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中国现代化过程的先觉者之一,在这个意义上,鲁迅也是一个“狂人”。鲁迅对中国改革的艰难深有感受,我们可以从《呐喊·自序》那段跟钱玄同的对话看出他当时矛盾犹豫的心境。这段对话跟《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的一段对话,在内容和比喻上都颇有相似之处,虽然角色颠倒了。
在《呐喊·自序》中,钱玄同努力劝说悲观犹豫的鲁迅写文章,投身文化革命的战斗。结果钱玄同用可能的希望说服了鲁迅不再“隐居”,起来唤醒“熟睡的人们”,打破“铁屋”。 自从在日本发起文艺运动失败之后,鲁迅已经“隐居”了差不多十年。
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中,查拉图斯特拉在山洞度过30年的独居生活,终因“爱人”而决定下山,在树林里碰到从神圣小屋出来到处寻根的老人。所谓“神圣小屋”,大概是教堂或修道院的象征,而老人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一个圣者。老人见到查拉图斯特拉便说:
这个流浪者我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经过这里。他……变了。
那时你携灰上山:现在你要带火入谷么?你不怕纵火的惩罚么?……查拉图斯特拉是个醒过来的人:你到睡着的人们那里去要什么?
查拉图斯特拉回答说,他“爱人”,他要赠与。老人则劝他不要爱人,因为人“是一件太不完全的东西”:
他们会接受你的宝贝么,等着瞧罢!他们对孤独者有疑心,也不相信我们来是为了馈赠的。……住在树林里,不要到人间去!要去,倒不如到禽兽间去!……
但查拉图斯特拉终于没有接受圣者的忠告,毅然下山,因为上帝已死。(78)
这段对话跟鲁迅与钱玄同的对话表面不同,实质又非常相同。钱玄同是劝消极的鲁迅入世“下山”,圣者则相反,是劝积极的查拉图斯特拉不要“下山”,但鲁迅和查拉图斯特拉的“下山”,都像普罗米修斯窃火到人间,是传播启蒙的思想,而且都是以孤独的觉醒者的姿态,走进熟睡的人群。而由于中国的处境更加紧迫,鲁迅在熟睡的人们之上,再加上令人窒息的铁屋。但不管情况紧不紧迫,查拉图斯特拉跟鲁迅一样,都得不到多数人的积极响应,迎来的只是嘲笑,他们只好走上寂寞孤独的道路。查拉图斯特拉在市场宣讲“超人”后,只拖着走索者的尸体离开;鲁迅的狂人发现礼教吃人后,终于康复(或者在《长明灯》中被关起来),这就是他们走到“熟睡的人们”中得到的结果。鲁迅在日本筹办《新生》失败之后,已经醒悟到现实的状况。(www.xing528.com)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回忆这段时期中的孤独感受,觉得自己“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其中用了一个颇为奇特的意象来描述他寂寞的心境:“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缠住了他的灵魂的“大毒蛇”。(79)但“蛇”在中国文化中却没有“寂寞”的含义。概括起来,“蛇”在中国文化大概有两种象征意义:第一,与性爱和诱惑有关;第二,是有毒猛兽的代表。在古代神话,尤其是汉朝一些砖刻、石刻及绘画中都出现有伏羲和他的妹妹兼王后女娲,他们下身是互相纠缠的蛇(或龙),很可能跟“性”有关系,但这种含义似乎随着伏羲和女娲神话的消逝,而在日常生活文化中逐渐消失。(80)宋朝以后,在理学的压抑下,感观的享乐成为不道德的罪恶,而“蛇”作为“性爱”的象征,又在大众文化中以危险和可怕的形象出现。例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有引诱男人的美女蛇精。(81)最流行的自然是《白蛇传》,虽然后来的改编如清代的《义妖传》对白蛇娘娘日益同情,但从唐代传奇《白蛇记》到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锋塔》,白蛇都只是一只以色诱害人的妖怪。另外,蛇作为一种动物,危险凶猛,经常出现在一些怪异的故事,并属于所谓“五毒”之一,但也有有益的药效,(82)原本形象比较中性,但经过引申,在一般人的概念中便成了邪恶的象征,从日常的成语就可以看出来:蛇蝎心肠、蛇鼠一窝、牛鬼蛇神,等等。(83)
鲁迅寂寞的“大毒蛇”显然与上面的文学和文化传统没有任何联系。如果我们的视野不局限在中国,那么鲁迅这条“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缠住他灵魂的“大毒蛇”,在造型上首先就令人联想到希腊雕塑拉奥孔(Laokoon),但拉奥孔表现的是恐怖和肉体的痛苦,并非寂寞,而且,鲁迅寂寞的“大毒蛇”还有一点颇为特别: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鲁迅的寂寞感不光出现在日本发动文艺运动失败,还出现在辛亥革命失败,后来也出现在“五四”运动退潮之后。(84)那么,这条寂寞的蛇是从哪里来的呢?笔者认为,这个意象很可能就是来自尼采。我们知道,尼采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是个“完全孤独的人”,正奋勇地跟疾病与情绪低落进行战斗。(85)这些孤独者奋战的记录,也许就是吸引彷徨的鲁迅的原因之一。鲁迅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读出孤独,也把自己的孤独读进《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般人以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主旨是“超人”,但跟尼采本人的说法不符。尼采本人认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主旨是“永远重现”。(86)而这种孤独的奋战精神就是尼采对“永远重现”态度的主要体现。
“永远重现”是个颇含糊复杂的概念,中文翻译并未完全传达其中的意思,英译也一样。琼·斯坦博(Joan Stambaugh)对“永远重现”的语义做了细致的分析,她指出,尼采并不是用“重复”(Wiederholung,英译repetition)一词,他交替使用的是“重现”(Wiederkehr,英译recurrence)或“回归”(Wiederkunft,英译return,中译也可作“重临”)。这两个词的前缀“Wieder-”有“再次”和“返回”的意思,但“重现”和“回归”意义却有不同。“重现”指事件,先前出现过;“回归”或“重临”可以是任何东西或人物,回到先前的状态或处境。“重现”是事件走完自己的过程,再来一次,是事件的开始;“回归”或“重临”是返回到原来的地方或状态,是运动的结束。人和事物不可能“重现”;而事件也不可能“回归”或“重临”。尼采还有另外一个表述方式,字字对应的硬译是“同样的永远回归” (die ewie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其中“das Gleiche”严格来说并非完全的一模一样,而是界乎“一样”与“相似”之间。(87)斯坦博的分析正好符合下面我们认为可以接受的诠释。
“永远重现”在哲学界有好几种不同的诠释。(88)第一种是曾流行一时的宇宙论诠释,认为相同的物质或能量在理论上有可能重复过去的某一刻。(89)第二种流行一时的诠释,主要是受海德格尔影响,认为“永远重现”是时间和“生成”(das Werden)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重现。(90)第三种认为“永远重现”是心理的或态度的问题,(91)一种“心理测验”(psychological test) ,(92)又或者是“苏格拉底式的自我省思”(Socratic self-reflexion)的问题。(93)前两种依赖尼采的遗稿,其中包括尼采对自然科学发生兴趣期间,试图用自然科学术语来阐述自己的哲学时留下的笔记,但显然没有成功,因为没有在已出版著作中反映出来,而且也都脱离尼采所关注的道德和心理问题,亦跟斯坦博的语义分析不符。第三种相对而言则更接近尼采已出版的著作。尼采在《欢乐之学》把“永远重现”表现为一种经验,并称之为最重的心理压力。(94)必须指出,尽管格雷戈里·怀特洛克(Gregory Whitlock)认为尼采强调重现的是相同而非相似的经验,(95)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正如伊万·索尔(Ivan Soll)指出,某次经验一旦知道跟以前相同,便增添了这“知道相同”的新经验,也就不可能跟原来那次完全一样了。(96)所以“永远重现”跟“超人”理论只能按“态度诊断”(attitude diagnosis)的读法,应理解为一种对待人生的态度。(97)例如在面对“永远重现”的经验感受时,是被它压垮而消沉,悻悻而亡,还是欣然接受,继续奋斗前行,这就是“超人”跟其他人的区别(就个人的经验而言,“重临”显然比“回归”的翻译更能表达原来的意思,这是本书也译为“永远重临”的原因)。索尔还讨论到“永远重现”与历史进化的问题,认为两者并不矛盾。笔者与索尔的结论相同,但推论方法较为简单。我们常说历史是螺旋式前进(索尔用的是“循环”,cycle),如果从侧面看(客观观察),那是一起一伏的线性前进(或进步),但是如果从正面看(主观感受),那不过是一个无限重叠的圆圈(“永远重临”)。不过,丹尼尔·查普尔(Daniel Chapelle)认为尼采所谓的“永远重现”既非自然世界,亦非历史。他从心理分析入手,指出“重复”的是日常生活的内容,体现一个人性格特征与个人独特重复的经验,也符合前面尼采“永远重现”是一个人自我或典型经验的重复的说法。不过查普尔将尼采的“重现”比拟为精神分析所谓“必然重复” (compulsive repetition)的行为模式(98),恐怕会令人误会为一种病态行为了。若理解为个人典型经验重复,我们可以认为,尼采的“永远重现”实际上是从不同角度谈论如何“成为你自己”:除了敢于选择和创造自己的“善与恶”,还要面对和克服自己弱点“永远重现”的精神压力。上述这种理解,自然不是以黑格尔取代尼采。(99)
查拉图斯特拉上山独居十年,陪伴他的只有一只鹰和一条蛇,而蛇代表“永远重现”。(100)鲁迅知道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永远重现”的象征意义,对“永远重现”应该有一定的了解。(101)他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译文注释中提及蛇和“永远重现”,并把它译为“永远轮回”,但以后便再也没有用过。(102)蛇作为“永远重现”的象征,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幕恶梦般的超现实主义情景中表现得很充分:
在最苍白的月色下,我突然苍白地站在荒野的乱石危岩之间,孤零零的。但在那边躺着一个人。在那边——有只狗毛发倒竖,在蹦跳,发怒,哀鸣——那只狗看见我走过来了,它又吼叫起来了,大叫起来了。我从没听过一只狗求救会叫成这种样子的。我看到的——我真的从未看过这样的事——我看见一个年轻的牧羊人,正在痛苦地痉挛扭动,脸也变了形,叫不出声来,一条很重的黑色的蛇钻进他口里,但没有全进去。从来没见过这样恶心、苍白和可怕的脸。蛇好像是在他睡觉的时候爬进他的喉咙里了,并在那死死地咬住。我用手设法把蛇扯出来,但一点用也没有,无法把蛇从他喉咙扯出来。我于是使劲的喊:“咬啊!咬掉它的头!咬啊!”我使劲的喊——把我的恐惧、我的憎恨、恶心、同情、好的坏的,一骨碌全都以一声大喊喊出来。(103)
有人认为,这一幕可能跟尼采早年梦见父亲之死的一个恶梦有关,(104)但更可能跟尼采反复的头痛和呕吐有关。(105)事实上尼采的健康就是病发与康复的有节奏的循环。(106)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永远重现”虽包括所有经验,但着重的却是难受的经验。在另一章里,查拉图斯特拉便谈到他“憎恶人”以及“小人”和“太人性”的“永远重现”的经验。(107)不过,必须指出,尼采虽然叔本华一样,认为生命充满痛苦,但尼采不同意叔本华消极悲观的态度,而宁可对痛苦采取正面的自信的态度,做出英勇的好的”(jasagende)回答,做出自我克服的“爱命运”的选择。(108)
在20世纪30年代卡尔·容格(Carl G. Jung,1875—1961)苏黎世心理学俱乐部关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系列研讨讲座上说,他对牧羊人咬蛇的一节,想不出有任何类似的故事,但他讨论了“区罗伯罗”(ouroboros)。(109)“区罗伯罗”是个希腊文,有好几种拉丁文转写拼法(oroborus,uroboros,uroborus) ,意思是“噬尾者”,是一条蛇或龙吞噬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环。在古代欧洲是个常见的象征符号,很可能源自埃及,然后被希腊哲学家采用,类似的符号也在很多不同的文化与宗教中发现,中国则似乎是个例外。(110)不过,“区罗伯罗”虽然可以有“永远重现”的意思,但跟痛苦和克服痛苦并没有必然关系,下一节我们还会讨论。鲁迅对“区罗伯罗”有没有接触和了解并不清楚,但形态上显然并非鲁迅的寂寞“大毒蛇”。
鲁迅发起文学运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在《呐喊· 自序》中把这种重复出现的寂寞痛苦化成“缠住”他“灵魂”的“大毒蛇”,跟查拉图斯特拉的蛇和牧羊人的蛇,有相同的象征意义,都是跟自己反复出现的典型可怕经验进行搏斗。鲁迅自己这种寂寞与虚无的“永远重现”,.以及他反复的内心搏斗的经验,在《野草》中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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