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期表现主义的代表是犹太裔俄罗斯画家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夏加尔的绘画在苏联时期曾经遭到冷遇,被雪藏了40多年。他在自己的国家里不被认同,就开始了流亡生活,曾先后流亡法国和美国。在欧洲动荡的年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一个犹太人,其悲惨的命运可想而知。直到战后他才在法国定居下来,其创作也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夏加尔虽然一直四处漂泊,流离失所,命运多舛,但他坚持自己的信仰,认为“爱就是全部,它是一切的开端!”他的绘画表现的是温馨的爱情,温柔的人性和浪漫的理想。他乡村题材的绘画对中国作家产生了较大影响。
铁凝认为夏加尔“属于那些百年不遇的大师级”画家。虽然直到今天俄罗斯也没有让夏加尔与列宾、苏里柯夫平起平坐,甚至在一些很权威的美术馆也找不到夏加尔的踪迹,但铁凝却对夏加尔格外亲近,情有独钟,显然夏加尔对她的创作潜移默化地产生了影响。另一位女作家萧红虽然没有直接谈到她受过夏加尔的影响,但是从她的创作中可以感觉到她似乎也受到过夏加尔的某些触动。
夏加尔是个多才多艺的画家,他画作的题材和风格是多种多样的,但是村庄意向在他的画中占了很大的比重,而且变幻多姿,充满形而上的诗意。1909年作的《安息日》是他早期开始的关于故乡亲人的描画,在这幅画中,一家人围着餐桌虔诚地守着安息日。窗户的下方挂着窗帘,虽然只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但是却画出了居家犹太人的生活;桌子上放着白色的蜡烛,发出圣洁的光芒,桌子上方的煤油吊灯照亮了桌子下方的区域,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光源,明显区别于其他的地方,桌子旁边围着两个人,其他的人虽然有的在床上,有的在窗户旁边的椅子里,有的在门边,但是脸上的表情和所表达的动作即是虔诚的,甚至是不容侵犯的。这本来是一户普通的犹太人家在安息日的一个普通的生活瞬间,可是它却无比地打动人心,这是因为作家是离开家乡后返观他的故乡,因此才格外动人。
夏加尔有名的《我与村庄》(见彩图25)表达了梦幻的温情,延续了他的象征的梦幻的主题。至于这幅画的确切内容,至今众说纷纭,但是从这幅画中,我们还是可以体会到画家对于故乡的温情:左边中间的位置是一头牲口,可是牲口的眼睛是无比温柔的,它似乎充满灵性地看着对面画着的人,对面的人脸上的神态也是安详的,在友好地看着对面的动物,好似两者在亲昵地交流一般。牲口的头里面是一个挤奶的人,这似乎是关于这只动物的温情回忆。如果真如达尼埃尔·马尔歇索所说,画面中上方的农村夫妇中,女人是生殖力量的象征,而男人代表死亡,这似乎又象征了非理性的不和谐的因素。画面的最上方确实是实写的故乡小镇的景致,而画的最下方,却是日食和生命之树等超自然的现象,足可以看出作家画作表达的意义之复杂。夏加尔立足于自己生活过的村庄,将他们以奇异的形式纳入画作,这就是他的非凡之处。作于1925年的《农家生活》则是又一个《我与村庄》,温情的主题在这里也没有失去,远处的房子和马车依旧是画家心中的美丽故乡在脑中形象化的产物,最近处的少年喂动物的情节其乐融融。即使在《时间是条无岸的长河》这幅充满形而上色彩的画中,我们也可以发现相同的东西——夏加尔的梦幻的村庄。在这幅画的背景上,依旧有着与《我与村庄》、《农家生活》一样的乡镇房屋,这依旧是作家心目中的故乡。夏加尔后期的画作《婚礼之光》和《永伴她身旁》都是悼念他死去的妻子贝拉的,即使在这些画作中,故乡的房屋依旧若隐若现。
萧红幼年学习过绘画,成年后在哈尔滨与萧军一起生活时,为了补贴家用,她还曾去画广告挣钱,在散文集《商市街》中她也曾谈到与美术老师的友情。当年的哈尔滨与犹太人和俄罗斯人交往较为密切,加上夏加尔的人生经历也与萧红相近。如此等等,许多迹象表明,萧红可能接受过这位俄罗斯画家的影响。她的散文集《商市街》中有一篇散文《饿》的某些片断表现得很奇特,犹如夏加尔画中的表现,人物在空中漂浮起来: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中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
这篇散文是写她的饥饿感,肚子饿得像放了气的皮球,是很写实的,突然插入这段描写让人感觉十分突兀,不知是从何而来?夏加尔的创作往往在痛苦中寻找快乐,表现浪漫理想,这也许是萧红受其影响的原因。萧红的这段描写让人想起夏加尔的代表作《散步》(见彩图24),一对乡村恋人在街道上散步,男士把女士举了起来,让她在空中飘浮。萧红的小说《生死场》中的场景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夏加尔乡村题材的绘画。夏加尔的乡村题材的绘画有许多表现牛的,夏加尔的祖父是一个屠夫,他每一次杀牛时都要对牛说一些祈求原谅的话,这给夏加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1923年到1924年画的油画《我与村庄》,画中的牛与人面对面地交流,人与牛之间充满了温情和诗意。萧红的《生死场》中对于牛羊的描写也占据了较大的篇幅,第三节写老马,第四节写羊群,老马和羊群都是村民的命根子。胡风曾评价说:“她所写的农民们底对于家畜(羊,马,牛)的爱着,真实而又质朴,在我们已有的农民文学里面,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诗篇。”[17]“生死场”这个题目就叫人深思,东北农村的地方,人们像动物一样,生生死死,充满了痛苦,充满了艰辛,为了生计,又受到外族的欺压,男人们狂躁不安,欺压女人,反抗侵略,女人们守着生殖的痛苦和男人的欺压,又受到外族的欺压,更是活得痛苦不堪,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样一个生死场。二里半丢了羊,死了老婆;王婆交织在失去孩子和生存的双重困境中不能自拔,内心早已经麻木,所以她说出的话只能是断断续续的;金枝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就怀孕结婚,然后就是受着男人的欺压,最后被迫做了妓女,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而打渔村最美丽女人,她瘫痪了,每天挨打受气,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最后被折磨而死。这是多么的残酷,可是这一切都散发着诗性的光芒,残酷的诗性,让人深思。萧红后期代表作《呼兰河传》更多地表现了温馨的情绪。这部小说是萧红在武汉到香港期间写的,比起《生死场》,这部小说中有了更多的爱与温情。呼兰河这个小镇被作者描写得那样真切,那样充满质感。冬天天冷到大地裂开口子,但是春天还是按时到来。镇上有首饰店有布店,还有药店,只是地方很小。大泥坑子总是没有人填平,有水的时候淹死了猪,大家就吃肉。还有搭台子唱戏。写到丧葬的时候,更让我们看到了在这里仿佛停滞的时间,吃着粗茶淡饭,穿着破衣烂衫的人们扮演着各种角色伺候死人,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但是呼兰河城里住着我的祖父,还有一个四五岁的“我”。从“我”的视角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新奇:后花园曾经是我的天堂,我知道各色的蝴蝶,知道红红绿绿各种颜色的闪耀,知道小白菜,我还和祖父一起铲地,还有藏着东西的后房里,那里面的东西都是我的宝贝。所有这些在这个儿童的视角中都散发着诗意的光芒,若隐若现,寻常的小事折射出别样的风采。在写到慈祥的祖父的时候,经过了作者记忆的烛照,平淡的言语透着无限的深情,如“我”跟着祖父除草的时候留了一地狗尾草,祖父却并不责骂,而是循循善诱,两人其乐融融。还有祖父教诗的情节更是让“我”难忘——“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虽然写作时的萧红鬓毛未见得斑白,但是确实是离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故乡时时萦绕心头。甚至于厉害的祖母,用针扎我的手的祖母,在回忆中因为“我”从房中搜出了许多年前的东西而勾起了回忆,变得也对我不怎么凶了,凶狠的爹爹在作者淡淡的笔触下也都带着一种温情,经过了记忆的冲洗。在小说最后,“呼兰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在我的回忆里,祖父和小城是一体的,也和后花园是一体的。小说写到后花园,说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还忆起那园里的蝴蝶蚱蜢们,小黄瓜、大倭瓜,等等一切的一切,“我”的父亲呢,“我”的母亲呢,他们不是它的主人吗?在萧红的记忆中,后花园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祖父和“我”,这里是“我们”的自由的天堂,是爱的承载之地,“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追忆似水年华的感觉,不用说浸透着作者温和的眼泪和无限的深情,为着祖父,为着“我”,为着亲情,为着流逝的岁月。
夏加尔的画中经常会有一个倒立的小人。他说:“倒置的椅子或桌子给我宁静和满足的感觉。倒立的人会带给我乐趣。”[18]铁凝说:“至今没有人给夏加尔这‘倒过来’的画风冠以什么主义。”[19]但这倒立的人至少是夏加尔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这种倒立给人很深的印象,萧红小说中似乎就可以看到这种倒立的人物。
在《呼兰河传》中,有二伯就是个倒立的人,有二伯本来是家庭成员之一,是主人,但是却被倒立在仆人的地位上,他常常受到萧红父亲的打骂。有二伯有偷窃的习惯,经常从家里偷些米面或者旧东西出去卖,有一次,竟然被到储藏室里寻找东西的“我”恰巧碰到,两人心照不宣。童年的萧红似乎与有二伯同病相怜,对他处于倒立的地位深表同情。
总之,夏加尔这个出身在俄罗斯的犹太人和中国女作家萧红,有着许多精神上的同源性:夏加尔离开故乡后最终没有回去,萧红也是一直没有再回到家乡;夏加尔的故乡小镇总是出现在他的画笔下,萧红的笔下几乎很少离开过她的家乡;夏加尔是个充满梦幻色彩的画家,女作家萧红的笔下从来就不乏多样的色彩和特异的描述,隐隐散发着诗意的光芒;夏加尔对于牛的感情令人动容,萧红也对牛羊充满爱与温情。
铁凝受夏加尔的影响也是明显的,从她的《青草垛》中可以追寻到这种影响的痕迹。铁凝小说有写意的特征,也有黑色幽默,情节与结尾往往给人猝不及防的感觉,但像《青草垛》这样的作品并不多。小说主人公冯一早是一个死魂灵,整部小说贯穿冯一早这个死魂灵的叙述,冯一早成为一个倒立的人,他倒立着向后走,小说表现的主题是对乡村的忧虑。夏加尔往往把他的忧虑转换成理想,如他在1952年画的水彩画《舞》中所表现的,正如铁凝所说:“牛不再是任人宰割者,而是一位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歌者。”[20]一头牛一边弹着小提琴一边欢乐地跳舞,夏加尔以此表现他的理想,他梦中的情境。铁凝在《青草垛》里也是这样表现的,已经死去的冯一早也是一个善舞的人,不断变幻地跳着各种舞步。对于中国乡村的现实,铁凝能够像夏加尔那样感受到它的诗意,但她却没有夏加尔那么乐观。《青草垛》的主色调是绿色,其中也有灰色和黑色,灰和黑是现实的颜色,绿色是远景,是理想的颜色。如今,绿色家园已成人们的理想,在许多事物前面加上“绿色”二字成了时髦,这也意味着人们离真正的绿色更加遥远,在现代化的进程当中,如果只有灰和黑是可怕的。铁凝在《青草垛》中为已经消失和即将消失的绿色家园唱了一曲挽歌。冯一早和青梅竹马的女友十三苓从小就在青草垛里扎着,掏窟窿做房子,玩游戏,睡觉,说悄悄话。冯一早说他就喜欢闻青草味儿,闻十三苓的味儿,那是一个绿色的世界,绿色的梦。现代化的进程,商业化的社会破坏了绿色的世界,农村的宁静被打破了,人的心灵的宁静也被打破了。十三苓在城市被人作践而死,冯一早如今也成了鬼魂,当冯一早的灵魂返回故乡,钻进青草垛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以为闹鬼,他们把青草垛烧成灰烬,大地一片漆黑,冯一早和他的绿色家园彻底消失了。
[1] 桥社由德累斯顿工业学院学生凯尔希纳(Ernst Luding Kirchnner)、赫克尔(Erich Heckel)、施密特—罗特鲁夫(Karl SchmidtRottluff)、布莱依尔(Fritz Bleyl)四人发起。1913年因内部意见分歧而宣告解散。
[2] 野兽派指20世纪初巴黎的一个画家群体。“野兽”的称呼来自1905年巴黎美展,艺术批评家沃克赛尔看到多纳太罗的一尊雕塑包围在这群画家作品中间,于是叫道:“多纳太罗被野兽包围了”,此派因此得名,“野兽”的称谓在当时带有嘲骂的性质,派中人则借此表明反抗、决裂的立场。野兽派主张通过色彩的交响技巧,达到与日光同样的效果,采用无造型无明暗的平涂手法,追求介于表达与装饰之间的单纯风格。绘画内容多为对时代现实的寓言式表达。代表人物有马蒂斯、德兰、弗拉芒克等。
[3] 徐行言、程金城:《表现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
[4] 郭沫若:《自然与艺术——对于表现派的共感》,《郭沫若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页。
[5] 郭沫若:《印象与表现——在上海美专自由讲座演讲》,《郭沫若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3页。(www.xing528.com)
[6] 同上书,第364页。
[7] 高长虹:《中国艺术的姿势》,《高长虹全集》第二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页。
[8] 高长虹:《艺术的内容与形式》,《高长虹全集》第二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309页。
[9] 高长虹:《致沈雁冰》,《高长虹全集》第三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3页。
[10] 高长虹:《每日评论》,《高长虹全集》第三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页。
[11] 高长虹:《每日评论》,《高长虹全集》第三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页。
[12] 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7页。
[13] 孙郁:《鲁迅藏画录》,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页。
[14] 同上书,第12页。
[15]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7页。
[16] 同上书,第419页。
[17] 胡风:《〈生死场〉后记》,《密云期风习小纪》,《胡风评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96页。
[18] 何政广主编:《世界名画家全集·夏加尔:乡愁与爱的画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页。
[19] 铁凝:《夏加尔》,《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127页。
[20] 铁凝:《夏加尔》,《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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