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语名词“颓废”(decadentia)是现代欧洲语言中一些相关词语的源头(英语中是“decadence”,法语中是“décadence”,意大利语中是“decadenzia”,德语中是“Dekadenz”,等等),如果说该词在中世纪之前并不为人所用,颓废的概念则肯定要古老得多,也许它就像人本身一样古老。几乎所有的古代民族都熟悉这种或那种形式的颓废神话。时间的破坏性和没落的宿命是所有神话——宗教传统都拥有的重要母题,从印度的“卡莉时代”到犹太先知所散布的关于腐败和罪恶的恐怖说法,从古希腊罗马人对“黑铁时代”的幻灭信仰到基督徒的即将生活在一个由绝对恶统治(反基督统治)的邪恶世界中的感觉——如《启示录》所宣称的。
“早先时代的人,”柏拉图认为,“比我们更好,也比我们更接近神。”(《菲雷波斯篇》,第十六章)1这仅仅是一个例子,它表明现时的人,即使是在一个被后人视为光荣与典范的时代,是如何认为他们的时代不如早先更有福的时代的。古希腊人在相当程度上受到“过去的掌握”2,而且在这方面,它同任何在现代性与进步概念携手控制西方心智之前兴盛的文明没有实质性区别。我们都知道“黄金时代”(相对于“黑铁时代”)的神话在古希腊以及随后在古罗马是何等盛行,但在显而易见的诗歌——历史猜想领域之外,我们很少意识到颓废概念在古典形而上学中的表现。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把柏拉图看成是第一位建立起一整套复杂的颓废概念本体论的伟大西方哲学家。因为在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区分了所有事物原型的、完美的、不变的和真实的范本,以及它们在由知觉对象构成的可感知世界中的纯粹“阴影”——在可感世界中一切都受到时间和变化的腐蚀;在对二者关系的描述中,显然暗含了一种形而上学的颓废(或衰退)概念。与我们对历史性颓废的关注更切近的是,柏拉图的历史和社会观概括了古希腊人的普遍信念,即认为时间无非是一个持续的没落过程。“与柏拉图一样,”法国宗教史家亨利——夏尔·皮埃什写道:
希腊人猜测国家或社会形式的范本或理想图式,从中他们推导出一种适用于任何事件的必然的时间顺序。由此产生的法则是“颓废而非发展的法则”(埃米尔·布雷耶):它们把变化看成是从一种理想的原始状态中堕落,这种理想状态是根据神话构想出来的;政治国家得不到改进,它们变得腐败;政府的历史是颓废的历史。在此我们觉察到希腊人的时间感的内核:时间被当成一个“衰退过程”来经验——持续进步的概念闻所未闻。3
但为了理解现代颓废概念的形成,以及它在文化现代性某些突出方面的应用[从术语上表明这一点的是,将近十九世纪中期出现了形容词和名词“decadent”(颓废的或颓废者),几十年后又出现了“颓废主义”(decadentism)的概念],我们首先将不得不考虑产生于犹太教——基督教传统的时间和历史观,就像我们在解释现代性概念的发展时所做的那样。犹太教及其后基督教的历史哲学的独创性来自于它的末世论特征,来自于它对历史终结的信仰——这使得时间进程成为线性的和不可逆的——和对末日(eschatos,在希腊语中意为“最后”)的信仰;按基督教的观点,末日之后上帝的选民将享受永恒的福乐(上帝创造人原本就是为了使他享受这种福乐的),罪人们则将永远受到地狱里的折磨。极度衰朽(严重腐败)的确定无疑的标志,以及(按照启示录的预言)反基督的邪恶力量,将宣告审判日的来临。
颓废因而成为世界终结的痛苦序曲。颓废得越深,离最后审判就越近。自中世纪早期开始,基督教内部的无数宗派和运动都抱有至福千年的信念,沉浸于对即将来临的宇宙崩溃和末日的阴沉期望之中,而宇宙的崩溃和末日将在时间终结之前到来。千禧年主义早就遭到奥古斯丁的拒绝,随后又为历次教廷会议所谴责,然而它得以幸存,并在宗教改革这个多事的时期带着苏生的力量重新抬头。在各种各样的革命和乌托邦学说中,可以明显看到一种现代的、世俗化的千禧年主义的活力;这中间包括马克思主义,以及它的共产主义作为人类异化之终结的末世论图景(颓废的观念——有关当代资本主义极度腐朽的观念,有关资本主义垂死文化的观念——在马克思主义中如此重要实非偶然)。
前面已经说到,基督教的时间是水平地组织自身的,而希腊的时间可以说在本质上是垂直的。这种类比虽然不可太拘泥于字面,实际上却是极富启发性的。希腊和基督教时间的这种对立已经为一些人论及,其中之一是亨利——夏尔·皮埃什,他指出了这种水平/垂直隐喻应用于那些互为对比的时间和变化观时所具有的某些含义:
对变化着的世界表象的垂直解释是借助于上层灵智世界固定的、非时间的和原型的实在来进行的,在古代基督教中它让位于对时间片断的水平解释,这些时间片断是互为解释的:过去宣告并准备着未来;或者……较早的事件是后来事件的“模型”或“预兆”,后来的事件反过来又是在它们之前的事件的现实化,先前的事件联系着后来的事件就像阴影联系着圆满的、真正的现实。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基督教思想中是影像预期着范本,而在希腊思想中超验的范本永远优于影像。希腊的范本论恰恰被颠倒了。4
如果说“预兆”或“阴影”同“完满现实”之间的水平时间关系只适用于古代基督教的话,那么广义的水平时间观及随之而来的对历史性(historicity)的强调(亦即对一种由独特事件构成的不可逆系列的强调,即使这些事件可以看成是某种预言的实现),则构成整个基督教的一大特征。
同古代人更为消极的态度相比(无论这些古代人是赞成斯多噶派的遁世和冷漠,还是培育了享乐主义的“及时行乐”哲学),基督教颓废观中新的东西是一种敏锐而不安的紧迫感。颓废被感觉成一种独特的危机,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去做那些为了自己和同类的获救必须做的事而不再等待就变得极端重要。从世界的终结正在迅速临近的观点来看,每一个单独的瞬间都是决定性的。颓废的意识导致内心不安,导致一种自我审察、全力以赴和作出重大放弃的需要。基督教的启示论即使在它不公开表明自己的时候,也导致一种激剧增强了的时间意识。这也许是一种重要的心理因素,它为文艺复兴发现世俗时间和给予时间性(temporality)以高度重视做了准备。(www.xing528.com)
在这里也许值得指出,文艺复兴绝没有以某种历史无限发展的清明乐观主义观点去肯定时间的价值。文艺复兴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大多数是悲观主义者,危机意识也广为流传。一位研究现代意义上的颓废的知识史家通过概括整个这方面的研究,就有关文艺复兴的乐观主义“神话”写道:
基督教的超自然主义逐渐为自然主义的和世俗的观点取代,但这并不必然导致更愉快的历史观……因此,列奥纳多·达·芬奇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最自然主义的头脑之一,却为各种世界在一场大灾祸中终结的图景所苦恼,他不再把这大灾祸想象成神圣的审判,而是把它想象成一场所有人,不管他们有何功德,都要在其中经受同样折磨的灾难……萨伏那洛拉对文艺复兴时期社会的恶毒攻击所得到的广泛响应,也表明在十五世纪末期,许多意大利人把他们的时代视为一个危机与腐败的时期。换言之,文艺复兴时期洋溢的乐观主义只不过是一个神话。5
列奥纳多的例子确实说明问题,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他的幻觉都围绕着一种典型的基督教天启灾难的观念,这种天启灾难的观念如果除去其宗教含意,只会变得更加阴暗压抑和令人痛苦。
一方面是现代性和进步的概念,另一方面是颓废的概念,只有在最粗浅的理解中两者才会相互排斥。一旦我们考虑到它们在自身不同历史阶段得到实际应用的方式,我们就会意识到它们之间关系的辩证复杂性。沙特尔的贝尔纳的著名比喻是极好的例子。侏儒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从而能看得更远;与此类似,进步和颓废的概念是如此紧密地互相包含,以至于如果我们想作出概括,就会得到一个悖论式的结论:进步即颓废,反之,颓废即进步。贝尔纳的比喻的好处在于,它令人信服地表明,作为一种形象(或一种想象的投射),这样一种明显的、逻辑上不可接受的悖论,如何能够被看成一种完全可信的洞见。
同进步一样,颓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而下面的事实只会使得这种相对性更难以捉摸,这就是V.扬克列维奇在一篇论颓废的杰出哲学文章中指出的:“没有什么历史内容‘本身’可以被说成是颓废的。颓废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6因此颓废不是一种结构而是一种方向或趋势。
我们也注意到,颓废通常联系着没落、黄昏、秋天、衰老和耗尽这类概念,在更深入的阶段还联系着有机腐烂和腐败的概念——同时也联系着这些概念惯有的反义词:上升,黎明,青春,萌芽,等等。这使得人们必然会按自然周期和生物隐喻来思考它。颓废概念同有机过程的这些相似性可以说明,为何进步并非其绝对的对立面。的确,在较早的阶段,人们是根据进步同成长特别是同人类个体的智识发展的类似来看待它的(我们想起圣奥古斯丁在人类的逐步发展和个体的逐步发展之间所做的比较)。但历经几个同科学研究和技术进步紧密相连的世纪之后,进步的概念达到了一个抽象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早先的有机特别是拟人论的含义不再保留了。进步被认为是一个更多地与机械学而不是生物学相关的概念。
这同进步是生活之敌的观点非常接近,这种观点在我们这个世纪里并不鲜见。对进步神话的批评在浪漫派运动中发端,在突起于十九世纪末并一直延伸到二十世纪的反科学与反理性运动中增强了势头。结果是——如今这已成为老生常谈——高度的技术发展同一种深刻的颓废感显得极其融洽。进步的事实没有被否认,但越来越多的人怀着一种痛苦的失落和异化感来经验进步的后果。再一次地,进步即颓废,颓废即进步。就其生物学含义而言,颓废的真正对立面也许是再生。但是,将会再生我们这个衰竭世界的野蛮人何在?
在过去的大约一百年里,振奋人心的进步信念没有完全消退,但它被现代性、先锋派和颓废这些远为含混的神话取代(它们更为含混是因为它们更富于自我批评性)。当然,我的论述只限于这些神话在我们时代的文学艺术想象领域发生作用的方式。因此,我在这里特别感兴趣于从老的、一般意义上的颓废向新的、更为具体的文化颓废概念的过渡,这个概念在十九世纪逐步发展,在二十世纪随着“颓废主义”这个美学——历史范畴的出现而达至顶峰。换句话说,我关注的是颓废自觉地变得现代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如我们将看到的,获得了对于颓废概念的一种全新阐释和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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