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者,固不暇为世告焉。(27)
不过,不管静安先生有何等谦逊的美德,他所禀赋的一种“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牺牲其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的属于天才的追求“理想”、殉身“理想”的天性,则是无法改变的。静安先生在其著述中,曾经时时流露出鄙弃功利惟以追求真理为目的之言,如其《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即曾云:
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曰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之价值也。至为此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28)(www.xing528.com)
从静安先生之观点来看,其同时之人所从事之学术研究,乃大多有功利之意味。如其《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便曾经批评严复之译《天演论》云:
严氏所奉者,英吉利之功利论及进化论之哲学耳。其兴味之所存,不存于纯粹哲学而存于哲学之各分科。
又批评康有为之《孔子改制考》及谭嗣同之《仁学》等种种著述,以为他们“于学术非有固有之兴味,不过以之为政治上之手段”(29)。从这些批评的话来看,则静安先生之学术研究自有不同于前述诸人,而当别具超然于功利及政治之理想可知。而且不仅对于研究之内容静安先生常寄以理想之追求,即使对于研究之态度与方法,他也有一种追求理想中之完美的严格的要求。徐中舒在《静安先生与古文字学》一文中,曾经赞美静安先生治学之态度与方法云:
先生做学问的精神,总是穷搜冥讨,自觉途径,从来不肯抄袭前人说过的一言半语。……先生凡立一说,必本于新材料与旧材料完备齐集之后,然后再加以大胆的假设、深邃的观察、精密的分析、卓越的综合,务使所得的结论,与新材料、旧材料恰得一个根本的调合。这种实证的方法,忠实的态度,只有在先生著述里可以看到。(30)
这种凡事不肯苟且的态度和方法,实在也依然是静安先生要致力于使他自己的一切作为,都合乎至真、至善、至美之理想的一种表现。然而世人不察,对于静安先生治学之对象与方法,乃有种种之议论。或因其研究对象之为考古,而讥其保守;或因其研究方法之用科学,而称其革命。如《语丝》一三五期所载岂明之《闲话拾遗》,即云:“王君以头脑清晰的学者,而去做遗老,弄经学。……在学问上也钻到‘朴学家’的壳里去。”(31)《文学周报》所载周予同之《追悼一个文字学的革命者王静安先生》则云:
静安先生在政治思想及社会思想方面,虽然是一位悲观者或反动者,但是在文字学方面,却表现了十分勇敢的革命性。……在他的著作里,他只是不绝地表现着乐观的态度,与左倾的意味。(32)
像这种妄自把“遗老”、“反动”或“革命”、“左倾”等等拘于一时一地政党之见的名称,加在一位以追求“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为理想的静安先生身上,当然乃是一种误会和诬蔑。这种误会和诬蔑,都源于他们对于静安先生一意追求自己最崇高之理想的根本精神没有认识的缘故。《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静安先生之《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亦曾引叔氏之说云:“小智于极狭之范围内,测极简之关系”,如同“昆虫之在树也,其视盈尺以内较吾人为精密,而不能见人于五步之外”。(33)所以无论静安先生所从事者为早期的文哲之学或晚期的考证之学,无论其所用之为科学的新方法或古老的旧材料,其所追寻者却原来都有其一己之理想。只是因为静安先生之理想超乎世人之短浅的功利之见以外,因之遂不易为世人所了解。所以世人虽然也对静安先生之学问加以赞美,却往往不免仅从外表之成就立论,而对其真正理想与志意之所在,则并不能有深入的了解,因而也不免有人以一己的褊狭肤浅之见妄为讥议。夫以学术研究之单纯客观,静安先生尚不免为世人所误解而有褊狭的是非之论,至于在现实生活一方面,则静安先生既不幸而生于一个中国文化面临于整个认同混乱的时代之中,又陷身于战乱迭兴及党争恩怨的复杂环境之内。在如此混乱之时代与复杂的环境中,静安先生一意所追求之个人的理想,既与各方面全然不能相属,且全然不为任何一方所谅,遂终于自陷于孤绝而又矛盾的痛苦之中,不得不以自杀来维护其理想中之最后一点清白。所以我们可以说静安先生之追求理想的执著精神,乃是影响其治学之途径转变及造成其自杀之悲剧的另一项重大因素。这是我们对于静安先生之性格所当具有的第三点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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