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敦华讲波普尔：历史主义与心理学根源

我 们 谈 到 ， 波 普 尔 两 本 政 治 哲 学 著 作 《 历 史 主 义 的 贫 困 》 和 《 开 放 社 会 及 其 敌 人 》 写 作 于 第 二 次 大 战 期 间 ， 流 行 于 战 后 东 西 方 “ 冷 战 ” 时 代 。 他 的 政 治 哲 学 的 倾 向 性 十 分 明 显 。 他 所 说 的 “ 开 放 社 会 ” 实 际 上 指 的 是 西 方 “ 自 由 社 会 ” ， 极 权 或 封 闭 社 会 主 要 指 的 是 第 二 次 大 战 期 间 的 法 西 斯 国 家 和 苏 维 埃 国 家 ， 以 及 战 后 的 社 会 主 义 阵 营 。 他 自 豪 地 宣 称 ： “ 尽 管 我 们 存 在 种 种 麻 烦 ， 尽 管 事 实 上 我 们 的 社 会 肯 定 不 是 最 好 的 可 能 社 会 ， 我 断 言 ， 我 们 的 自 由 世 界 是 至 今 人 类 历 史 进 程 中 出 现 过 的 最 好 的 世 界 。 ” ① 波 普 尔 是 以 哲 学 家 的 身 份 参 与 意 识 形 态 斗 争 的 。 我 们 首 先 必 须 对 他 的 论 证 、 理 由 和 思 维 方 式 有 全 面 的 了 解 ， 然 后 才 能 对 他 所 信 奉 的 政 治 哲 学 有 公 正 评 价 。

第 一 节 历 史 主 义 及 其 心 理 学 根 源

1 何 谓 历 史 主 义

所 谓 的 历 史 主 义 （ Histrism ） 是 波 普 尔 政 治 哲 学 的 主 要 批 判 对 象 。 他 赋 予 这 一 概 念 的 特 定 含 义 是 ， “ 以 它 认 为 历 史 预 言 是 它 的 主 要 目 的 ， 并 认 为 通 过 揭 示 隐 藏 在 历 史 演 变 之 中 的 ‘ 节 律 ’ 、 ‘ 类 型 ’ 、 ‘ 规 律 ’ 和 ‘ 趋 势 ’ 就 可 以 达 到 这 一 目 的 ” ② 。 据 说 ， 历 史 主 义 者 们 是 这 样 一 些 人 ， 他 们 相 信 人 类 的 进 程 是 一 个 谜 ， 谁 解 开 了 这 个 谜 ， 谁 就 掌 握 了 控 制 未 来 的 钥 匙 。 历 史 主 义 的 预 言 是 人 类 发 展 规 律 之 谜 的 解 ， 按 照 历 史 规 律 设 计 的 未 来 社 会 的 蓝 图 就 是 打 开 理 想 世 界 大 门 的 金 钥 匙 。 简 而 言 之 ， 历 史 主 义 就 是 这 样 的 信 念 ， 它 认 为 存 在 着 一 条 决 定 人 类 社 会 过 去 、 现 在 和 将 来 的 、 不 依 人 们 的 意 志 为 转 移 的 历 史 发 展 规 律 ， 并 且 以 预 言 和 发 现 这 一 规 律 为 其 基 本 目 标 。 历 史 主 义 是 一 种 源 远 流 长 的 古 老 理 论 。 它 的 最 古 形 式 是 “ 上 帝 选 民 论 ” ， 即 认 为 上 帝 意 志 决 定 社 会 发 展 方 向 ， 这 是 “ 神 学 形 式 的 历 史 主 义 ” 。 此 外 ， 还 有 认 为 自 然 界 的 客 观 规 律 决 定 社 会 历 史 发 展 的 “ 自 然 主 义 的 历 史 主 义 ” ， 有 认 为 思 想 规 律 决 定 社 会 发 展 的 “ 灵 主 义 的 历 史 主 义 ” 和 认 为 经 济 规 律 决 定 社 会 发 展 的 “ 经 济 主 义 的 历 史 主 义 ” 。 波 普 尔 的 政 治 哲 学 的 核 心 就 是 反 历 史 主 义 。

反 历 史 主 义 的 论 证

在 《 历 史 主 义 的 贫 困 》 一 书 的 序 言 中 ， 波 普 尔 声 称 ， 他 已 经 找 到 了 反 历 史 主 义 的 逻 辑 证 明 。 他 通 过 严 格 的 逻 辑 思 考 已 经 证 明 ， 我 们 不 能 预 言 历 史 未 来 进 程 。 他 的 论 证 分 五 个 步 骤 。

( 1 ） 人 类 历 史 进 程 受 到 人 类 知 识 增 长 的 强 烈 影 响 。

( 2 ） 我 们 不 能 通 过 理 性 和 科 学 的 方 法 预 知 科 学 知 识 未 来 的 增 长 。

( 3 ) 因 此 ， 我 们 不 能 预 知 人 类 历 史 的 未 来 进 程 。

( 4 ） 这 就 意 味 着 ， 我 们 必 须 摒 弃 建 立 理 论 历 史 学 的 可 能 性 。 也 就 是 说 ， 不 存 在 类 似 于 理 论 物 理 学 史 的 社 会 科 学 。 因 此 ， 在 历 史 预 测 基 础 上 不 可 能 建 立 关 于 历 史 发 展 的 科 学 理 论 。

( 5 ） 因 此 ， 历 史 主 义 方 法 的 根 本 目 标 乃 是 错 误 的 。 历 史 主 义 坍 台 。 (www.xing528.com)

这 一 论 证 的 关 键 是 步 骤 （ 2 ) 。 它 来 源 于 波 普 尔 关 于 知 识 积 累 的 非 决 定 论 思 想 。 历 史 主 义 是 一 种 严 格 的 决 定 论 ， 即 认 为 历 史 进 程 为 一 定 的 规 律 所 支 配 ， 人 们 可 以 完 全 地 、 精 确 地 预 见 历 史 的 未 来 进 程 。 波 普 尔 反 对 历 史 主 义 的 逻 辑 论 证 是 他 关 于 知 识 进 化 的 非 决 定 论 的 深 化 与 发 展 。

在 波 普 尔 看 来 ， 历 史 主 义 的 方 法 论 基 础 是 简 单 类 比 推 理 ： 既 然 自 然 科 学 的 目 的 是 发 现 自 然 规 律 ， 通 过 预 见 自 然 进 程 来 控 制 和 改 造 自 然 ， 那 么 ， 也 应 该 存 在 一 种 历 史 科 学 ， 它 的 目 的 是 发 现 历 史 规 律 ， 并 按 照 这 一 规 律 来 改 造 社 会 。 波 普 尔 不 同 意 这 一 类 比 的 原 因 是 它 混 淆 了 两 种 不 同 的 预 测 ― 对 自 然 现 象 的 预 测 和 对 社 会 历 史 现 象 的 预 测 。 波 普 尔 不 反 对 说 自 然 现 象 是 有 规 律 的 ， 但 却 不 承 认 社 会 历 史 现 象 的 规 律 性 。

为 了 说 明 自 然 科 学 的 预 测 和 历 史 主 义 的 预 测 之 间 的 差 别 ， 波 普 尔 作 了 如 下 区 分 。 首 先 ， 预 测 的 范 围 有 整 体 和 局 部 之 分 ， 长 期 和 短 期 之 分 。 自 然 科 学 理 论 的 发 展 是 一 个 理 论 的 经 验 内 容 逐 步 增 加 ， 证 伪 度 也 随 之 增 高 的 过 程 。 这 意 味 着 自 然 科 学 理 论 不 可 能 对 整 体 作 出 长 期 的 预 测 而 不 被 证 伪 。 因 此 ， 科 学 理 论 预 测 的 范 围 或 者 是 短 时 期 内 的 ， 涉 及 全 局 现 象 ， 或 是 长 期 发 生 的 局 部 现 象 ， 但 长 期 与 整 体 两 者 不 可 兼 得 。 而 历 史 主 义 者 却 偏 要 发 现 既 适 用 于 人 类 社 会 整 体 ， 又 决 定 历 史 发 展 全 过 程 的 规 律 。 这 种 意 义 上 的 规 律 是 不 可 证 伪 的 。 它 没 有 证 伪 度 ， 因 而 也 就 不 是 科 学 的 规 律 。

其 次 ， 自 然 科 学 预 见 必 须 经 过 事 实 的 严 格 检 验 。 事 实 检 验 存 在 于 事 实 按 预 测 的 方 式 重 复 出 现 的 过 程 之 中 。 然 而 ， 历 史 主 义 的 预 言 却 不 能 用 同 样 的 方 式 来 检 验 。 社 会 中 的 事 实 千 差 万 别 ， 受 到 各 种 偶 然 因 素 的 干 扰 、 制 约 ， 历 史 事 件 的 发 生 是 一 次 性 的 。 我 们 不 能 采 取 科 学 实 验 的 方 法 ， 在 社 会 中 设 计 一 个 理 想 的 环 境 ， 排 除 偶 然 因 素 ， 让 历 史 事 实 重 复 出 现 。 由 于 社 会 历 史 条 件 和 科 学 实 验 定 的 条 件 不 同 ， 任 何 关 于 历 史 发 展 的 预 言 都 不 可 能 被 事 实 所 确 认 ， 它 不 可 能 经 过 严 格 检 验 而 被 上 升 为 科 学 规 律 。

波 普 尔 否 认 存 在 着 与 自 然 科 学 规 律 相 对 应 的 历 史 规 律 ， 但 他 并 没 有 否 认 存 在 着 与 自 然 科 学 相 对 应 的 社 会 科 学 。 对 社 会 历 史 现 象 的 研 究 之 所 以 能 成 为 一 门 科 学 ， 是 因 为 它 能 够 运 用 证 伪 原 则 和 试 错 法 。 由 于 社 会 现 象 和 历 史 事 件 之 不 可 重 复 性 ， 社 会 科 学 的 研 究 对 象 不 可 能 是 带 有 规 律 性 的 东 西 ， 它 的 任 务 是 解 决 当 前 面 临 的 具 体 的 、 个 别 的 问 题 。 它 提 出 的 预 测 是 解 决 这 些 问 题 的 方 案 ， 只 在 短 期 之 内 ， 在 具 体 环 境 之 中 才 适 用 。 企 图 制 订 出 大 规 模 地 改 变 社 会 的 长 期 规 划 和 企 图 发 现 历 史 规 律 一 样 ， 都 是 违 反 科 学 的 乌 托 邦 式 的 想 法 。 波 普 尔 把 有 关 社 会 历 史 的 理 论 和 实 践 分 为 两 种 ： 乌 托 邦 工 程 和 渐 进 或 零 星 的 社 会 工 程 。 前 者 是 历 史 主 义 的 伪 科 学 ， 后 者 才 是 真 正 的 社 会 科 学 。

历 史 主 义 的 心 理 根 源

波 普 尔 的 批 判 并 不 停 留 于 对 历 史 主 义 的 反 科 学 性 质 的 揭 露 。 他 承 认 人 类 社 会 中 存 在 着 历 史 主 义 的 普 遍 倾 向 。 各 个 历 史 时 期 的 人 普 遍 接 受 了 历 史 主 义 的 信 念 ， 把 各 种 形 式 的 历 史 主 义 当 作 确 实 的 真 理 。 在 自 然 科 学 体 系 建 立 以 后 ， 人 们 又 企 图 给 历 史 主 义 披 上 科 学 的 外 衣 。 这 一 事 实 说 明 ， 历 史 主 义 虽 属 伪 科 学 ， 但 却 不 是 浅 薄 的 、 无 根 据 的 无 知 妄 说 ： 相 反 ， 它 有 深 刻 的 社 会 学 和 心 理 学 的 根 源 ， 才 得 以 盛 行 几 千 年 而 不 衰 。 波 普 尔 接 着 挖 掘 了 历 史 主 义 的 心 理 根 源 。

弗 洛 伊 德 在 其 晚 期 著 作 《 文 明 及 其 不 满 》 中 ， 一 反 传 统 的 人 性 论 的 说 法 ， 认 为 人 并 非 生 而 自 由 ， 追 求 自 由 并 不 是 人 的 天 性 。 相 反 ， 人 的 本 能 需 要 首 先 是 安 全 和 庇 护 。 儿 童 在 家 庭 的 庇 护 之 下 得 到 了 安 全 感 的 满 足 。 人 类 在 其 童 年 时 代 是 在 血 缘 组 织 中 获 得 安 全 感 的 。 人 们 需 要 一 个 严 厉 而 又 仁 慈 的 父 亲 般 人 物 的 庇 护 和 照 料 ， 以 求 摆 脱 心 理 上 的 恐 惧 感 ， 包 括 对 黑 暗 、 死 亡 和 陌 生 人 的 恐 惧 ， 也 包 括 对 自 己 行 为 的 后 果 ， 对 未 来 ， 对 一 切 未 知 事 物 的 恐 惧 。 图 腾 崇 拜 和 原 始 宗 教 是 出 于 摆 脱 恐 惧 感 、 寻 求 安 全 感 的 需 要 而 出 现 的 。 人 类 步 入 文 明 社 会 之 后 ， 血 缘 关 系 逐 渐 松 懈 ， 部 落 和 家 族 的 庇 护 也 靠 不 住 了 。 人 在 成 年 之 后 ， 就 被 抛 到 社 会 ， 面 对 陌 生 的 人 群 和 未 知 的 将 来 。 人 有 了 相 对 多 的 自 由 ， 但 是 ， 自 由 意 味 着 缺 乏 他 人 的 保 护 ， 意 味 着 人 必 须 对 自 由 选 择 的 后 果 承 担 全 部 责 任 。 责 任 感 在 人 的 心 理 上 造 成 了 一 种 负 担 、 压 力 ， 甚 至 恐 惧 ， 这 就 是 “ 文 明 的 张 力 ” ( stin of ） 。

波 普 尔 虽 然 把 弗 洛 伊 德 的 学 说 称 为 伪 科 学 ， 但 他 对 历 史 主 义 根 源 的 心 理 分 析 ， 与 弗 洛 伊 德 关 于 “ 文 明 的 张 力 ” 的 观 点 不 谋 而 合 。 波 普 尔 把 人 类 初 期 的 部 落 社 会 称 为 “ 封 闭 的 社 会 ” ， 它 的 特 点 是 权 威 崇 拜 。 人 们 为 了 满 足 心 理 上 的 安 全 感 ， 对 家 长 的 意 志 ， 传 统 的 习 俗 ， 宗 教 的 仪 式 等 唯 命 是 从 。 对 权 威 的 怀 疑 和 批 判 都 被 视 为 大 逆 不 道 。 封 闭 的 社 会 缺 乏 内 部 活 力 ， 又 不 能 接 受 外 来 的 动 力 ， 因 此 ， 形 态 落 后 ， 发 展 缓 慢 ， 容 易 被 历 史 所 淘 汰 。 即 使 在 开 放 社 会 中 ， 文 明 的 张 力 依 然 存 在 。 人 们 以 牺 牲 安 全 感 为 代 价 换 取 自 由 ， 以 牺 牲 自 我 尊 严 为 代 价 换 取 平 等 ， 以 牺 牲 心 灵 平 静 为 代 价 换 取 批 判 的 权 利 ， 这 样 才 能 产 生 社 会 进 步 。 但 是 ， 另 一 方 面 ， 那 些 屈 从 于 人 性 中 守 旧 、 懒 惰 、 贪 图 安 逸 等 倾 向 的 人 ， 经 受 不 住 文 明 的 张 力 ， 他 们 对 自 由 和 批 判 抱 有 本 能 的 反 感 ， 对 能 够 给 予 他 们 安 全 和 庇 护 的 任 何 权 威 有 着 本 能 的 爱 好 。 在 波 普 尔 看 来 ， 那 些 对 灵 魂 不 死 作 出 承 诺 的 宗 教 信 条 ， 对 真 理 的 确 证 性 作 出 承 诺 的 知 识 论 以 及 对 尽 善 尽 美 的 未 来 社 会 作 出 承 诺 的 历 史 主 义 ， 本 质 都 是 借 用 一 个 权 威 （ 神 ， 知 识 基 础 以 及 历 史 规 律 ） ， 给 人 以 心 灵 上 的 安 慰 ， 使 他 们 摆 脱 对 死 亡 、 陌 生 的 世 界 ， 以 及 对 未 来 的 恐 惧 感 。 思 想 上 的 权 威 主 义 导 致 政 治 上 的 极 权 主 义 。 开 放 的 社 会 面 临 着 强 大 的 敌 人 ， 有 倒 退 到 封 闭 社 会 的 危 险 。 因 此 ， 波 普 尔 的 政 治 哲 学 以 反 对 封 闭 社 会 的 复 辟 为 己 任 。 他 把 所 有 历 史 主 义 者 都 视 为 开 放 社 会 的 敌 人 ， 并 对 历 史 主 义 的 产 生 和 发 展 作 了 历 史 性 的 阐 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