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忧郁悲观的天性
在静安先生的性格中,另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则是他既禀有忧郁悲观的天性,又喜欢追索人生终极之问题。关于这一点,他也同样有着一种反省的自觉。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中,曾经自我叙述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13)据静安先生之自叙则这种忧郁原来乃是他天生的禀赋,而这种忧郁的天性又与他好追索人生之问题有着相连带的关系。从这种关系来探寻他悲观忧郁之性格的发展,则他所热爱过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其《天才论》中的天才忧虑之说,也许有可以供我们参考之处。叔本华说:“天才所以伴随忧郁的缘故,就一般来观察,那是因为智慧之光愈明亮,便愈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那时便会了解我们人类竟是这一付可怜相,而油然兴起悲哀之念。”(14)如果按照此一说法来观察,则我们就会发现静安先生的悲观忧郁之因,竟果然如叔氏所言,乃是由于看透了人类生存意志的原形,深感其愚蠢劳苦之足悲的缘故。在静安先生诗中表现有这种悲慨的作品甚多,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乃是他的《咏蚕》一诗,诗云: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篚。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丝尽口卒瘏,织就鸳鸯被。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敝屣;耑耑索其偶,如马遭鞭箠。呴濡视遗卵,怡然即泥滓;明年二三月,㒩㒩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15)
这一首诗借蚕之一生来描写充满饮食男女之欲的人生,表现得极为具体而深刻。而这种把人生完全看做生存欲望之表现的悲观的想法,则与叔本华的天才忧郁之说确有相合之处。缪钺《诗词散论》中《王静安与叔本华》一文,即曾云:
王静安对于西洋哲学并无深刻而有系统之研究,其喜叔本华之说而受其影响,乃自然之巧合。申言之,王静安之才性与叔本华盖多相近之点。在未读叔本华书之前,其所思所感或已有冥符者……及读叔氏书必喜其先获我心。(16)
这一段话极有见地。静安先生曾自叙其与叔本华哲学接触研读之经过,说当他二十二岁在东文学社读书时,偶然从社中日本教师田冈佐代治的文集中,看到引用叔氏哲学者“心甚喜之”(17)。其后四年,当他二十六岁时,“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自癸卯(1903)之夏以至申辰(1904)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也”(18)。他对于叔氏书之倾倒赏爱既有如此者,则缪钺所云“王静安之才性与叔本华盖多相近之点”的话,当是可信的。而静安先生之悲观忧郁之性格,也恰好便是叔本华天才忧郁之说的一个最好证明。静安先生在其《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对于叔本华的此一说法,更曾有所发挥,他说:
呜呼!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饥而食,渴而饮,老身长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彼之苦痛,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乐,生活之快乐而已。过此以往,虽有大疑大患,不足以撄其心。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状态者,固其人之福祉而天之所独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与人同,而独能洞见其缺陷之处,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与人同,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19)
这一段话,实在无异于静安先生的夫子自道,而这也正是他以悲观忧郁之天性,而偏好究极人生之问题的根本原因之所在。从他的早期著作中,我们可见到其《论性》、《释理》、《原命》诸作,可以说无一不是他对人生终极之理的追寻表现。在这些著作中,他曾引用了古今中外许多哲人的理论,来对这几个有关人生和人性的大问题寻求解答。可是我们试一看他所追寻到的结果,就会发现他的结论并不能解答他对于人生的基本困惑,只是徒然加深他的忧郁悲观而已。如《论性》一文,他最后的结论乃是人性善与恶的永恒的斗争。其文云:(www.xing528.com)
呜呼!善恶之相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自生民以来至于今,世界之事变,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20)
其《释理》一文,则最后的结论乃是理性并无益于人性之徙恶迁善,且不足为行为之准则。其文云:
理之为义,除理由、理性以外,更无他解。若以理由言,则伦理学之理由,所谓动机是也。……善亦一动机,恶亦一动机,理性亦然。理性者,析理之能力也,为善由理性,为恶亦由理性。则理性之但为行为之形式,而不足为行为之标准,昭昭然矣。(21)
至其《原命》一文,则以为“命之有二义,其来已古。西洋哲学上亦有此二问题,其言福禄寿夭之有命者,谓之定命论(Fatalism),其言善恶贤不肖之有命而一切动作皆由前定者,谓之定业论(Determinism)”,而归其结论云:
一切行为必有外界及内界之原因。此原因不存于现在,必存于过去;不存于意识,必存于无意识,而此种原因又必有其原因。而吾人对此等原因,但为其所决定,而不能加以选择。(22)
凡此种种,都是静安先生以其忧郁悲观之天性追究人生终极之问题所推论出来的结果。
透过这些结论,我们足可看到,他眼中的人世,除了充满生存意志之欲以外,其罪恶与痛苦乃是全然没有救赎之望的。静安先生曾经自叙其“决从事于哲学”,乃是因为“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的缘故(23),可见他之研究哲学,原是为了要求得人生的解答,而其所得之结果,则是陷于更深之绝望。所以他在其《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言及其“为学之结果”时,便发出了“余疲于哲学有日矣”(24)的深深的悲慨。而对于这一种追寻的失望,则未始不是造成他研究途径转变的一种因素。至于在他的现实生活中,则他的忧郁悲观之天性,以及他最后发现人生全无救赎的绝望之感,也可能是造成他最后走向自杀之途的一项潜在因素。这是我们对于静安先生之性格,所当具有的第二点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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