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一种被称作“大字报”和“牛棚”的形式,开始流行于全国城乡。它们与1950年代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洗澡”可能不同,杨绛对“洗澡”的形象比喻是:“洗掉与否,究竟谁有谁无,都不得而知。”[12]可大字报的创新性已有惊人进步,它当众揭发家族历史和个人隐私,将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还不够,大字报“揭丑”后,又把被揭发者关入“牛棚”,将他们置于与亲属圈子、与世隔绝的孤立无援状态,再通过“学习班”的形式解除思想武装,直到人们在精神尊严上彻底投降。“整个学校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学校还专门开辟了大字报专栏,但根本不够用。墙壁、走廊贴满了大字报,最后只能在食堂里牵上绳子”[13]。如想了解和研究1966年前后中国作家的精神状态,查阅各种各样的大小字报是其中必要的功课之一。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因为现在已经很难确定当年全国大字报的数量和流传范围,更何况这些珍贵文献恐早就遗失殆尽。历史也许已经失传,除非人们利用人生所剩的余年,遍走民间广泛收集,集数年之功反复查勘,然其中的劳苦甚至徒劳无功恐无法评估。
我们再把研究焦点收拢在巴金和曹禺这里。据徐开垒考证,批判巴金的大字报,最早见于1966年8月7日上海作家协会的西大厅。查巴金8月7日到15日的“日记”,却语焉不详,仅出现了“整天头昏”“人不舒服”“天气仍热”“又发恶心”等字样。16日,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可以读到以下记述:“十六日(晴)六点半起。八点动身搭二十六路电车到陕西路去作协。到后时间还早,到西厅看大字报,看到几张关于我的(要我交代和孔、叶他们的关系)”;“十七日(晴)六点半起。八点动身去作协,看到安珍、郭卓等一张揭萧珊的大字报”;“十九日(阴、雨)六点半起,听广播。八点动身去作协,看到一张批判资产阶级‘权威’的大字报,里面也有我的名字,心里不大好受”;“二十二日(阴)”,“黄宗英、菡子、费礼文、唐克新相继对我提意见,要我交代和孔罗荪的关系”,“三点后起来写材料和检查”;“二十四日(晴)”,“又看见一张向我‘猛烈开火’的大字报。回家休息,给支部和代表小组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接受批评”;在这之后一直到月底,日记中皆写“检查”和交代“材料”的记述。……在这些日记中,还有趣地夹杂着诸如此类的叙述:例如,“看到毛主席两次畅游长江,非常兴奋”,“找小组长峻青谈话约十分钟,说明我对大字报的态度,愿意听党的话,在‘文化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给作协党支部写信表示态度,并写材料”,“读《毛选》”,“继续学习‘老三篇’”,“在东厅写材料,帮助孙怀荣挂天马厂转来的揭黄宗英的大字报”,“续写关于以群的材料”,等等[14]——以上可作研究“文革”“受迫害”叙述的另一条辅线,即“参与性”的叙述。它是一种参照性的叙述,具有某种互文性。应该注意的是,在大字报这一群众运动的强大压力下,巴金的精神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他的行为,呈现出过去很少有的矛盾和慌乱。他开始通过学习一遍又一遍“查找”自己的“罪行”,借写莫须有的“材料”自我揭发,与老朋友叶以群、孔罗荪划清界限(遗憾的是,这些“检查”和“材料”《巴金全集》没有收入,它对研究作者的思想状态构成了障碍)。从日记文本的蛛丝马迹中,我们还能看到大字报与巴金的历史关系。对巴金这些来自民国的作家,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同年7、8月,北京“人艺”和外单位的红卫兵对曹禺的构陷日益激烈。“人艺”三楼的“大排练厅,铺天盖地地贴满了大字报,不但墙壁上有,而且墙壁之间几道铁丝上也有。在这里他看见有几张大字报,把他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点了名,画上了红叉叉,要他老老实实地向革命群众交待自己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并彻底揭发剧院党委书记、‘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起扬等一小撮人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北京师范学院革命委员会主办的刊物《文艺革命》上的一篇文章(实际是大字报)声色俱厉地写道:
长期盘踞在文艺界的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一个个被冲刷了出来。广大革命群众撕下了披在老舍身上的画皮,现在又把反动作家曹禺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曹禺是什么东西?
早在1930年代就抛出了《雷雨》、《日出》等大毒草,极力宣扬阶级调和、阶级投降,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大肆诬蔑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运动——他是一个老反革命。
抗战期间,曹禺又炮制过大毒草《全民总动员》、《蜕变》,吹捧蒋该死“德高望重”,“廉洁奉公”,——他是蒋家门楼的叭儿狗。(www.xing528.com)
解放以后,他又炮制了《明朗的天》、《胆剑篇》等大毒草,疯狂地反党反社会主义。尤其是《胆剑篇》恶毒已极,它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和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鸣不平,猖狂地叫喊……他是刘、邓黑司令部的御用文人。[15]
在曹禺居住的北京东四北大街铁狮子胡同3号,大门口贴着刺目的标语——“反动学术权威曹禺在此”,犹如当众羞辱。可以想象看客们兴奋围观的情景——鲁迅的小说曾描述过相同的场面,这位观察敏锐的作家早在史籍上读过这种记载,他预想的过去、今天和未来大概都会如此。这是鲁迅的深刻之处。曹禺是一个极其敏感紧张的人,读者在《雷雨》的字里行间应该可以觉察作者的这种气质。他还天生胆小怕事,目睹院子里、大街上都在斗争“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外面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他的紧张恐惧状态已然可想而知。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会用另一种方式进行自我防卫。曹禺房间里挂着毛主席像,贴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他整天心惊肉跳,惶惶不安,随时准备被揪出去挨斗。他把窗帘紧紧拉上,天天足不出户,一个电话都会令他惊恐;他天天吃大量安眠药,但仍然不能入睡。有次他被人拖下床抓走,但所幸因人干预才被放回。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甚至跪在地上求夫人方瑞:“你帮助我死了吧!用电电死我吧!”其情景,令人一瞬间蓦然联想到《雷雨》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四凤和周萍欲生不得、欲死不能,最后,四凤在花园中无意触电而亡……
“牛棚”现象在古代中国,大概已有先例。“文革”将牛棚文化发扬光大,恐怕创造了很多项的第一。很多年后,在杨绛《干校六记》“小引”中,钱锺书还心有余悸地记述道:“学部在干校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两年多的生活是在这个批判斗争的气氛中度过的;按照农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运动的节奏一会子加紧,一会子放松,但仿佛间歇疟,疾病始终缠住身体。”[16]韦君宜说得也很有意思:“所谓‘干校’,实系永无毕业期限的学校,只有‘干活’一门课的学校”,“一开始大家都还以为是下去革命的,也不知道此去的前途是不准回来,等于流放”。[17]今天终于能够看清,“文革”中遍布全国的牛棚无奇不有,比如“学习班”“隔离审查”“单独监管”,或是形式上的在“家”监管,但这个“家”不经允许,也是不准随便出入的。确如韦君宜所说,在那个年代,“锻炼就是折磨”。
曹禺的“牛棚”在灯市口北京“人艺”的舞台美术制作厂,后院有一间破旧和终日不见太阳的十多平方米的仓库。沿着又湿又潮的墙壁铺一层稻草,剧院院长、党委书记、党委委员、艺委委员们每天都在那里学习、写检查和睡觉。门天天锁着,由造反派负责看管。“牛鬼蛇神”们坐在地上,用膝盖当桌子写交待材料,而且不准说话。据说,一天只放一次风,一般约10分钟,可以借此方便一下。买饭的任务轮流担任,派两个人到附近的首都剧场食堂购回,内容是窝头和白菜汤之类。再说吸烟,在这里实行的是“配给”制。所有的吸烟者事先自己买一盒香烟上交造反派,每天早晨放在一块洗衣用的搓板上,搓板的每一道沟里写着“牛鬼蛇神”的名字,让他们对号认领。表现好的放两支烟,一般的放一支,不好的不放烟。戏剧化的“惩罚”还有一个节目:“有一个在剧院当工人的‘造反派’,每逢他值夜班的时候,为了自己不打瞌睡,总要叫起来几个‘牛鬼蛇神’站在大厅里训斥,一训就是几个小时。训斥的内容无非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之类”,“曹禺老师一直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不吃大量的安眠药是睡不着觉的。常常是曹禺老师刚刚吃了安眠药,就被工人‘造反派’从被窝里叫起来,不得不向着墙边靠。于是,工人‘造反派’一拍桌子,大声喊着:‘曹禺,你干什么呢?!你敢不老实!’曹禺老师一害怕,又赶快站直了。然而,要不了多久,曹禺老师又支持不住了,工人‘造反派’就再拍桌子,再吼。如此反反复复,一直要搞到天亮为止。”[18]著名导演焦菊隐先生也在这里,与曹禺同为“棚友”。他们两人习惯在舞台上掌握人物的命运,却没想到,命运此刻却落在别人手中。戏里戏外的无常,在这里又被印证。1985年,他在一篇追忆死于“文革”的这位老朋友的文章中抑制不住感情地写道:“昨夜醒来,想到焦菊隐先生,是那个沉默的,几乎不说话的上了年纪的人。那时他和我都在‘牛棚’,铺挨着铺。”[19]
押人游街,在1968年达到了高潮。这年秋天,巴金摆脱游斗的劫难,被关进了牛棚。他先到郊县松江辰山公社参加三秋劳动,在工宣队的监管下,巴金每天干的是最重的活,吃难以下咽的“忆苦饭”,还是“田头批斗会”的主要对象。“每当大家流着汗努力挑泥挖土的时候,忽然一阵哨声,大家便放下铁,集中起来,在男女社员们的围观中听贫下中农对旧社会控诉,然后就由造反派或工宣队员出来向‘牛鬼蛇神’训话。”1970年,他被遣送到地处东海之滨的奉贤文化系统“五七”干校——有人描述过当时的景象:干校设在“塘外”,在海堤之外,是一处漫无边际没有开垦的荒凉的盐碱地。“他们住的是新建的芦苇棚,棚顶盖稻草。海边风大,吹得棚子整夜格格响。泥地潮湿,逢到下雨天,路上泥泞没膝,室内更加潮湿,床铺棉被全还潮,真是苦不堪言。”[20]巴金做不好农活,又上了年纪,一听造反派厉声吆喝,不免心惊肉跳,他在劳动中经常摔跤,一次滑到沟里,连眼镜也找不到了。更大的打击来自妻子萧珊的病逝。萧珊上中学时爱上巴金,直到大学毕业后两人才走到一块儿,这是1940年代的浪漫爱情。萧珊生于乱世,死于忧患,更使巴金增添了一层对她的内疚。多年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多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他感到,加害他和觉新的是同一道无形的“牢笼”:“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到我是在写自己!”[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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