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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靠拢,曹禺修改《雷雨》的关键作用

时间:2024-01-2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为使创作向着现实靠拢,曹禺决定修改过去的一些剧作,于是坊间对《雷雨》的修改一时议论纷纷。《雷雨》的剧本1934年在《文学季刊》第3期发表。值得注意的是,1962、1963年,围绕《雷雨》的“人物”和“命运”的评价问题虽出现分歧,人们对它的阶级定性却相当一致。[43]这段表白,贯穿着一条以人民的是非为是非的思想红线,它对《雷雨》人物的修改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据统计,有关鲁大海的修改多达27处,是所有人物中改动最多的一位。

现实靠拢,曹禺修改《雷雨》的关键作用

曹禺在一篇题为《推荐“时事”戏》的文章中说:“今天我们剧作家为直接服务于现实,单刀直入地宣传政治,写出了以‘时事’为题材的成功的剧作,这是大可以高兴的事。”“它继续了我们剧作家多年来为了革命斗争,对当前现实,对于时事,采取迅速、强烈的手段来反映的传统。”在他看来,“古往今来,为了改革现实,写时事剧,从阿里斯多芬到马雅可夫斯基,有无数光辉的先例”。[38]文章虽文不对题,但透露出创作与现实之间紧张的关系。解放后,缺少现实性题材的作品,显然是沉淀在曹禺心头的隐忧。为使创作向着现实靠拢,曹禺决定修改过去的一些剧作,于是坊间对《雷雨》的修改一时议论纷纷。

《雷雨》的剧本1934年在《文学季刊》第3期发表。1936年由文化生活正式出版。从剧本到单行本,作者略微做过一些修改。1951年至1978年间,剧本《雷雨》以“曹禺选集”“曹禺剧作选”等名目出版,大约有六个版本,它们是:开明书店版的《曹禺选集》(1951)、人民文学版的《曹禺剧作选》(1955)、中国戏剧出版社版的《雷雨》(1957、1959)、人民文学版的《曹禺选集》(1961、1978)等。我将收藏于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馆藏部的这些版本全部复印,拿回家来仔细比较订正,发现它们每出版一次,都被作者修改,一些地方改动还比较大。如果算上演出的过程,曹禺本人和导演对剧本的修改,那就更难以统计——由于很多修改都是临场发挥和以草稿的形式进行的,这些弥足珍贵的材料现在已很难找到——但无疑,它已经构成了《雷雨》在1949年后的一部“修改史”。据钱理群考察,1955年就有人因《戏剧报》“对名作家的作品赞扬太过”(不指名地批评了曹禺)表示不满。作者在检讨1950年代中期话剧舞台之所以会出现“曹禺热”“五四以来剧目热”的原因时,将其归之于“片面强调剧场化”,因而丢掉了“在党的领导下密切地服务于当前革命运动”的“中国话剧的传统”。[39]在当时的舆论氛围中,批评文章对曹禺的“修改”形成了无形压力。值得注意的是,1962、1963年,围绕《雷雨》的“人物”和“命运”的评价问题虽出现分歧,人们对它的阶级定性却相当一致。钱谷融指出:周朴园“受着资产阶级的教养,同封建地主阶级的思想感情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他不但冷酷、自私,具有专横的统治心理,而且还十分的虚伪、假道德[40]。沈明德认为,鲁大海与周朴园的斗争,“显示的不是血缘关系纽结起来的‘不可知的命运’,而是血淋淋冷冰冰的阶级的敌对关系。任何父子兄弟的血缘关系都没有将这种敌对性调和起来”,因为阶级性“超然一切其他关系(包括血缘关系)之上”。[41]曹禺承认:“在写作中,我把一些离奇的亲子关系纠缠一道,串上我从书本上得来的命运观念,于是悲天悯人的思想歪曲了真实,使一个可能有些社会意义的戏变了质。……《雷雨》的宿命观点,它模糊了周朴园所代表的阶级的必然毁灭。”[42]

在话剧中,幕前“提示”往往是对时代气氛、人物冲突和剧情发展的交代,它是对人物登场亮相的必要铺垫。“提示”极其鲜明地反映出作者当时的思想评价尺度和审美意识。1955年版《雷雨》第一幕“提示”的第二段对周朴园客厅的描写是:“所有的帷幔都是崭新的”,1961年版改成“帷幔的颜色都是古色古香的”,1978年版维持不变。对四凤的描写有如下文字:她“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的大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嘴旁也显着一对笑窝”,“她的面色不十分白”,“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这些文字,被1961年版全部删去,1978年版没有恢复;第二幕的提示只字没动;第三幕的提示较长,改动因此也较大。在1955年版,作者对鲁贵家“杏花巷十号”的周边环境和家里陈设有这类叙述,如“从租界区域吹来”,“天空黑漆漆地布满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屋子很小,穷人的房子”,“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圆椅旁”,“那大概就是四凤的梳装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看不清楚,却依然令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又如,“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那外间屋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通的木门”,“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淫荡的春曲,掺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得嚇人”。这些叙述,意在说明杏花巷十号主人的社会阶层和生存处境。1961、1978年版或是删去,或在措辞、表达和色彩上做了修饰,不排除有些修改是为了让文字更加顺当、简洁,不过却改变了鲁贵、四凤和侍萍生活的原生状态和性格类型。

再看对人物的修改。1950年,曹禺在一篇检讨自己创作的文章中,对《雷雨》人物的塑造做过如下交代:“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阶级’这两个字的涵义直到最近才稍为明了。原来‘是非之心’,‘正义感’种种观念,常因出身不同而大有差异。你若想作一个人民的作家,你就要遵从人民心目中的是非,你若以小资产阶级的是非观点写作,你就未必能表现人民心目中的是非。”他说:“我在《雷雨》里就卖了一次狗皮膏药,很得意地抬出一个叫鲁大海的工人。那是可怕的失败,僵硬,不真实,自不必说。我把他放在一串怪诞的穿插中,我以小资产阶级的情感,为着故事,使他跳进跳出,丧失了他应有的工人阶级品质。”[43]这段表白,贯穿着一条以人民的是非为是非的思想红线,它对《雷雨》人物的修改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在剧本修改中,鲁大海的形象日益重要,周萍、蘩漪、侍萍则有程度不同的删节和弱化。修改稿中,“阶级意识”压倒“命运意识”而成为作品的叙述主线,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主要动力。据统计,有关鲁大海的修改多达27处,是所有人物中改动最多的一位。而这些改动,又多出现在剧情最为紧张、各种矛盾充分展开的第四幕中。当时评论家认为,第二幕鲁大海与周朴园的斗争反映了1930年代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鲁大海是作为这一阶层的杰出代表出现于舞台的。在原作中,鲁、周冲突是通常所说的“劳资矛盾”,提升到“阶级意识”层面当然就显得勉强。但剧本要实现向阶级意识的转型,于是第四幕通过对鲁大海宿命意识的弱化和隐匿处理,大大淡化了《雷雨》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的感情”色彩,由此,他身上的“怪诞”被“工人阶级的品质”所替代,从而完成了与“人民心目中的是非”观的对接。

我们看剧情的改动。在1955年版《雷雨》的142到154页,鲁大海曾反对妹妹四凤与周萍恋爱,对周进行过生命威胁。后因周萍表示要对四凤负责,母亲鲁侍萍同意两人相恋,态度随之发生转变,主动出去为两人的逃走找车。在结尾,鲁大海对周朴园的态度也显得有些暧昧。这种由硬到软的“转变”,真实反映了那种植根于市民阶层深处的认命观念,以及以“婚姻美满”为轴心的日常社会伦理,应该不让人感到奇怪。到1961年版,鲁大海这一思想过程被删节,在结尾处,通过鲁侍萍之口又增加了他仇恨周朴园的内容。这种戏剧性变化,可以在两个版本鲁大海与周萍一段对话的对照中看出:

萍 (激昂地)我所说的话不是推托,我也用不着跟你推托。我现在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凤,她也爱我。我们都年轻,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后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心的地方。

大 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萍 (想了想)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女人逼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大 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萍 嗯,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位太太。

大 她?

萍 (苦恼地)她是我的后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大 四凤知道么?

萍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眼泪)那时我太糊涂,以后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种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什么都不顾忌。我真活厌了,你明白么?我只要离开她,我死都愿意。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 哦。

——引自《雷雨》1955年版第四幕

周萍 我没有这么想过,我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凤,她也爱我。我们都年轻,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后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心的地方。

鲁大海 这么说,你反而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周萍 我跟你说的是真话,你要相信我,我没有一点骗她。(www.xing528.com)

鲁大海 (厉声)不要说了,你把我妹妹叫出来。

周萍 (奇怪)什么?

鲁大海 四凤,她自然在你这儿。

周萍 没有,没有,我还以为她在你们家里呢。

鲁大海 (厌恶地)我没这么大工夫跟你扯,我们跟你们有的是没了的账!你以为矿上那笔血债我们就算完了吗?……跟你说这些也是废话,你先把我妹妹交出来,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呢。

周萍 她,她不在这儿。

鲁大海 (切齿地)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掏出手枪对着周萍。)

——引自《雷雨》1961年版第四幕

由此看出,“阶级意识”在修改本中明显增幅、扩充话语空间的同时,以“命运说”为背景的“小资产阶级意识”被进一步压缩削减,直到模糊和弱化。我们再比较两个版本中蘩漪出场的描写:

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走,至门前,周蘩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高的鼻梁令人觉得很美,但是有些可怕。在眉目间,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下面,看出来她是忧郁的。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压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里,她的胆量里,她的狂热的思想里,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里。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快乐的红晕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爱起你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你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你烧毁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像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生命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银灰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引自1955年版《雷雨》第二幕

四凤端着向饭厅门走,周蘩漪迎面走进,面部轮廓很美,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她的眼光时常充满了一个年轻的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经常抑制着自己。她是一个受过一点新的教育的旧式的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明慧,——她有诗文的爱好,但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和力量在她的心里翻腾着。她的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使她能够忽然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人烧毁。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她像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生命的晚霞就要暗下来了。

她的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银灰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上,走进来,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引自1961年版《雷雨》第二幕

对周蘩漪肖像和心理气质的描写,在修改本中从500字缩减成300字,虽不致“伤筋动骨”,但可以说已经神消形散。众所周知,曹禺是首先想到第一幕周蘩漪“喝药”那段戏,再扩大为作品的整个结构和故事的,而蘩漪就是《雷雨》舞台上最具光彩和吸引力的中心。蘩漪是剧作家曹禺魂牵梦绕、深情眷顾的所在,没有了蘩漪就等于没有了《雷雨》,没有了作为杰出戏剧家的曹禺。这么“拿”走了蘩漪,等于是拿走了作者的心灵之痛,拿走了这部戏的灵魂。在《〈雷雨〉序》里,曹禺说:“蘩漪是最动人怜悯的女人”,“我喜欢看周蘩漪这样的女人”,“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也许蘩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鸷性的”。他声称,《雷雨》并非人们所说是要“暴露大家庭的罪恶”,“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什么”,相反,“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于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44]刘西渭当时评价说:“在《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属于男子,而属于妇女”,而比较起来,“正是那位周太太,一个‘母亲不是母亲,情妇不是情妇’的女性”,“材料原本出自通常的人生,因而也就更能撼动一般的同情”。[45]郭沫若情不自禁地称赞道,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精神病理学、精神分析术”。他说,“以我们学过医的人看来,就是用心地要吹毛求疵,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在这些地方,作者在中国作家中应该是杰出的一个”。[46]

今天可以看到,《雷雨》的修改并非只是希望作品的完美,而是现实对作者的心灵挤压所造成的扭曲——从上述修改中,我们足以发现当时作家生存的困厄矛盾。在1980年代,画家黄永玉曾批评曹禺说:“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傍晚喝上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47]当然我们应该进一步理解,在历史的低气压中,曹禺如此去做或许是出于自保,当然他也有主动的行动。这种自我分裂的现象,并非仅仅发生在曹禺一个作家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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