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青年反叛天才的文化批判
“五四”时期是鲁迅接受尼采影响的特殊时期。无论是实在的尼采影响还是“伪影响”,诸如“超人”、进化论、“重估一切价值”、文化批判、跟“虚无”斗争,等等,都在鲁迅的著作中出现。难怪李育中称鲁迅在“五四”时期全面接受了尼采的哲学,“有多少就接受多少”(62),如果是指鲁迅所接触的尼采思想,就此阶段而言,这话是不错的。就在这段期间,鲁迅经常引述尼采,比以前更多更频繁,但几乎都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63)筹办《新生》杂志失败后的寂寞时期,特别是辛亥革命后的失望时候,鲁迅很明显又再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说,鲁迅从其中找寻到精神支持。据“五四”时期跟鲁迅关系密切的孙伏园回忆,鲁迅“特别喜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文字的刚劲,读起来有金石之声,而他的学说的精粹,则在鼓励人类的生活,思想,文化,日渐向上,不长久停顿在琐屑的,卑鄙的,只注意于物质的生活之中。(64)
鲁迅自己也承认他的短篇小说和一些杂文受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他的杂文集《热风》使他赢得“中国尼采”的称号。(65)林语堂在鲁迅离开厦门大学时,特别译了尼采《论走过去》赠给他。(66)鲁迅一些观点是如此接近尼采,以至他的朋友刘半农送他一幅对联:“魏晋文章,托尼学说”(6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对鲁迅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比较突出的是鲁迅的个人主义,以尼采式的独行流浪者或漫游者的姿态出现,而且不愿有任何门徒。(68)相对于以前追求的“精神界之战士”,鲁迅此时称他的个人主义者为“孤独的精神的战士”(69),而且鲁迅对“战士”的期待也有改变,不再寄望于自己及同辈,而期望在年轻人中出现。将改变中国的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即进化论的思想,则是鲁迅在这阶段中最具的、他所理解的尼采精神。
大多数研究者都同意进化论思想在鲁迅“五四”时期的作品中占有显著的地位,但对于影响的来源,大体倾向于严复译述的《天演论》,即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Evolution and Ethics,1893—1894)中两章的译述,及留日时期学的生物进化理论。(70)然而,生物进化论跟社会文化发展没有太大关系,而严复的译述讨论的是另一个问题。严复说得很清楚,他翻译的目的向中国人说明“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原理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不自强就会亡国灭种。但将“物竞天择”用于社会,属于社会达尔文主义,跟作者赫胥黎的原意正好相反。而鲁迅说他所“一向相信的进化论”,其实只是“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71),跟严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无关,但跟他所理解的尼采思想正好一致。(72)在《随感录四十一》(1919),鲁迅说: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
他接着引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来鼓励中国青年:
“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咄,我教你们超人: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73)
这篇文章是尼采进化论影响鲁迅的最佳证据,其中“太觉渺茫”的评语历来用作证明鲁迅跟尼采保持距离,是鲁迅态度转变的征兆,其实一点也不新。早在1908年,鲁迅便认为尼采“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别说超人”;尼采之所以提出“超人”,其实是因为“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此正犹洪水横流,自将灭顶,乃神驰彼岸,出全力以呼善没者尔”,渺茫得很。(74)然而进化论这个鲜明的尼采影响,到了“五四”时期才特别强调出来。
为什么进化论突然得到强调和重视呢?只要我们明白鲁迅进化论中未来与希望的意义,就明白鲁迅之决定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其实就是因为相信进化论的缘故。辛亥革命实质上的失败,使鲁迅对国民感到绝望(他的所谓“虚无”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与尼采的概念不同),到胡适和陈独秀发起新文化运动,鲁迅对它能否成功其实还有怀疑,但最终还是让钱玄同说服写文章。让我们重温一下那段历史性的经典对话(着重处为笔者所加):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75)
显然,驱使鲁迅摆脱悲观消极的态度而投身新文化运动的,其实是个对将来“渺茫”的希望。而且他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76)。令鲁迅感到“渺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但先让我们看看,把尼采“超人”理解成进化的结果其实是“伪影响”,而这个“伪影响”必然令人感到“渺茫”。
尼采的“超人”基本上只出现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77)“超人”在尼采思想中所占的位置,似乎跟这个词语的普及程度不太相称。“超人”只是个比喻,不是根据实有例子的描述,所以是个模糊的概念,而且尼采既然主张各人“成为你自己”,如何“超”也就因人而异,所以不可能清晰,否则就是要建立普遍适用的标准了。学界对于“超人”的理解自然有不同的看法,华尔特·考夫曼认为,“超人”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式的创造者,克服自己,“组织”自己,并创造自己。伯恩德·马格奴斯(Bernd Magnus)不同意考夫曼的见解,认为“超人”更代表一种对生活的特殊态度,即对“永远重现”的肯定,而不是一种理想完美的人。马格奴斯特别提出“超人”与“永远重现”的关系非常重要,也符合尼采的论述,但其实也包含在考夫曼所说的“自我克服”之中,而且我们还可以补充一点,克服“永远重现”正是对内“权力意志”的表现。其实,如果对自我完善没有一个唯一的标准,则考夫曼与马格奴斯的概念也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创造与自我克服归根到底也可以看做对待生活的态度。不过,马格奴斯将肯定“永远重现”解释为“追求无有”,跟基督教的“自我克服”没有区别,显然不符合尼采论述。(78)克服“永远重现”其实相当于鲁迅的反抗“虚无”。
不管我们怎样理解,尼采的“超人”并非生物进化的结果,这是可以肯定的。尼采说过,“人是一条绳子,绑在野兽与超人之间”,但他是指存在于自我之中实际的动物性与理想的“超人”性质之间的紧张关系。(79)对于那些把他的哲学解释为达尔文主义的人,尼采毫不客气地称他们为“饱学的笨牛”(gelehrtes Hornvieh) (80)他在《反基督》中说得很清楚:
即使在过去,这种更高价值的人已常常出现,但只是机缘巧合,是例外……人类并不表现为一种如我们今天所意味的,走向更好、更强、更高的发展。“进步”仅仅是……个错误的概念。今天的欧洲人,在价值上言,远不如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成功的个别事件,会恒常地在辽阔的、不同的地方和文化上遇到……相对于人类整体而言,是一种超人。这种伟大成功的机缘,过去经常是可能的,将来也许亦经常是可能的。(81)
以进化论解释“超人”不仅误解尼采,还造成理论矛盾。按鲁迅的理解,“超人”是天才,但天才却并非进化的产物。(82)既然人类进化并不保证出现“超人”,则寄望于将来的天才,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希望,自然“渺茫”。(83)
不过,鲁迅似乎也明白这个矛盾,所以也并没有完全寄望于“超人”。在日本,他早已意识到“超人”难求,所以提出如果得不到“超人”,至少也要求“英哲”。(84)这个意见跟尼采也没有冲突。在《不合时宜的思考》中,尼采便指出,准备天才的诞生,需要“二、三流人才”的帮助。(85)在《未有天才之前》(1924)的讲演中,鲁迅也指出: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山荒野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样的民众,就没有天才。
然而中国当时的情况“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所以鲁迅觉得“超人”“渺茫”的其中一个原因,其实是因为天才难得。还有,鲁迅又认为,“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86)。也就是说,鲁迅提倡大家准备“超人”的出现。事实上,尼采认为天才是“世世代代人努力积累的结果”(87),需要文化和传统的积淀,才有可能出现“机缘”,所以鲁迅提倡做“培养天才的泥土”跟尼采的主张并无冲突。
还有一个原因使鲁迅觉得“超人”渺茫。由于失败的经验,鲁迅非常悲观,甚至怀疑中国“国民性”能否改造。但如果不能改造,那么中国将来的命运也就大略可想,就是“古已有之”。(88)鲁迅由于悲观,甚至否定了自己的进化论。我们顺便看看一个否定鲁迅与尼采联系的有趣例子。洛蚀文在其《鲁迅与尼采》中,设法划清鲁迅与尼采的界限,试图从他们对人种的不同观念,来证明他们的思想是根本冲突的。洛蚀文认为,鲁迅是相信进化论的,而尼采则认为人种一成不变,并引尼采的话为证:(www.xing528.com)
我们对祖先要是稍微知道,那对于子孙是可以类推。(89)
这句话出处没有注明,估计有误译,应该是“假如对父母有所了解,就可以对孩子作出结论”(90)。我们已经讨论分析过尼采并非种族主义者,所以这句话的意思,跟前引《反基督》的话相似,是说人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进步。尼采在此处其实是表达了对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批评,认为达尔文主义忽视了人的精神的问题,忽略了文化和传统的影响。(91)然而,恰恰正是这句话,又一次证明鲁迅与尼采的契合。鲁迅因为怀疑“国民性”无法改造,甚至说: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看到祖母带着她的孙女儿去玩的。这位祖母的模样,就预示着那娃儿的未来。(92)
鲁迅自然不是种族不变论者,只是因为感到“国民性”难以改造(也正因为这是人的精神的问题,而且牵涉文化和传统),对进化论也怀疑起来。既然对进化论也怀疑起来,则对当成进化产物的“超人”,又怎能不感到“渺茫”呢?
对“超人”感到“渺茫”正好能够解释所谓尼采的进化论为什么在这段时间变得如此重要:鲁迅需要它。鲁迅需要尼采的进化论来克服自己的悲观,克服自己的寂寞和“虚无”的感觉。尽管进化论与“超人”不可调和的矛盾造成“渺茫”,鲁迅还是说服自己继续战斗下去,打破生活与历史的恶性循环,因为除此就别无出路。中国必须改革,“国民性”必须改造,否则苦难将无法消除。因此,进化依赖于“国民性”改造的成功,但这样一来,就跟原来提出进化论的初衷相违背,因为相信“国民性”能够改造的前提,恰恰是进化论保证有进步的光明前途。(93)
鲁迅的进化论只是个朦胧的希望,正由于它的朦胧,所以鲁迅常常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现在: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著现在,执著地上的人们居住的。(94)
鲁迅强调现在及“地上”,很可能来自查拉图斯特拉的“现世性”(this-worldliness)。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是“地的意义”,并教人“忠于地”,不要听那些“彼岸希望”的说教。查拉图斯特拉还说,他爱“那些为了大地而牺牲自己的人,大地也许在某日会属于超人”(95)。尼采所谓的“彼岸性” (otherworldliness)原指康德的理想主义及基督教的天国,而“大地”则指人的动物本性,(96)但从进化论的角度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氛围,尼采“现世性”和“彼岸性”便理解成为了未来的现实改革,及保守派脱离现实的传统。由于进化的希望,鲁迅愿意当“桥梁中的一木一石”,甘为未来而牺牲。(97)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桥梁是让人“下去”,准备“超人”的出现。(98)而我们稍后就会看到,鲁迅也是在为他的“超人”做准备。
然而,牺牲自己,冀望将来,并不能解决“现在”无望的处境,而无望的“现在”正是他要通过进化论来克服,这就使鲁迅的斗争成了绝望的斗争:
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99)
其实,跟“黑暗与虚无”的“绝望的抗战”,与《文化偏至论》所论差不多,尼采希冀“意力绝世”的“超人”,不过是“犹洪水横流,自将灭顶,乃神驰彼岸,出全力以呼善没者尔”。(100)所以,鲁迅用尼采进化论的“伪影响”不能战胜悲观情绪,却转而利用另一个尼采的真精神:与“虚无”作斗争。
鲁迅“虚无”的绝望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未受启蒙的大众拒绝改革所造成的。他跟“虚无”的斗争导致他积极提倡以“超人”为表现形式的反叛性。这是《文化偏至论》尼采个人主义反庸众的进一步发展。长期寂寞的痛苦可能使鲁迅对大众的无动于衷产生怨恨,而这种怨恨促使他翻译了阿尔志跋绥夫(Mikhail Artzybashev,1878—1927)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鲁迅认为绥惠略夫的故事跟民国前后许多改革者的境遇相似,(101)他们为社会做出牺牲,但社会不但不感激,反而敌视他们,压迫他们。若对照他的小说《孤独者》和回忆录《范爱农》(1926),则鲁迅把小说翻译过来,明显有“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之意。鲁迅同情绥惠略夫,尽管绥惠略夫后来变成个“无治的个人主义者”,要毁灭一切,对社会进行报复,(102)很有点恐怖主义者的味道。但在鲁迅看来,“无治的个人主义”却跟尼采的“超人”思想非常接近,认为“绥惠略夫却确乎显出尼采式的强者的色彩来”(103)。但鲁迅对绥惠略夫的态度和看法,除了显示此时鲁迅强调孤独的“超人”反叛性外,实也证明鲁迅跟尼采的契合。鲁迅曾向许广平透露自己内心思想状况:经常处于人道主义和“个人的无治主义”两种矛盾思想的“消长起伏”,会“忽而爱人,忽而憎人”(104),跟体现出尼采式“超人”的绥惠略夫一样。(105)
鲁迅的自白说明他尼采式“超人”的另一面:并非简单地憎恨庸众,而是陷在爱与恨的冲突之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类似的处境。在《前言》中,查拉图斯特拉对隐士解释他下山是因为“爱人”。但当查拉图斯特拉在市场上向人宣讲“超人”时,只得到嘲笑,没人接受。虽然查拉图斯特拉并未因而敌视人们,像绥惠略夫那样,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对“畜群”的批评,却可以让鲁迅理解成类似的怨恨。换言之,鲁迅的尼采式个人主义本身,就包含了爱人(人道主义)及恶人的冲突。从这个角度看,并联系鲁迅其实很少提及和提倡托尔斯泰思想的事实,则刘半农对联中所谓的“托尼学说”中“托”的部分,其实已包含在“尼”中。另一方面,鲁迅似乎也没有把表面上应该对立的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区分开来,两者似乎相互包容。例如,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1927)中,鲁迅把托尔斯泰当做人道主义作家,但他批评社会,结果受人痛恨,情况跟《文化偏至论》中的尼采式个人主义者一样。(106)如果尼采式的个人主义是人道主义社会责任承担的激进表现,则人道主义就是尼采式个人主义出发点的对人类的爱,两者不单并不对立,而是互补,实际上是同一思想态度的两种表现。由于尼采与托尔斯泰在20世纪初常常并列对比,所以用来代表这两种表面对立的思想也是很自然的。所谓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对鲁迅来说,也从来不是一种理论,而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希望。鲁迅对中国人是如此失望,乃至有一次仅仅因为一位同胞表现出一点点善良的人性,他就感动了,并使他又读了几页托尔斯泰。(107)这就是鲁迅需要进化论的地方:即使没有人接受他的启蒙和劝告,查拉图斯特拉仍然坚持斗争,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人。(108)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冲突,其实也就是希望与绝望的斗争,只是鲁迅面对同一困境的不同表述而已。
将进化论纳入他的文艺运动后,鲁迅至少有两次鼓吹推动过他的“超人”,即年轻的叛逆天才。1918年北京大学一些活跃的学生出版了《新潮》杂志,鼓吹的新文化运动,论者常常把这个运动跟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口号联系起来。(109)就在《新潮》的第一期,学生领袖之一的傅斯年便谈论起尼采,(110)又在第四期点出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尼采的“超人”,认为“在现代社会里求‘超人’,只有疯子当得起”;并将“超人”和鲁迅的进化论结合起来,甚至呼吁“我们带者孩子,跟者疯子走,——走向光明去!”(111)傅斯年还写信向鲁迅求教,鲁迅复信说,“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被社会挤倒在底下”(112)。鲁迅显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鼓励这些天才(“超人”)发展起来。就在同一期中,登载了傅斯年的《随感录》,引用鲁迅的文章,又大赞“尼采是位极端偶像破坏家”,还建议“我们须得提着灯笼沿街寻‘超人’”(113)。一年多后,鲁迅翻译了《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登在《新潮》上,(114)可以说是协助傅斯年一起找“超人”了。然而这种无形的合作并不长久。新文化运动的另一个领袖胡适,也是新潮社的顾问,对这一群学生有更大的影响力,而傅斯年不久便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放弃社会和文化批评,也就是不参与鲁迅以尼采“超人”为主导的文学运动。(115)鲁迅失去了他的“超人”,又失去了一个发动文学运动的机会。
“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之后,鲁迅回忆这段期间时说: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116)
鲁迅又经历了在日本筹办《新生》杂志、发动文学运动失败的同样失望,但这次他没有退隐。1925年4月,鲁迅发起成立了“莽原社”,并出版杂志《莽原》。鲁迅对出版《莽原》的原因说得很清楚:
我早就希望过中国的青年站起来,对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的加以批评……(117)
这段话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鲁迅重新寻找“精神界的战士”,由于相信进化论而寄厚望于青年;第二,再次发起改造“国民性”的文艺运动。由于这是鲁迅在“五四”退潮后发动和支持的运动,因此也更能显示他个人的思想和色彩,其中的尼采精神和气息因而也更鲜明。事实上,鲁迅认为围绕在《莽原》的青年作者中,正有不少具有尼采气息,尤其是后来组成“狂飙社”的那几位,而以高长虹最明显。(118)鲁迅悉心培育这群青年,认真为他们看稿,甚至为校对高长虹的文章而咯血。(119)更值得注意的是,“莽原社”组成后不久,鲁迅还买了生田长江的日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又托羽太重久买来阿部次郎的《尼采之〈查拉图斯特拉〉——解释与批评》(二イチェのツアラツストラ——解釈びに批評)。很明显,鲁迅在实践他的文艺运动时,有意识地带入尼采式的文化批评。《莽原》的出版给鲁迅增添一个新头衔:“青年叛徒的领袖”(120),这个新头衔可以说是体现了尼采在这阶段对鲁迅的影响。
在其他人看来,鲁迅正通过这本杂志用尼采思想去影响青年。例如,周作人跟鲁迅决裂之后,曾在书信上责备高长虹自以为天才,并警告他不要“中了听人家谈尼采的毒”(121)。信中所谓的“人家”无疑就是鲁迅,因为周作人认为鲁迅探受尼采影响,(122)而鲁迅当时正在鼓吹尼采精神,又是唯一接近高长虹并可以使他“中毒”的人。
然而,莽原社这个小团体很快就因为内部矛盾而分裂,而高长虹则把批评中国社会文化的矛头转移到鲁迅身上。鲁迅培育尼采“超人”的文艺运动也因此而瓦解。跟高长虹几近无聊的笔战似乎使鲁迅非常失望:他失去了一个文笔风格跟尼采相近的“天才”。 自此之后,鲁迅不再谈“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的进化论,(123)甚至不再谈“天才”。经过这次争吵之后,可能他觉得青年叛逆“天才”的基础其实很不牢靠。归根到底,高长虹虽然以“超人”自命,(124)但鲁迅并不认为如此,因为他攻击鲁迅时暴露出自己“不成人样”,(125)连“人样”都不成,则无论如何自以为超越,自然都是假的。否定这样的假“超人”自然不算否定尼采。我们甚至可以说,鲁迅跟高长虹决裂,恰恰是因为高长虹不是“超人”。
高长虹虽然对鲁迅的文艺运动是个打击,却并未完全动摇鲁迅继续准备尼采式“超人”的出现。但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北京示威学生遭军阀屠杀,死者中包括他颇赏识的学生运动活跃分子:“青年叛徒”,鲁迅发动文艺运动进行思想革命的种种努力,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再加上个人的原因,鲁迅决定离开北京,最后到了“革命策源地”广州,寻求新的统一战线。(126)不过,他完全没有料到,在那里等着他的是一场彻底摧毁他“青年必胜于老人”进化论信念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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