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爱美》：探讨脚本的精神，现代流行的文明新戏

三　研究脚本的精神

现在流行的“文明新戏”承袭了旧戏底“分派制度”，把一干角色分为数种“派别”，硬把人类社会中的各式人物装入这几种派别底模子里去。“激烈派”不论饰那一出戏中的角色，都要演说几句刻板的爱国话或是骂世语。“滑稽派”不论在那一天或是那一出戏里总是一副贼头狗脑的腔调。其余如所谓“悲旦”、“泼旦”、“老生”、“小生”等，都是千篇一律，天天相同。他们不是由演者描写角色，却是由角色来迁就演者。所以观众每天见的只是演员名牌上的“张某”、“李某”，却并不是剧中人物表中的“赵某”、“钱某”；与徐狗子唱双簧时，抹上一个白鼻子算是另换一个人的意思一般无二。

这样简单的角色分类法与旧式的眼镜铺里配眼镜是一样的。你把眼睛带到铺里去配他现成的晶片，选一对差不多能看得清的就算合式。用这个方法去分配现代名剧中的角色，万不能成功；因为编戏的人并没有知道甚么“庄严派”、“滑稽派”以及“小生”、“正生”等分类法。所以那些角色，——与现代人底眼光必须请教光学专家在分为千百度的镜片中选两块不同度的玻片一样，——必须由演者在现实社会中搜集许多人底态度、身分与性格配合成一个角色。

我们看见刘鸿声饰宋朝底开国皇帝，唱甚么“优待条件”时觉得可笑，岂知所谓“文明新剧家”底笑话更多。他们既不用脚本，出口就不负责任，我们也犯不着替他们记载许多“佳话”。看过“文明戏”的人想必也记得起来。他们饰曾国藩时，满口新名词，就是时代的错误。饰富商、巨绅、学生、仆人都用一套板的流氓口吻，是身分的错误。饰正经人家底闺女与丫头时活像一个娼妓，是性格的错误。又如与剧情有关的时间与空间也常有很引人注意的错误。诸如此类，真是不胜枚举。我所以不惜重言以申明之者，实在因为新旧剧底流毒无穷，爱美的剧社中往往发见染“文明戏梅毒”已到了第三期的朋友。我不但希望这些毒菌的滋生力减轻，而且还望未染毒的朋友引以为鉴，不要让“谬种流传”，沾污了我们含苞未开的爱美的剧社。

上面已经说过，演者必须在现实社会中搜集许多人底态度、身分与性格，以配成目前担任的一个角色。在平日不肯把脑筋用在正路上以及抱“不求甚解主义”的先生们看起来，好像这是一件难能的事，其实在我们看起来却是一件最有趣的事。你看各种科学家入深山，冒万险，去采取研究材料时何等的勇敢！他们为的是甚么？无非是为偿自己底智识欲。他们得到这个世界底报酬能有多少？有时不但得不到报酬，而且还要枉送残生！我们呢？我们所需要的参考材料近在屋中，远也不至于入险。我们所描写的是人生底真相；若是所表现的只是一个“我”，那还算得甚么“真实人生之表现”？譬如我们现在排演《黑暗之势力》，你所担任的是“尼其泰”。你先读脚本上原注的“尼其泰——他们底长工，二十五岁，也喜欢修饰”，或者加上由舞台监督另行添注的许多特性。你知道一个富农人家里雇用的长工应当怎样打扮吗？这个或者已由舞台主任支配好，告诉你了，你现在所已知道的是：尼其泰是一个不忠于其主、与主母有暧昧的乡下长工，年二十五岁，喜欢修饰等等。不在田间生长的人，难免要把“尼其泰”与租界上的拆白党相比拟；或者竟像“文明新剧家”底麻糊对付法一样，下一个断语：“尼其泰是一个坏人；坏人一定是长得一副丑相，说得一口丑话，一举一动都含着一种引人发笑的丑态。”这就根本的错误了。这或许是游戏场式的“文明新戏”底“尼其泰”，却并不是托尔斯泰剧本中的“尼其泰”。要扮演托尔斯泰底“尼其泰”必须先研究俄国农村的地方色彩，必须知道“彼得”并不是瞎子，决不肯雇用一个拆白党式的长工在自己家里，故意使他与自己妻子犯奸淫的罪恶并且害杀自己。“尼其泰”底动作、语气，以及他里面一个不肯死的良心、一种忐忑徘徊的态度、主人生前与死后的两种身分，处处都给我们许多兴趣浓厚的研究机会。由这样精密研究而得的结果，就是：你扮“尼其泰”上台时，你已不成其为“你”，却是一个活龙活现的“尼其泰”了。(www.xing528.com)

演员与舞台监督必须同存一个表现真实人生的心。开幕之后，演者身上附着一个剧中人底灵魂，想剧中人所想的事，说剧中人所说的话；而自己的人格在闭幕后方始复活。演者在上场之一秒时间，必须用全副精神，与自己以“完全变换人格”的暗示。否则，所表现的是虚伪的“神鬼生”、“禽兽生”，而并不是“真实的人生”。不能表现真实的人生者不是我们所希望的爱美的戏剧家。

如果我们由辛勤研究而得到这样的结果——把一个死板板的舞台变成一个活泼有生气的小世界，我们自己下种，自己收获，较之上面说的冒险去采集研究资料的科学家所得的精神的安慰，量数不更多吗？

现代的舞台已不是不肯用心、一事无成的堕落阶级底栖流所了！抱“不求甚解主义”的甚么“文学大家”、“评剧大家”、“新剧大家”，赶快到别处去打主意谋生路去罢！将来的中国戏剧界决不能任凭你们玷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