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敦华讲波普尔：科学知识增长模式

第 五 节 科 学 知 识 增 长 的 模 式

波 普 尔 始 终 把 科 学 知 识 的 增 长 问 题 作 为 他 的 主 要 研 究 对 象 。 在 对 科 学 的 界 限 以 及 性 质 作 了 证 伪 主 义 说 明 之 后 ， 他 提 出 了 科 学 知 识 增 长 的 模 式 ， 如 下 所 示 ：

这 个 模 式 表 示 ， 科 学 知 识 的 积 累 是 一 个 不 断 解 决 问 题 的 过 程 。 科 学 不 是 始 于 观 察 ， 而 是 始 于 问 题 ( prblem ) 。 面 临 着 问 题 P1 ， 人 们 首 先 提 出 假 说 ， 作 为 对 此 问 题 的 尝 试 性 解 决 ， 即 TS ( tntive soluton ) 。 然 后 ， 再 对 一 假 设 进 行 严 格 的 检 验 ， 即 通 过 证 伪 消 除 错 误 ， 即 EE ( err elmination ) ， 进 而 产 生 新 的 问 题 P20 。 如 此 反 复 ， 问 题 越 来 越 深 人 、 广 泛 ， 对 问 题 作 尝 试 性 解 决 的 理 论 的 确 认 度 和 逼 真 度 也 愈 来 愈 高 。 根 据 这 一 模 式 ， 人 类 知 识 的 积 累 应 当 被 看 作 是 新 理 论 代 替 旧 理 论 的 质 变 ， 而 不 仅 仅 是 数 量 上 的 增 长 。

优 胜 劣 汰 的 模 式

波 普 尔 说 ， 他 的 模 式 从 根 本 上 说 是 达 尔 文 主 义 的 ， 而 不 是 拉 马 克 主 义 的 模 式 。 因 为 它 强 调 的 是 知 识 的 进 化 ， 而 不 是 渐 进 。 在 上 面 的 模 式 中 ， 对 一 个 问 题 的 尝 试 性 的 解 决 实 际 上 不 止 一 个 ， 它 应 作 如 下 的 修 改 。

在 各 种 尝 试 性 的 解 决 方 案 TS1 , TS2 , TS3 … … 之 中 ， 存 在 着 类 似 达 尔 文 所 说 的 优 胜 劣 败 的 生 存 斗 争 。 只 有 那 些 能 够 通 过 证 伪 的 严 格 检 验 的 方 案 ， 才 能 被 保 留 在 科 学 知 识 之 中 ， 其 余 则 在 消 除 错 误 的 过 程 中 被 淘 汰 。 当 然 ， 生 存 下 来 的 方 案 并 非 一 成 不 变 ， 它 还 要 面 临 新 的 问 题 ， 经 受 新 的 检 验 ， 进 化 成 新 的 方 案 和 理 论 。

波 普 尔 把 科 学 知 识 增 长 的 模 式 同 达 尔 文 的 进 化 论 相 联 系 ， 不 仅 仅 是 一 个 比 喻 。 两 者 之 间 的 联 系 向 人 们 暗 示 ， 这 一 模 式 不 仅 适 用 于 人 类 智 力 活 动 ， 而 且 也 适 用 于 一 切 生 物 的 活 动 。 对 波 普 尔 的 知 识 增 长 模 式 ， 可 以 作 广 义 的 和 狭 义 的 两 种 理 解 。 广 义 的 理 解 和 他 的 形 而 上 学 思 想 有 关 ， 狭 义 的 理 解 只 涉 及 他 的 科 学 哲 学 。 我 们 将 在 第 四 章 中 阐 明 广 义 的 进 化 认 识 论 ， 在 此 暂 将 我 们 的 理 解 限 制 在 狭 义 的 范 围 之 内 。

非 决 定 论 的 模 式

波 普 尔 的 科 学 知 识 增 长 模 式 既 是 一 个 开 放 性 的 ， 又 是 一 个 非 决 定 论 的 模 式 。 正 如 人 们 不 能 完 全 控 制 和 预 测 生 物 进 化 过 程 一 样 ， 人 们 也 不 能 完 全 预 测 和 决 定 科 学 知 识 的 未 来 状 况 。 他 特 别 反 对 拉 普 拉 斯 的 机 械 决 定 论 。 18 世 纪 法 国 科 学 家 拉 普 拉 斯 说 ， 假 如 我 们 具 有 关 于 物 体 以 及 质 点 的 位 置 和 运 动 的 充 足 知 识 和 无 限 的 数 学 运 算 能 力 ， 我 们 就 能 够 精 确 地 预 测 将 来 发 生 的 每 一 个 事 件 。 波 普 尔 反 驳 说 ， 科 学 理 论 的 尝 试 性 和 暂 时 性 意 味 着 ， 现 有 的 科 学 知 识 描 述 的 是 迄 今 为 止 所 发 生 的 状 态 ， 而 根 据 对 过 去 状 态 的 描 述 ， 我 们 不 能 预 测 未 来 的 状 态 。 波 普 尔 的 理 由 和 休 漠 反 对 因 果 关 系 必 然 性 的 理 由 类 似 。 两 者 都 认 定 ， 在 过 去 发 生 的 事 件 和 将 要 发 生 的 事 件 之 间 不 可 能 有 必 然 的 逻 辑 联 系 。 (www.xing528.com)

波 普 尔 在 一 篇 题 为 “ 量 子 物 理 学 和 经 典 物 理 学 中 的 非 决 定 论 ” 的 文 章 中 ， 为 他 的 非 决 定 论 提 出 了 三 个 论 据 。 ① 这 些 论 据 的 论 点 是 ： 对 未 来 知 识 状 态 的 完 全 预 测 是 不 可 能 的 。

第 一 个 论 据 叫 做 “ 特 里 桑 的 煽 代 酒 之 悖 论 ” 。 特 里 桑 （ Trstrm ） 是 中 世 纪 传 说 中 的 英 雄 。 他 在 护 送 国 王 的 新 娘 前 去 成 婚 的 路 途 中 ， 和 新 娘 一 起 误 喝 了 一 种 神 奇 的 “ 煽 带 酒 ” ( Shandy ， 一 种 啤 酒 和 姜 汁 酒 的 混 合 酒 ） ， 他 俩 都 能 够 感 受 对 方 的 心 理 状 态 ， 因 此 坠 人 了 不 可 分 割 的 爱 情 之 中 。 波 普 尔 把 他 俩 喝 的 “ 煽 带 酒 ” 比 作 一 架 智 能 机 器 ， 它 能 够 在 任 何 时 刻 告 诉 人 们 ， 他 们 在 将 来 某 一 时 刻 将 处 在 何 种 精 神 状 态 之 中 。 现 在 假 设 人 们 在 时 刻 给 机 器 下 达 了 预 测 他 们 在 时 的 精 神 状 态 的 指 令 ， 机 器 在 时 刻 t2 完 成 了 预 测 。 但 是 ， 这 一 预 测 是 根 据 人 们 在 时 的 精 神 状 态 作 出 的 ， 它 没 有 考 虑 到 人 们 在 至 t2 这 段 时 间 中 精 神 状 态 的 变 化 。 于 是 ， 机 器 在 时 刻 t 要 以 人 们 在 至 t2 精 神 状 态 的 变 化 为 依 据 ， 对 他 们 在 时 的 精 神 状 态 作 出 新 的 预 测 。 但 是 ， 当 这 一 预 测 在 完 成 时 ， 人 们 在 时 间 t2 至 中 的 精 神 变 化 又 未 能 被 包 括 在 预 测 之 中 。 依 此 推 延 ， 只 是 到 了 时 ， 机 器 才 能 够 知 道 人 们 在 时 的 精 神 状 态 ， 并 且 把 他 们 在 t4 至 这 段 时 间 内 精 神 变 化 的 因 素 考 虑 进 去 。 这 也 就 是 说 ， 机 器 只 有 在 将 来 之 后 的 某 一 时 刻 ， 才 能 对 将 来 时 刻 的 精 神 状 态 作 出 “ 预 测 ” 。 这 是 一 个 悖 论 。 推 而 广 之 ， 任 何 关 于 将 来 知 识 状 态 的 知 识 都 是 悖 论 。 这 一 悖 论 说 明 ， 人 不 可 能 科 学 地 预 测 他 们 精 神 生 活 之 未 来 。

波 普 尔 的 第 二 个 证 据 是 “ 俄 狄 浦 斯 效 应 ” 。 俄 狄 浦 斯 是 希 腊 神 话 中 的 人 物 ， 传 说 他 刚 出 世 时 ， 先 知 便 预 言 ， 他 将 来 的 命 运 是 杀 父 娶 母 。 为 了 避 免 这 一 预 言 的 实 现 ， 他 与 他 的 父 母 都 作 了 各 种 努 力 。 然 而 ， 只 是 到 了 这 一 预 言 最 终 实 现 之 后 ， 俄 狄 浦 斯 才 知 道 ， 正 是 这 些 防 范 预 言 实 现 的 措 施 ， 成 了 促 使 预 言 实 现 的 一 个 个 步 骤 。 这 个 故 事 从 心 理 学 角 度 说 明 了 “ 特 里 桑 的 煽 带 酒 悖 论 ” 中 的 逻 辑 道 理 ， 即 ， 任 何 预 测 都 要 包 含 对 预 测 活 动 自 身 （ 包 括 预 测 的 步 骤 、 方 式 和 效 果 等 因 素 ） 的 考 虑 ， 而 这 一 考 虑 又 引 起 了 一 系 列 新 的 、 没 有 被 包 括 在 原 来 预 测 内 容 中 的 预 测 。 人 们 只 有 在 被 预 测 的 事 件 发 生 之 后 ， 才 能 够 完 成 对 这 一 事 件 的 认 识 。 人 们 不 可 能 在 事 前 就 对 未 来 事 件 、 状 态 作 出 完 全 的 、 精 确 的 预 测 。

第 三 个 证 据 是 “ 哥 德 尔 句 子 ” 。 逻 辑 学 家 哥 德 尔 ( K Godel ） 于 1931 年 提 出 不 完 全 性 定 理 ， 证 明 一 个 没 有 任 何 矛 盾 的 演 绎 系 统 必 定 是 不 完 全 的 ， 在 完 善 的 演 绎 系 统 之 中 ， 总 不 免 有 些 定 理 和 命 题 的 真 假 是 不 可 确 定 的 。 波 普 尔 把 这 些 定 理 和 命 题 称 作 哥 德 尔 句 子 。 他 提 出 这 样 一 个 问 题 ： 在 一 个 演 绎 系 统 中 ， 是 否 能 预 测 哪 些 句 子 是 哥 德 尔 句 子 呢 ？ 设 想 一 架 计 算 机 能 够 作 出 这 样 的 预 测 。 然 而 ， 只 有 在 对 一 个 句 子 进 行 证 明 的 所 有 尝 试 都 失 败 之 后 ， 它 才 能 断 定 该 句 子 是 哥 德 尔 句 子 。 在 此 之 前 ， 它 不 能 预 测 其 自 身 将 来 时 刻 的 工 作 状 态 。 波 普 尔 认 为 ， 哥 德 尔 句 子 在 一 个 演 绎 系 统 中 的 存 在 与 不 确 定 性 证 明 了 知 识 对 自 身 将 来 状 态 的 完 全 预 测 在 工 作 程 序 上 是 不 可 能 的 。

非 理 性 因 素

波 普 尔 在 知 识 发 展 观 中 所 持 的 非 决 定 论 观 点 是 和 他 的 证 伪 主 义 相 一 致 的 。 预 测 是 猜 想 和 假 说 ， 要 服 从 证 伪 原 则 。 而 证 伪 的 证 据 和 结 果 是 不 可 能 包 含 在 预 测 的 内 容 之 中 的 。 如 果 把 科 学 理 论 发 展 的 过 程 看 作 不 断 地 对 猜 想 和 假 设 加 以 反 驳 和 证 伪 的 过 程 ， 那 么 ， 一 个 随 之 而 来 的 推 论 就 是 ： 任 何 对 这 一 发 展 过 程 的 预 测 都 不 可 能 是 完 全 的 ； 相 反 ， 它 必 须 随 时 被 修 改 、 补 充 乃 至 推 翻 。

对 于 科 学 发 展 的 过 程 ， 人 们 充 其 量 只 能 预 测 它 的 总 趋 势 ， 即 知 识 的 经 验 内 容 不 断 增 加 ， 越 来 越 接 近 真 理 ， 从 低 级 到 高 级 ， 从 简 单 到 复 杂 的 趋 势 。 如 果 人 们 期 待 更 多 ， 想 要 知 道 为 什 么 那 些 最 不 可 信 的 假 说 最 终 会 代 替 根 深 蒂 固 、 深 入 人 心 的 理 论 ， 波 普 尔 则 不 能 提 供 任 何 解 释 。 他 说 ， 我 们 过 去 在 知 识 论 中 的 胜 利 是 “ 奇 迹 般 地 难 以 置 信 ” ， 因 此 ， 它 是 不 可 解 释 的 。 它 只 能 被 看 作 是 一 个 不 太 可 能 发 生 的 偶 发 事 件 的 无 穷 系 列 上 的 环 节 。

波 普 尔 对 科 学 理 论 发 展 的 非 决 定 论 解 释 也 与 他 的 进 化 论 思 想 相 关 。 一 个 假 说 之 提 出 犹 如 物 种 的 突 变 。 成 功 的 假 设 能 够 更 好 地 解 决 问 题 ， 这 正 如 某 些 突 变 所 产 生 的 物 种 能 更 好 地 适 合 环 境 一 样 。 成 功 的 假 设 代 替 旧 假 设 犹 如 新 物 种 代 替 老 物 种 的 物 竞 天 择 的 生 存 斗 争 。 以 上 这 些 相 关 类 似 蕴 含 着 一 个 更 为 重 要 的 关 系 ： 假 说 的 诞 生 与 突 变 的 发 生 一 样 ， 都 是 盲 目 的 ， 无 规 律 可 循 。 因 此 ， 理 性 无 法 引 导 假 说 的 诞 生 ， 理 论 发 明 如 同 物 种 突 变 一 样 ， 是 创 造 性 的 直 觉 的 非 理 性 的 一 毗 而 就 。 有 些 人 据 此 说 ， 波 普 尔 的 科 学 哲 学 归 根 结 底 是 非 理 性 的 。 波 普 尔 自 己 却 否 认 了 这 点 。 他 在 批 评 库 恩 关 于 范 式 的 非 理 性 的 观 点 时 写 道 ： “ 说 从 牛 顿 的 重 力 论 到 爱 因 斯 坦 的 重 力 理 论 是 一 个 非 理 性 的 飞 跃 ， 说 两 者 在 理 性 上 不 可 比 ， 都 是 完 全 错 误 的 。 相 反 ， 两 者 有 很 多 联 结 和 相 关 点 。 ” ① 看 来 ， 波 普 尔 对 理 性 主 义 和 非 理 性 主 义 的 态 度 ， 既 不 是 非 此 即 彼 ， 也 不 是 亦 此 亦 彼 。 我 们 对 此 要 做 更 多 的 具 体 分 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