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选择剧本底四个标准
拿研究的态度来讲,无论什么人,万不能把世界所有名剧,一出一出硬下判断,说某剧可演,某剧不可演。因为剧本在舞台上所收的效果除开演员底技能之外,还有时间空间底关系,没有一个剧本随时随地演来,都得着一样成绩的。倘若置演作方面于不顾,单就剧本判断,那就更渺茫了。一个剧本,这人以为极好的,那人也许以为极坏,今年自己读了以为不好的,也许明年又觉得极好。爱美的戏剧家,知识意见总是比较优伶复杂而且自由的,像这么各好其好各爱其爱,无所取决,结果必至于选择不着剧本而止。要选择剧本,不能没有个大体上公认的标准,这是很明白的。这个标准,既不能列举若干剧本来表示他,那自然只有用概括的方法。但又要概括而不偏于文学的主观,因为在这里是为演剧而选择剧本,不是为读书而选择剧本。就这个观察点说,选择剧本底标准,可以举出四个,就是(第一)这剧本值得排演吗?(第二)这剧本现在能演吗?(第三)这剧本能在眼前这社会里演吗?(第四)我们有演这剧本的能力吗?
关于第一个问题(就是值得排演),我们先要知道文艺界常常有两种极端的派别在那里互相攻击。偶尔读到几本外国文艺品的朋友,犹如辛亥年的时髦党员一样,学了某一派底几句口头禅,就得意洋洋向人家声明,我是易卜生派,我是哥德派,或我是戈登格雷派。其实他们底元始天尊、开山老祖,未必肯剃度他,为他行洗礼,因为凡是真正的学者与研究家都不欢迎盲从的令高徒。在一种职业或是艺术里,首倡革命的人更不喜欢这样的盲目人,因为他们所注重的是知己知彼。我深愿真有诚意倡造中国戏剧的同志,不要上这一类时髦滑头底当。
两个极端的派别是甚么呢?一种叫“艺术派”,又一种叫“人生派”。一派以“美”为标准:举凡一切不美的表现,都应当驱出艺术界之外,因为他们不配冒充艺术。一派以“真”与“善”为标准:他们以为凡是描写逼真而且切于人生的都是美的;翻转来说,不逼真不切人生的就不美,就不配冒充艺术。由这两大派又分出许多分歧的支派来,闹得艺术界里烟雾腾天,往往把很清醒的头脑都迷昏在战争底麻醉性里,艺术界底真正进步因此反迟缓了。这个毛病,在文艺界程度很幼稚的社会里,尤其厉害。
我们研求艺术的人,是否应当调和折衷于两派之间?或是在未进门时先应当在自己顶门盖上钤下一个某派某主义底标记,握了某派底刀枪在门外乱舞一阵,先出一个锋头给外行看看?对于这种问题各人有各人底答案,不能化我一人底意见为公共的。但是我们可以断定选择实演剧本时,不在乎这些,第一个问题就是“值得排演吗?”换言之,就是无论艺术派的也罢,人生派的也罢,总要值得排演的才行。
爱美的戏剧研究者,既重在精神的创造,而不屑于争物质的占有,不为职业戏剧家所处之环境所束缚,自然可以自由研究自由练习与自由排演。但是排演一出戏,比不得读一出剧本那样容易。这是要费许多光阴与精神才能成功的。我们排演一出戏,先要自问对于人生和艺术的贡献,能不能与消耗的光阴和精神相抵?一出戏自然总离不了一段故事,我们排演的那一出戏,如果仅仅是一篇故事,(甚么两男夺一女咧,两女夺一男咧,——就是法兰西式的“三角恋爱”——公子落难小姐赠金咧,清官私访破案咧,侦探进贼窟冒险咧,种种俗人所视为情节新奇的事。)其中毫不含得有如何意味,荫得有如何背景,我们就值得费去这许多宝贵的光阴与精神去排演吗?这一类评书材料,大鼓材料的奇情新剧,职业的新旧剧家都能对付,他们还嫌看戏的人太少呢。我们何苦一定要分他们底看客过来?我们辛辛苦苦求得的一点知识到那里去了?我们得知识学问的机会既然胜过职业的朋友,我们排演的戏不该比他们更高一层吗?
读者不要误会,以为我反对上面说的那些情节。我深知道现在中国人看戏的程度还非常之低,刚戒了鸦片的朋友,连纸烟都不许他吸,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大锣小鼓闹惯了的人,骤然连情节离奇的戏也不许他看,要他从粗厉刺激的空气里跳到静穆清深的境界去,不但不知好处在那里,并且还要发生极不快的感觉。我们为社会而提倡戏剧,原不是要做“无人处诵经”的修行家。拿戏剧去迎合社会底弱点固然不可,故意要人来做“攒眉入社”的陶渊明,那也很可以不必。过于平凡,在中国人(一般的人)脑中全不生刺激作用的剧本,我也是不赞成眼前多用的。不过不能专用奇离的情节去招惹人,和旧戏贴“当场出彩”底报子一样,这中间要极有分寸,如其不然,演来没人看,和看了毫无益处,从演者底目的上说,同是一个值不得,并无什么区别的。
第二个标准是“这剧本能在现在排演吗?”前节已经说过,我们目前还不宜多用过于平凡、刺激力太弱的剧本,至于理智色彩太浓的也是一样。现在中国正在半推半就,一步三回头,由旧时代走向新时代来,实在还没有走上路。在这个过渡时代不许演过渡戏,一味唱西洋高调,自鸣渊博,就如小孩子站在椅子上面,自以为与大人一样高,却忘记了两只脚还没有着地呵!所以有人说“此时还不配排演娜拉一类的新剧”,我觉得这话很有见地。莎士比亚时代的人,决计看不懂易卜生底戏剧,时代与时代不同,是没法去勉强的。
话又要说回来了,我们爱美的戏剧家不以高谈文学为止境,要想向民众社会里去实演我们底戏剧,自然不得偏重提高。然而一方面我们也不宜偏向低劣方面走一味去迎合社会心理。因为看惯花鼓戏、胖班戏、梆子戏的民众,非看刺激兽欲的戏不能过瘾,我们就学“文明新剧家”,多演几出浪子荡妇式的戏,去迎合他们底心理,也是良心上万万不许的。
总而言之,我们对于受皇帝和贵族流毒的戏剧害得几乎快死的人心,要想尽心竭力的挽救过来,就不得不学医生替人戒烟一样。看着受毒的人呵欠喷嚏来个不断,我们教他再去多受些毒固然不对,但是打发他立刻上操场去,教他与强壮的人一起去练习百码赛跑也是不可。我们主张实行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演剧,第一要有耐性,第二要有良心,第三要有认识时代的眼光,第四要不怕骂。为甚么要不怕骂呢?因为我们在这个过渡时代里做这个过渡时代的人,真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苦境。我们采用翻译或是自编的剧本时,只是“实事求是”把眼光注重现在,不暇为将来而多虑,更不愿受过去底束缚;就难免要听新人骂我太旧,旧人骂我太新。这是实行家免不了的痛苦。想规避这种痛苦,你就只能永久做一个理想家,万万不能在现在过渡时代的中国里当一个实行家。(www.xing528.com)
原来我上面说的四个选剧本的标准是互相关系的,所以说到第一就牵连第二,现在讲第二,又跳到第三里来了。现在简直讨论第三个标准罢。
第三个标准是“这剧本能在这个社会里演吗?”我们要认识现在这个时代,同时就要认识这个社会里人底性情、习惯、风俗等等的环境。譬如北方人性质刚强,好勇斗狠,你若专演行侠尚义的戏给他们看,演得固然合度,自然一定能受北方观众底欢迎。但我们不能一味在欢迎方面着想。我们要知道好勇的人不宜再鼓励他底好勇。勇敢固然是一种美德,然而义和团凭着血肉去与钢弹斗气,又何尝不是舞台上常常见的黄天霸、武松、石秀等月长日久的熏陶出来的呢?
在现在的民众社会里,不宜多演意义高深的问题剧,因为能了解这些高深戏剧的,只是少数的智识界,与戏剧的民众化原旨相去太远了。但是我们一面也不可过于迎合群众底浅薄的心理,譬如你说在街上看见一辆汽车撞死一个人,把那汽车夫说得非常凶狠,听的人自然要骂这一个汽车夫没有人心,甚至于咬牙切齿想去扑杀他。但是这种群众感情,激起来有什么好处?
从来许多英雄、豪杰、伟人、政客,利用的武器就是这种群众心理。利用得当,可以驱逐许多人去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临死不叫半个“冤”字。成绩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虎去狼来”、“以暴易暴”等等。真正的戏剧家不以激起这一类危险的盲目的浅薄心理为能事;他要给人见到使汽车夫撞祸的种种背景与真凶,引出人底同情心来,不以汽车夫为可恨,而以汽车夫为可怜。要攻击所以使人作恶底根源。因为那个恶根源,不但能陷那个无智识的汽车夫犯罪作恶,如果光顾了我,我也未必不像他一样的犯罪作恶。有价值的剧本,一定有这样擒贼擒王的手段。
手段底用法,应当跟着对象——就是看客——底智识程度而转变。看客底智识高,不妨隐隐约约、半吞半吐寄在说白底词意里。但是在如今这过渡时代的观剧界里,似乎还应当用一种临时的表现手段,把深晦的剧情改为显现些。所以我觉得要救济目前中国戏剧界底饥荒,不可抱独善主义,注目在万世不朽的荣誉上,也不可踩了高跷混进世界的戏剧界里去冒充长腿。万不得已时,我们也只得采用改编的西洋剧本,不暇顾虑批评家底责骂。在过渡时代要在民众中间实行一种事业,万不能怕人攻击,否则就得学一般理想家底榜样,怨自己出世太早了。
第四个标准,是“我们有演这剧本底能力吗?”换言之,就是要适合演作与设备之可能。西洋底爱美的戏剧家,因为没有像职业的戏剧家那样受专门教练的机会,以致有许多地方不能与职业的戏剧家比美,在现在的中国里却并没有这种情形。因为中国现在尚没有戏剧教育——戏剧学校一个都没有。游戏场式的新剧社里,跳上台去脸不红的,就算毕了新剧家底业。(认识字与否都不成问题。)这样的资格,爱美的戏剧家还怕赶不上吗?但是我们不该和他们去比赛。我们与西洋爱美的同志情形不同;我们衔有创造中国的新戏剧底使命,我们至少要比职业的戏剧家多识几个字,多读几本书。我们所缺乏的固然是戏剧底知识(现代的戏剧知识)与舞台底经验。但是这种知识,也是中国职业的戏剧家所没有的。他们所能自负的无非是舞台经验了。
舞台经验是戏剧家所不可忽视的。一上台去,你是舞台底主人,舞台底客人,或是舞台底俘虏,台下看戏的小孩子都分得清的。爱美的戏剧家,最缺乏的就是这个舞台经验,所以初上台去不能充量发展自己的才能。因此,我们选择剧本时,在此一点上不可不注意。
职业戏剧界,对于剧材有两句习用的话。一种叫做“人做戏”,还有一种叫做“戏做人”。前者是剧情淡薄,全仗演者用足十分工夫去演出来的一类;后者是不问演者能力如何,剧中情节自能动人的一类。前一类的戏,往往缺乏戏剧的要素中之一种或数种,全靠从前有几个有吸力的“名角”,用出奇制胜的手段,把他演得“红”了。这一类的戏不是爱美的戏剧家所宜演的。爱美的戏剧家不是要借众人底力去造成一两个这个派那个派的名角,是要用众演员底力,演众演员都能尽力的戏剧,这就是戏剧演作底德谟格拉西化。
设备可能与否底问题,也是我们所不可忽略的。譬如剧本上有“狂澜怒涛中的一叶片舟”或是“太阳由山顶那边渐渐上升”,甚至有多幕的外国房屋布景等。这些都不是爱美的剧社财力所及(布景由繁就简的新趋势姑且不论)。这一类剧本,往往是著者为他所在地的一个戏院而编,并没有打算到我们爱美的剧社有一天会采用他。至于古装的历史剧,以及全体外国装剧,因为风俗、习惯、态度,非经长时间的研究与练习不可,所以也不是初创的爱美剧社所宜冒昧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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