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研究中检索到的社会交换理论的论述,多是强调了交换过程中的关系,而没有告诉我们,一旦被迫的交换被解除,会出现怎样的情景。当我们不得不长期遵从一种社会控制以交换到需要的利益时,我们的内心被压力所盘据。这也就不难理解,当终于可以由这种压力下解脱,不再需要牺牲自我进行交换的时候,人们的行为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
上一节,我们已经涉及到性脚本的“反塑”作用了。我用这个词指称那原本以强化传统性脚本为目的的宣讲,却达到塑造反面的多性伙伴亚文化性脚本的目的。我的受访者中,不止一人说,“扫黄打非”使他们知道原来有人还可以活得“如此精彩”。
本节,我们专门来讨论中国主流文化性脚本中“处女”情结的塑造,是如何在我们的受访者身上起到“反塑”作用的。
我们前面已经提到,性脚本是非正式社会控制的一种手段。盖格农已经告诉我们,性脚本是如何按自己的标准塑造人的,人们又是如何按性脚本办事的。“人在任何社会中生活和成长,都不能不学习这个社会的性脚本,以便去实行它、掌握它。这个学习过程或许并不是一个系统和自觉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对周围环境提供的信息做出反应、不断积累经验的过程。”(约翰.盖格农,1994:10)但是,盖格农没有告诉我们的是,当一个性脚本强化一种观念的时候,它也在塑造着它的反面。即,当社会控制强行压制着我们的时候,实际上也在为它解体之后,曾经受控制者走向另一个极端提供着可能性。这,便是我试图在这里论证以补充性脚本理论的。
中国文化下的性脚本中,从古至今,“处女情结”一直很强,“第一次”的重要性一直被烘托成一个女人生命中至为重要的标准,所谓“最宝贵的东西”。
从所有受访女性的陈述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第一次”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被塑造得极为重要与神圣,对它的守卫能够交换到忠贞、好女孩这些主流社会的褒奖。它被与“忠贞”、“好女孩”这些概念联系在一起。一个女孩子被鼓励着不要轻易付出自己的第一次,而要把它留给丈夫,只有如此,她才是贞洁的,我称之为“贞女性脚本”。如果没做到这一点,她便不再被看作“好女孩”了,无法交换到颂扬了。“第一次”的概念被塑造得如此神圣,以至于它成为一个分水岭,扮演着一个道德审查官的角色。
第一次既然是万分重要的,失去它之后一个人就注定是不一样的了,没有进一步从社会控制那里交换到褒奖的资本了,那么,这之后就可以“随便”了,不再存在贞洁与否的问题了。这就使得很多女孩子在“第一次”之后,彻底改变了她们的行为准则,因为“反正已经不是处女了,就无所谓了”。在本研究中,我多次听到这样完全相同的声音。
因此,“贞女性脚本”之下,埋伏着的是“荡妇”模式。越是塑造前者,也就越为“第一次”之后转变为后者打下伏笔。这便是我试图补充交换理论的地方。
可以说,“第一次”完成了一次蓄谋已久的交换。在那之前,用守住“第一次”来交换社会给予的那个贞女形象,而付出“第一次”之后,既然已经不是处女了,就可以将贞女性脚本背后的“荡妇”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了,因为,这之间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差别了。在这里,第一次是一个关键点,是两个性范式转变的临界点。
也就是说,贞女性脚本在塑造自身的时候也在塑造着自己反面的性脚本,使它埋伏下来了。在性脚本改变的过程中,那个反面的性脚本已经不需要排演了,只要一切都以贞女性脚本为镜子,对应着做它反面的行为便可以了。
这是极具有讽刺意味的。但至少在我们的多名女性受访者的经历中,我们的文化在塑造着自己反面的性脚本这一特点,确实体现了出来。
下面,就让我们看看“第一次”的重要性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以及“第一次”之后,我们的受访者是如何改写自己的行为模式的。
小时候总是喜欢偷看父母的一些和性有关的书,在知道了什么叫做爱的同时也知道了如果在结婚前做爱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意味着失去了贞操,会遭人唾弃,最严重的话要是怀了孕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样。我想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我没有过保守的想法,我总是希望亲身体验做爱的感觉,只是觉得如果婚前发生这样的事情会很可怕。但如果说它不可怕的话,我愿意马上就去尝试,所以我觉得我没有过贞操观。
……
有了第一次性关系,就把一切都看开了,都无所谓了。原来有的那些守身如玉的想法都没有了。
……
第一次之后也没有什么自我否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真的是很简单。举个例子吧,小时候我有个如视珍宝的洋娃娃,我认为它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的开阔,直到有一天,我收拾我的东西,那个我曾经最宝贵的洋娃娃我已经对它没有感觉了,是的,丢就丢掉,没就没了,因为有它没它皆可,就更不会为失去它而难过自责了。你能说这个过程很复杂吗?一点都不。(F01)
最早的性经历是六七岁的时候,邻家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那年夏天主动表示要帮我捉蜻蜓,然后骗我进一片种玉米的田地,强迫性地脱掉衣服,抚摸,看。印象最深的是,当时被强压过头,正好看到被捉到的蜻蜓用树枝串成一串,我觉得自己就像那蜻蜓一样可怜和无助。这样的经历还有几次,两三个女孩子,他让我们玩打针,以满足窥视欲。
很早大人们就告诉我这个男孩子有些不正常,怪异,常偷看女厕所。
幼年性骚扰对我的影响一方面是认为失去了很宝贵的东西,另一方面就可以使自己努力去寻找与性有关的东西。
……
A曾告诉我,不要去B的住处,所有去过他那里的女孩子都是哭着出来的。但我还是去了,主要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哭着出来。我们挣扎了很久,试图说服他,最后我胜利了,他放弃了。但现在看来,不是我说服了他,而是长时间的生理反抗,他没有力气了。
……
由这个男生还认识了一个黑道老大,这样就会经常和这些人在一起,直到被他强奸。
……
在与老大之前,重感情,不想乱来。身边看到有退学女孩子和男孩子鬼混,绝对卑视她们。在与老大之后,我刻意地放纵,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完美了,不管是因为谁的原因。想有一天回到那个城市,杀了所有强迫我有性关系的人。
……
因为有过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纯洁了,有一些破罐破摔的想法。(F09)
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一直到12岁。奶奶的管束极为严格。读小学时,有男同学到家里找,即使是学习上的名正言顺的事情,奶奶也会大发脾气,显得十分凶恶。她在加给我这样一种印象:和男孩子接触是不好的事情。但是,并未影响我同他们接触,可能是因为我本性中的背叛性格吧。
小学时,同学中有人交男女朋友。我脑子里一方面会觉得他们这样不好,都属于老师常批评的那类比较“疯”的孩子;但另一方面,我又羡慕他们,觉得他们很自由,没有人管,比我成熟。(www.xing528.com)
19岁开始,我同一些男人开始有性接触。我爱好文艺,而当时现实的接触文艺的途径便是听广播,我那时是晚间谈话节目的痴迷参与者。我给主持人打电话,他们也给我来电话,后来便约我见面,提出性的要求。
这样的关系约有二三人,我接受爱抚,拒绝做爱。在当时的主观概念中,没有做爱,便不算性。只要不跨出那关键的一步,就是可以做的。
现在想来,之所以接受他们的要求,可能主要是基于崇拜吧。
这当中有一个年轻男人,被我拒绝了。而另外二三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我却没有拒绝。
19岁时的这些经历,对我当时的思想冲击很大,我很迷茫,有罪恶感,但也有好奇,思想很矛盾。多年后我发现,我是一个对性有着极热烈的渴求的女人。
有过第一次性行为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就混乱起来了,在此后的一年间,我同三四个人有过性关系。有的是我喜欢的作家,也有我工作过的公司的老总。在这关系中,我自己常表现得很主动,因为第一次的问题解决了,我就无所顾忌了。
……
我同男友发生了第一次性行为。这对我最重要的意义是解决了处女问题。身为处女是一个很烦的问题,有了第一次性关系后,我得以解脱了,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与别人去做爱了。(F14)
我想我属于思想上早熟,身体上晚熟,最后被自己的经历逼得不得不熟的那种。
……
初中时,有一个同班女生,和不止一个男性发生过性关系,误以为自己怀孕了,去查,结果被发现,送去工读学校了。学校拿她出来做反面样板的时候,我只是在想:她的胆子真够大的。内心没有任何对她的负面评价,只是觉得她很敢于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
有过第一次性关系后,知道一个女人一生只有一个男人已经不可能了,想反正已经这样了,也就不太在意了,不去想一对一的事情了。被三个男人强奸后,也有过破罐破摔的想法。(F17)
F13的“第一次”是17岁的时候,确切地说是被诱奸了。 她说:“当时有一个很明确的一个概念,就是说,我被男人玩儿了,我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了,那我为什么不能玩玩男人呢?我觉得我有这个资本啊。那我让那些男人去伤伤心,尽管我伤不到这一个。”
F13承认,那时开始了活跃的性生活,不是为了性,而是因为“自暴自弃”。而按着我们的解说,自暴自弃便是因为不再具有同社会进行良好褒奖的资本了。
有趣的是,在F13参与的一个网络社区中,社区里的人在性方面都是很活跃的,但有一个女孩子虽然已经27岁了,只比F13小半年,却还是一个处女。“她从小学、初中对性已经有了一个很深刻的认识,她父母是医生,她什么都知道。……我问她你干什么一直还保着它?她说我都留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再轻易给一个了,太亏了。” 不能“太亏了”的表述,还是希望藉此处女身份交换到更大的利益。
这两个可谓同龄的女孩子不同的生活方式选择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在“第一次”前后社会控制与社会交换机制的变化。
F10是在和男朋友决定分手之后,主动和他发生性关系的。在这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身体的爱抚,即使同床共枕,也没有发生过性的接触。但是,这之后,F10便开始了很随意的性行为。她的解释同样是:“第一次很神圣嘛。然后就堕落了嘛。”我追问:“就因为有了第一次?”F10答:“可能吧,有了第一次之后,就会觉得随便一点。无所谓了。……第一次看的很重要,第一次之后只要看着顺眼的就可以了。”
然而,贞女性脚本的反塑作用远不止于此,在很多当事人的“第一次越轨”前后,它同样扮演着重要的作用。
当我就“第一次越轨”进行访问时,我告诉受访者,这是指他们自己认为的第一次“违反主流道德标准的性行为”。像F10便不会将与前男友的第一次性爱算在里面,而将婚后的第一次外遇视为首次越轨。在这之前,她同样严守“妇道”,而在这之后再接受别的男性,就变得容易多了:“第一次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因为他是我和老公都那么尊敬的恩师的弟弟。在这之前曾对某个男生会有好感,但是不可能的,没有理由让自己越轨。”
由第一次越轨前后的变化,我们再次看到类似“处女情结”的影响。
同样的心态也存在于其他几位女性受访者身上。
F03说,“结婚前我和男友便发生了性关系,那以后我便发现我们之间很不合适,但是因为有了性,我认为自己不应该离开他,便结婚了。可见我那时是将贞操看得很重的。”但是在离婚之后,在有了第一个情人之后,她再接受别人就容易了。她对此的辩解是:“如果不是因为婚姻悲剧,我不可能拥有现在的生活方式。”
我的访谈中性伙伴最多的F07,也有过处女情结:“我那时只知道,只要谁碰了我,我就是他的了,觉得我这一生不可能让第二个男人碰我。1976年,我前夫他们一批从云南兵团回来的知青,进了我们单位,他第一个吻了我,当吻了我的乳房后,我就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了(纯的好可爱)。那时也真的爱他,父母非常反对这门婚姻,觉得门不当户不对,逆反心理做怪吧,我认定了他,恋爱四年后,家里才承认有这么个人。恋爱2年后,我们同居,5年后结婚。”
贞女性脚本在F06这里,被强化到于她的头脑中形成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和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那个男人就不会再喜欢她了。所以,她一直坚持拒绝着婚外的越轨,但当她第一次被婚外男人半强奸之后,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男人们可以因为做爱而更爱她,那之后,她的婚外性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一直到大学毕业工作后都是很保守的,分配到一家时尚刊物作记者,身处时尚界,身边很多男人追,都虎视眈眈的,我很害怕。这时别人给我介绍了对象,我并不爱他,但家里人都说他不错,我就结婚了。结婚的最重要理由是:甩开那些追求我的男人。
……
我拒绝同婚外男人发生性关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男人如果同我做了爱,他们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就会抛弃我。但让我很吃惊的是,处长(F06的第一个婚外性伙伴――作者注)同我做爱时很快乐,而且那之后更爱我了。我由此发现自己是正常的,可以给别人快乐,修正了原来对自己的认识。那之后我多次战战竞竞地问他:你爱喜欢我吗?我真是很怕因为得到了我的身体他就不喜欢我了。但是,他更加喜欢我了。(F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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