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的情节往往出于作家的虚构,但这种虚构是以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体验和加工变形为基础的,钱钟书发现中外文学作品中的许多情节可以互相印证。在这种充满偶然性的巧合中隐藏着必然的东西,或者是一种民间智慧,或者是一种生活真谛,钱钟书没有具体说明,但是透过对它们的描述,我们在这种神奇的现象里可以自己领会到一些东西。本节内容就例举了中西文学作品当中巧合的一些故事情节。
骗子为皇帝织了一件新衣服,得到了许多金银财宝。节日来临了,皇帝穿上这身新衣服招摇过市。在满城百姓的赞美声中,一个单纯简单的小孩的声音渐渐传开:“其实皇帝什么也没有穿啊!”。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安徒生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
其实,钱钟书发现早在安徒生写这个童话之前,这个故事的雏形在一本名为《鸠摩罗什》的佛经里已经存在了。《鸠摩罗什》上记载,曾经有个狂人让纺织师傅织锦,要求越细越好。织工竭尽全力把锦丝织得细如微尘,狂人还是认为太粗。织工大怒,指着空气中说:“这就是细丝。”狂人问:“为什么我看不见呢?”织工回答道:“这种丝太细了,像我们这样技艺高超的工匠都看不见,何况是普通人呢?”狂人立刻转怒为喜,重赏了织工。明代有人读到过类似的故事,然后绘声绘色地讲给别人听,于是故事又变成下面这样的:遮须国的国王希望能织出像清雾一样轻薄的料子来,于是悬赏各国的织工说,织成了就赏给你们15座城池,织不出的一律杀头。日子长了,城墙下的尸体成堆。有个聪明人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许多年后他走出来说:“布已经织好了”,然后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呈给国王。国王一看,什么都看不到,于是龙颜大悦,重赏了他。李贺的诗《艾如张》曰:“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田野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首红”,前面以空为丝,形容荒诞无物。这里又以丝为空,成了奇妙的比喻。
19世纪的欧洲和古老的东方竟然能有这样的巧合,人类生活经验和精神的沟通竟然能达到这样心有灵犀的地步实在是令人感慨,让人深思。钱钟书能够在浩如烟海的书卷中找出这几个情节近似的故事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只有超人的记忆力加上穿透重重迷雾的能力,才能在杂乱无章的材料中找到它们之间的联系,这就是所谓的慧眼识真金。
《西厢记》里崔莺莺一家被叛军围困在白马寺,老夫人许下诺言,谁能设计突围,就将女儿许配给谁。张生献计退兵,可老夫人想张生一介穷书生怎配得上自己这种相府人家,公开食言又不好意思,于是正当莺莺、张生喜滋滋地等待着母亲赐婚时,就出现了下面有趣的一幕——老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张生背过脸去说:“呀!声息不好了也!”莺莺说:“呀!俺娘变了卦也!”张生退席说:“今日命小生赴宴,将谓有喜庆之期,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行了兄妹之礼就不能结为夫妻,狡猾的老夫人想以此对付张生。在把道德规范看得极其重要的古代中国,用这种迅速结为兄妹的办法来打消对方非分之想可谓是屡试不爽:唐朝初期的李靖和红拂女的故事中也曾用提到过这个办法。当她看见同行的另一名侠客虬髯客凝视自己梳头时,就说;“小女子我也姓张,还算得上你妹妹呢”;《水浒传》里和皇帝幽会的妓女李师师看上了随从皇帝的英俊小生燕青,用言语挑逗他,燕青立刻问了师师年龄,说:“既然蒙您错爱,愿拜您为姐姐”。
无独有偶,西方也有人采用这种伎俩。钱钟书讲到当代一名英国小说家写自传的时候,其中就说过曾认识一位女小说家,很有才华却容貌丑陋,为了避免她爱上自己,就抢先一步写信说要和她结为兄妹。这种办法在现代人看来也许有些可笑,但是却让我们看到了古代社会里道德砝码在人们心中的重量。
元曲里有一出戏叫《灰阑记》,写包拯断两个女人争夺孩子的案件。青天大人让手下取来石灰,在阶下画个圈儿,孩子放在圈内,命令两个妇人将这孩子拽到圈外,那个不肯用力的女人就是孩子真正的母亲。(www.xing528.com)
《新五代史》里记载有一对夫妇告儿子不孝顺,法官拔剑给父亲让他杀掉儿子,父亲流着泪说“我不忍心啊”,母亲则在一旁恶狠狠地骂着,挺身而前,抓过剑就去追孩子,一问才知道她是孩子的继母。法官明白孩子是无辜的,就把这个恶毒的妇人杀掉了。大约人性是相同的,聪明人在处理这个问题时用的方法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国古代的智慧居然和所罗门国王的办法如出一辙。《旧约全书》里记载所罗门国王碰到了和包公同样棘手的问题,所罗门命侍卫取来宝剑说,孩子可以剖成两半,你们一人一半好了,一个女人恳求千万不要杀掉孩子,自己愿意让步;另一个则大声赞颂国王的英明,结果一目了然。每个人都不忍心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法官正是利用了这个人性的特点来断案的。但是,钱钟书还讲了另外一个特例。人类学家发现大洋洲的土著人有两男争娶一女的风俗,两个人各自拽住女子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扯,力气大的人就可以娶到她,结果往往使女子胳膊脱臼。钱钟书说这是因为倾心而忍心,由爱而生恨,所以不惜用力硬夺,甚至扭折胳膊。或者是因为土著人还比较野蛮,或者因为没有英明的法官给他们做判断,只好由强力说了算了。
想像力在艺术创造中作用非常突出。钱钟书把墙作为对象来说明想像力是怎样起作用的。应劭[2]《风俗通义》记载,虎偾寺因为屋漏,墙壁上流满了黄泥,出现不规则的剥落,洛阳百姓纷纷传言墙里有一个黄人,胡须毛发都能看见,于是数万人都跑去观看,场面轰动一时。古时百姓鬼神迷信的思想严重,由于想像力作祟,就把自然景物看做了有生命的东西。但是,艺术家恰恰利用这一点,一面裂痕纵横,青苔遍布的墙壁可能就成了灵感的来源。
达·芬奇在《笔记》里写道,画画需要构思造境时,可以面对班驳的墙痕,错杂的石色,专心致志地看,用心想像,人物风景就好像从中显现。《梦溪笔谈》里记载一位画家说,画画要得到天趣,最好先对着一堵破墙早早晚晚地看,日子一长,墙上高低曲折的纹路就都成了山水的形象。墙壁上的痕迹自然天成,艺术家的想像力可以在其引导下自由发挥,比起凭空造物来仿佛多了一个可以参考的底本,而这底本又妙在朦胧含糊,全靠艺术家凭自己的灵感和素养从中提炼。技艺高明者可以在里面找到变幻多姿的自然。唐代诗人顾况写了一首《苔藓山歌》曰:“野人夜梦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挂闲。野人觉后长叹息,帖藓黏苔作山色。闭门无事任盈虚,终日欹眠观四如:一如白云飞出壁,二如飞雨岩前滴,三如腾虎欲咆哮,四如懒龙早霹雳;险峭嵌空潭洞寒,小儿两手扶栏杆。”野人是指农夫一类隐居的闲散之人,因为天真的心境,在苔藓里竟然发现了如此精彩迭出的风景。墙是平的,又有些纹路,它既是实物,又有不大确定的东西,想像力就能凭着这点儿因头儿飞舞起来。钱钟书拈出一个墙来,非常巧妙地把想像力发生作用的条件、方式剖析得一清二楚。我们也从中看出钱先生异常善于利用具体的东西把抽象的理论讲清楚,而且西方的、中国的事例信手拈来,能达到中西合璧的效果。
钱钟书又说,不仅墙壁可以被艺术家看出风景,窗上的冰花,空中的云彩都是灵感的源泉。古代有诗人形容冰花说:“倏忽虚无境,迷离山水情”。关于“看云彩是山头”的说法还有一个历史记载,郡府的乐官为太守击鼓时,突然忘记了节拍,上司拿他问罪,他回答说:“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但天生酷爱画山水,那天击鼓时,偶然看见云彩好像高耸的奇峰,可以提供作画的范本,因为不能一心两用,揣摩时就忘记了节奏。”上司听完后,不仅没有给他定罪,还高兴地夸奖了他一番。每个人看云都能看到不同的姿态,有人看到“孤云横飞,淡伫可爱”,有人看静止的云“重叠如沙汀”,有人看见“云似碧山天似水,霁波平浸两三峰”。卢梭[3]的《忏悔录》写仰望晚云成族,露出点点天空的罅隙,就好像飘在湖中的岛屿。杨万里写天上的云影变幻说“银河到晓烂不收,皎如江练横天流,中流点缀金沙洲……天光淡青日光白,道是银汉也不得;云师强狠赶不奔,堆作沙洲是碎云”,将碎云比做沙洲,和卢梭异曲同工。自然不经意就将它的秘密展示给人看,协助艺术家完成一幅幅巧夺天工的作品,古人称此为“天开图画”。他们把冰霜结成的图案叫做“天画”,说清晨的冰花让人工的相形见绌,画意甚至超过南宗。自然神奇地用它的手指作画,而优秀的艺术家窥到天机,用心灵作画。古今中外的例子让我们领略到了一些艺术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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