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节中,对钱钟书论述的古诗文里的梦境描写进行赏析。文学中以梦表达心情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对梦境的希冀;二是虽然明知好梦难成却努力为之,在梦与非梦之间徘徊;三是梦醒后更增加了感伤的情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常常是现实的折射、变形。弗洛伊德曾经解释说,人的无意识好像一个茫茫的大海,许多在现实中不被允许的想法、无法实现的愿望都沉积在海底,到了夜间,它们不再受到清规戒律的约束,就从海底悄悄地浮上来,但这些欲望出现在人的头脑中时,都小心翼翼地戴上了面具,于是形成了梦境。梦可以让人生缺憾得到暂时补偿。弗洛伊德还抛出了一句惊人之语,文学创作是“白日梦”,它的成因、动机和睡眠中的梦几乎可以画等号。而当钱钟书的目光穿行于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世界中时,竟然发现古老的东方有不少弗氏的知音。钱钟书对古代诗文中对梦境的描写进行细腻剖析,让我们领会到文学、梦和人生的微妙关系。
钱钟书对“写梦”诗文的赏析可以分成三个层次:一是对梦境的希冀;二是虽然明知好梦难成却努力为之,在梦与非梦之间徘徊;三是梦醒后更增加了感伤的情绪。
梦虽然由人而做,但它又受一种神奇力量的支配,无法由人做主。可是执着的人总是对这个神秘的世界怀着希望。文学创作中有“笔补造化”的说法,指文学家可以通过自己的想像虚构,让现实里人们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在作品里实现,补偿造化留给人的缺憾。诗文中也出现了“梦补造化”的意境。卓文君被司马相如抛弃后仍然想念他,李白的《白头吟》形容她的痴情说“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梦来不来无法把握,但是现实无情,惟有梦境是与司马相如相会的办法,卓文君不肯放弃这一线希望,“或”字可见其一往情深。李贺的一句诗“宝枕垂云选春梦”尤其被钱钟书欣赏。这句诗写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睡梦中的情形,钱钟书评价说,做梦竟然可以选择,就像点菜、点戏一样随心所欲,踌躇满志的口气可以看出少女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文学创作和“选梦”相同,虽然艺术中的人生能克服现实的缺憾,但也只是一种“或有梦来时”的向往和期待。
尽管人人都明白梦境的虚幻,仍然对它无限渴望。格外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盼望在梦里与他(她)相见,可是,越是想“求”,越是求之不得,极度的向往让人心神恍惚,几乎分不清是梦是醒。钱钟书对这种心情仔细剖析,并称之为“思极求通梦”。三国人阮瑀[7]在《止欲赋》中说:“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神惚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送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既晨。”诗人先是头靠着枕头等待睡着,好像满怀希望的狩猎者,几乎要入睡开始做梦了,突然又神思恍惚,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好像一夜都在梦中,却还是没有梦见思念的人,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这种从希望向失望转变的过程出现在很多诗文中。孟浩然的《除夜有怀》曰:“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哪得梦魂来。”李商隐诗曰:“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宋代一无名女子作诗曰:“人道有情还有梦,无梦岂无情,夜夜思量直到明,有梦怎教成。”都渴望梦中相见,但是过分思念又难以入睡,矛盾中更见出诗人急切的心情和事难遂人愿的无奈。(www.xing528.com)
钱钟书说,西方情诗总是为相思而失眠感到恼怒,却没有想过因为失眠而失去梦中相会的机会,这一点与我国的诗歌不同。但是,感叹梦中相见的短促,醒来后更添相思之情则和我们相同。鲍照[8]《梦归乡》曰:“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贺铸[9]《菩萨蛮》曰:“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欧阳修则说,走在路上遇不到思念的人,独坐想念又难以忍受,只好求助于梦境了。可是本来就醒多而梦少,或者做十次梦才能相见一次,可是梦境又“若有若无”、“若去若来”、“若亲若疏”、倏忽即逝,同样惹人伤心。有诗人甚至直接说:“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时”。
钱钟书分析道,梦境太仓促不真切,就会感到愿望没有实现而怏怏不快;果真梦见了,醒来时又会有人生无常的感慨。宋代词人蒋捷有词:“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醒来后见花不见人,惆怅之情比没有梦见前更重。唐朝诗人顾况《梦后吟》“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也可以看出其无奈的心情。
求通梦表现在诗文中,有时是带有喜剧色彩的。像那首《闺怨》词“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中顽皮的少女对梦境、对生活充满向往。但钱钟书的眼光从梦境又触及到了人生的悲剧性情怀。早知梦醒后一片空虚,梦见了还不如不梦,早知道相亲相爱后还要分手,见面后要体会更重的悲伤,还不如从不相识,再不相见。钱钟书拿出《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一段话:“聚时喜欢,散时岂不冷清?既生冷清,则生感伤,所以倒是不如不聚的好。”欢喜热闹中常有冷清的感受,聚时便能预先感知到离别的到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的悲剧心理。醒时欠缺的在梦里补偿,生活中欠缺的用艺术补偿,也许是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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