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野草》:“永远重现”的梦魇
《野草》在鲁迅作品中占有特殊的位置。鲁迅称它为“地狱边沿上惨白的小花”(111),其中的恶梦与超现实主义的荒谬性,从内涵到表现形式,都展现出鲁迅作品最接近现代主义文学的一面。《野草》收集了作者在1924年到1926年间写成的23篇作品,形式包括梦境、对话、独白、诗、剧、散文诗等,其中16篇用第一人称叙事,是鲁迅最“向内转”的作品。(112)《野草》出版以来,评论者无不认为这是鲁迅内心斗争的结晶,(113)但对内心斗争的解释却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从社会历史的视角看,《野草》反映了“五四”退潮后中国政治压迫增强的矛盾;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观点看,《野草》反映了鲁迅在个人主义和共产主义战士之间徘徊抉择的矛盾心情;从人物传记的视角看,《野草》记录了鲁迅跟周作人决裂以及女师大斗争的痛苦经历;(114)从比较抽象的视角看,《野草》反映了希望与绝望、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斗争。鲁迅这些内心斗争产生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就是形象的对立和修辞的对称。(115)第一篇《秋夜》(1924)就是鲁迅内心斗争和上述风格特色完美结合的例子。
《秋夜》跟《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差不多,可以作为解读全书的钥匙。在《秋夜》中我们可以找到三重矛盾。首先是天空与后园的对立;在后园中则有枣树和小粉红花的对比;而枣树本身又有一重矛盾:它虽同情小粉红花“秋后要有春”的希望,却知道落叶“春后还是秋”的经验。这三重矛盾对立,象征着两个层次的斗争。天空与后园的对立属于外在的矛盾,是客观世界的斗争(更具体一点说,可以理解为鲁迅或精神界之战士,跟女师大和教育部或任何政府当局的对抗);枣树与小粉红花之间,以及枣树本身的对立,属于内在的矛盾,是主观世界的斗争。《秋夜》开头的重复句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给人一种深沉而又顽强的感觉。枣树坚韧不拔的性格令人想起褪掉浪漫主义色彩(落叶)的鲁迅的“精神界之战士”形象,而鲁迅也显然把自己的形象投射到枣树身上。(116)枣树的坚韧不屈并不仅仅是与“天空”对抗,也是跟自己对抗,是要克服自己在知道“春后还是秋”的冷酷现实后的悲观冷漠,也就是尼采的“自我克服”的体现。《野草》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相似的原因之一,也许就是因为《野草》表现了希望与绝望这种激烈的内在矛盾斗争,以及鲁迅“自我克服”的心路历程。
巴人是第一位看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对《野草》的影响的鲁迅研究者,但他没有进一步展开和发掘。(117)在技巧和风格上两者明显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例如采用独白、象征性的形象、难解的格言,等等。(118)而《野草》中对灰暗绝望的反复搏斗,也在情调上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暗合。鲁迅《呐喊·自序》中“永远重现”的寂寞“大毒蛇”,亦在《野草·墓碣文》(1925)中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超现实主义恶梦中的蛇很相似: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119)
《墓碣文》的“长蛇”“自啮其身”与牧羊人的要被蛇咬掉,虽稍有不同,但其超现实梦魇的震撼力,同样令人心脏抽搐。这条“自啮其身”的蛇,自然更令人想起“区罗伯罗”,永远循环、重复的象征。不过鲁迅是否知道并有意识地使用“区罗伯罗”这个意象,不得而知。尼采用蛇而不用“区罗伯罗”来代表“永远重现”,鲁迅在《呐喊·自序》用蛇,而在《野草》中则用“区罗伯罗”,这点细微的区别可能有特殊的含义。鲁迅选用“自啮其身”的长蛇“区罗伯罗”,也许是因为要表达自我毁灭的意思。尼采的牧羊人在接受自己的命运之后,咬掉了蛇头,咬掉蛇头代表“自我克服”,(120)但鲁迅要咬掉蛇头克服“永远重现”的“重压”
的,却是长蛇本身,所以“终以殒颠”。鲁迅认为自己将不见容于参与建立的未来新世界中,所以在《野草·题辞》(1927)中写道: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121)
尽管鲁迅预计会面对“永远重现”的寂寞、孤独,甚至毁灭,而他跟尼采一样,采取正面的自信的态度,做出英勇的“好的”回答:坦然,欣然,大笑和歌唱。
《墓碣文》在形式上跟《野草》里另一篇《影的告别》(1924)非常相似,这两篇作品都是作者变相的内心独白,而且意思也差不多。(122)如果《影的告别》暗示自我毁灭的穷途,《墓碣文》就是自我毁灭的实现。(123)值得注意的是,“绝望”就是鲁迅“永远重现”经验的主要部分之一,这种经验可以说充分体现在裴多菲“绝望之为虚妄,与希望同”的名言中,其意思在《影的告别》也表达得很清楚: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www.xing528.com)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124)
所谓“未来的黄金世界”是指包括共产主义在内的各种乌托邦,只是一种幻想。为什么是一种幻想呢?因为“永远重现”的除了“促动力量”之外,还有“逆动力量”;除了“超人”,还有“小人”;“秋后要有春”,可惜“春后还是秋”。在《墓碣文》和《影的告别》中,鲁迅主要表达了他思想中最消极的一面。有时,他不想再跟绝望的重复这个精神“最大的重压”作斗争,而宁可在“黑暗与虚无”中自沉。(125)而《墓碣文》中“自啮其身”的长蛇,在象征“永远重现”重压的同时,也象征了这种自我毁灭(鲁迅把查拉图斯特拉的下山看成是自毁的“沦灭”)。(126)
其实《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也有一个“影子”,(127)可能是鲁迅“影子”的灵感源泉或“原型”。但鲁迅的“影子”跟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在主客关系上刚好颠倒:鲁迅的“影子”要向“主人”告别,而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却要缠着主人。不过,查拉图斯特拉后来还是觉得自己的“影子”的确是自己的一部分,态度没有鲁迅的分明。(128)《影的告别》在另一方面跟查拉图斯特拉很相似。“影子”是个流浪者,常常离开门徒到其他地方去。我们知道鲁迅跟尼采都不愿意有门徒,他们珍视独立(甚至孤独),教人独立,而要真正的独立就不能紧跟着导师,所以查拉图斯特拉叫他的门徒:
我的门徒啊,现在我要独自走了。你们现在也该独自走了。我要你们这样做。我确实劝你们离开我,抗拒查拉图斯特拉罢!为他感到羞耻,那就更好!他可能欺骗了你们。(129)
查拉图斯特拉没有给他的门徒留下任何礼物。他向圣者告别的时候,出于不同的原因(这原因却跟鲁迅的非常相似),也没有给圣者任何礼物。他说:
“我能给你什么呢?让我快点走,至少免得我从你那拿走东西!”……但当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对自己内心说:“这可能吗?这位树林里的老圣者还没听到,上帝死啦!”(130)
查拉图斯特拉不愿意从圣者拿走的,就是对上帝的信念。而这却是他给人的礼物:“超人”的教导。《野草》的“影子”也说: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131)
“影子”只能把“黑暗与虚无”赠给人。“秋后要有春”,但“春后还是秋”。枣树也不愿将事实经验告诉“小粉红花”,也不愿提醒自己,因为这个“礼物”可以摧毁“小粉红花”和枣树自己的希望。
同样的矛盾斗争接着转化成《过客》(1925)这幕荒诞剧。“小粉红花”化身为女孩,而鲁迅内心斗争的两面则变成“过客”和老人。对于这幕荒诞剧,有学者用来说明鲁迅受尼采的影响,(132)不无道理。事实上流浪者的形象在尼采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在《人性的,太人性的》卷上,其中第二部就题为“流浪者及其影子”(Der Wanderer und sein Schatten) ,流浪者和影子也进行了对话,虽然其实也是内心独白的另一种形式,即作者与另一个自己对话,但内容却是一些哲学间题,比较抽象神秘。其后在《欢乐之学》中也有漫游者或流浪者出现,其中一个不断把自己的心撕出来以经验新的痛苦,(133)跟鲁迅《墓碣文》的描写也非常相似。《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有一章《流浪者》,查拉图斯特拉本身也算得上是个流浪者,这个自比“新哥伦布”的查拉图斯特拉,其形象比以前的充实一些,但其航海探险也相对更具哲学意味。(134)流浪者成了尼采对自己灵魂的哲学探寻,这也是一种“向内转”。
其实“流浪者”(der Wanderer)在这里不一定是个恰当的翻译。流浪,尤其是精神流浪,按照艾里希·弗罗姆(Erich Fromm,1900—1980)的观点,其实是现代人争取自由的悲剧后果之一:为了争取自由,人们打倒皇帝,摆脱传统,割断社会联系,甚至家庭纽带,逐渐将独立变成孤立,到头来孑然一身,自由得失去一切安全感,令人心寒,所以精神流浪实带有失落、迷途、焦虑等含义。这种状况并非人人都受得了,所以出现“逃避自由”的心态和现象。弗罗姆认为这就是一些群众支持法西斯主义的心理原因。(135)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对这种独立到孤单的前景就有点动摇,但查拉图斯特拉跟他的“影子”不同,并没有丧失目标和力量,能够充分利用他的自由去创造和探索,把原来是丧失文化根基和纽带而被迫的“流浪”,转化成积极主动地到不同世界去的探索,而楚图南(1899—1994)把它翻译成“漫游者”,就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而且在一些场合其实更准确恰当。(136)反观鲁迅,面对现代社会的“虚无”虽然情绪悲观,但他最终把消极的“虚无”转化成积极的“虚无的反抗”,在态度上跟查拉图斯特拉也可以算是一致的。或者也可以说,鲁迅受了尼采的积极的影响。
鲁迅的“过客”跟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也在探寻,寻找不至于在黑暗中消失的出路。他前面有一个声音(希望)呼唤着他,叫他继续前行,但他的另一面,那老人(过去的经验)却在提醒他那声音只是幻想: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137)
那声音作为诱人的希望,只是他“永远重现”的相同经验的不同表达方式。尽管“过客”(鲁迅)不断提醒自己这声音只是一种幻觉,并叫自己去休息,但他却不能抗拒继续跟“黑暗与虚无”斗争的召唤,他继续向前行,并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amor fati。这个“过客”还表现出另一个尼采式孤独战士的特点:拒绝接受任何同情。他对自己很残酷。他是鲁迅的alter ego。(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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