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唯我主义
人们通常把叫作“唯我主义”的学说定义为那种认为只有我自己才存在的信念。除非这个学说为真,否则它就不是一个学说。如果它真,那么它就是那个肯定只有我罗素存在的命题。但是如果它伪,并且我有读者,那么对于你们这些读到这一章的人来说,它就是那个肯定只有你们才存在的命题。这是一种由于上一章得出的结论而让人想到的看法,意思是说所有我的与件,就它们是事实而论,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而从一件或更多件事实推到其他事实的推理永远不能在逻辑上得到证明。这些结论使人认为怀疑每一件在我自己经验范围以外的事物都是合理的,比方说别人的思想和当没有被我看见时的物体的存在。我们现在要加以考察的正是这种看法。
我们必须开始就给这个学说以比较确切的说法,并且把它可能表现出来的各种不同形式区别开来。我们一定不要用“只有我自己存在”这几个字来表达这个学说,因为这些字只有在这个学说为伪的情况下才具有明确的意义,那么我们就可以挑出一个人来并假定他认为他就是整个宇宙。这和哥伦布以前的人相似,那时候人相信旧大陆就是这个行星上的全部土地。但是如果别的人和事物不存在,“我自己”这个词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因为这是一个排除其他、起限制作用的词。代替“我自己是整个宇宙”这个说法,我们必须说“与件是整个宇宙”。这里“与件”可以通过列举的方法来下定义。这时我们就可以说,“这个表是完全无缺的,这就是一切”。或者我们可以说,“我们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东西”。在这种形式下,这个学说不要求对于自我先下定义,它所表示的主张具有可以加以讨论的明确程度。
我们必须把两种唯我主义区别开来,我将把这两种分别叫作“独断的”和“怀疑的”唯我主义。按照上面的说法,独断的唯我主义认为,“除了与件什么东西也不存在”,而怀疑的唯我主义则认为“除了与件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存在”。独断的唯我主义找不到任何赞成它的理由,因为如果我们所研究的对象不是与件,那么证明不存在是和证明存在同样困难的。因此我将不再谈论独断的唯我主义,而把力量完全放在怀疑的唯我主义上面。
怀疑的唯我主义是很难确切加以表述的。“除了与件我们一无所知”,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因为另外一个人也许知道得多一些;这里存在着适用于独断的唯我主义的同样反对理由。如果我们把我们的说法改为“除了以下各事物(一个与件表)以外,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我们就又引进来了自我,而这一点正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我们在给我们的学说下定义时所绝不能做的。想逃避开这个反对理由是很不容易的。
我认为我们可以把唯我主义所研究的问题叙述如下:“命题p1,p2,……pn不是通过推理才知道的。那么我们能不能列出这样一个表,根据它把其他表达事实的命题推论出来?”在这种形式下,我们就不必说我们的表是完全无缺的,或者说它包括某一个人所知道的全部事实。
显然如果我们的表完全由断言事实的命题所组成,那么对于我们的问题的回答就是否定的,从而怀疑的唯我主义为真。但是如果我们的表包括所有具有定律性质的命题,那么回答就可能不同。可是这些定律必须是综合性质的。任何一个事实的集合在逻辑上都可能成为全部;在纯粹逻辑里任何两个事件都可能共同存在,任何一个事件的集合都不蕴涵其他事件的存在。
但是在根据这种想法进行探讨之前,先让我们看一看各种不同形式的唯我主义。
唯我主义可能比较彻底或者比较不彻底;它越是彻底它就越合乎逻辑同时也就越发显得不能让人接受。最不彻底的唯我主义承认常识或正统心理学所承认的我的全部心理状态;这就是说,它不仅承认我直接意识到的那些事物,而且承认那些完全根据心理学的理由推论出来的事物。一般都认为我随时都有许多我不曾觉察到的微弱的感觉。如果我的房间有一只钟滴答作响,我也许觉察到它而感到讨厌,但是一般来说我是完全觉察不到它的,尽管我注意听时很容易听到它。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自然会说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听觉内容。在大多数情况下,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位于我的视野边缘的物体。如果它们是些重要的物体,比方说一个拿着装上子弹的手枪的敌人,我就会立刻觉察到它们,把它们放到我的视野中心;但是如果它们不引人注意并且静止不动,我就仍然不会觉察到它们。可是认为我在某种意义上看见它们的看法看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同样的看法也适用于记忆的失误。如果我翻一下旧的日记,我看到记在上面的已经完全忘记的赴宴约会,但是我却很难对于常识叫作赴宴的经验加以怀疑。我相信我曾经是个婴儿,尽管那个时期在我明确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最不彻底的唯我主义承认这类推论出来的心理状态。它所不承认的仅仅是涉及我自己和我的心理状态以外的任何事物的推理。
可是这却是不合逻辑的。用来作为从我意识到的心理状态推论到我意识不到的心理状态的合理根据的原理与那些用来作为推论到物体和其他心灵的原理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如果我们打算得到唯我主义所寻求的那种逻辑上的安全,我们就必须把自己限制在我们现在所意识到的心理状态范围之内。佛在老虎围着他吼叫的时候还能沉思默想,因而得到人们的敬仰;但是如果他是个一贯的唯我主义者,他一定会认为吼声随着他不注意到它而立即消失。(www.xing528.com)
这样我们就接触到第二种唯我主义,这种唯我主义认为宇宙仅仅或者也许仅仅由下列各项事物组成;然后我们就列举我们在说话时刻所知觉到或记忆到的一切事物。而这将必须限制在我真正觉察到的事物范围之内,因为我可以觉察到的事物是推论出来的。就在现在这个时刻,我觉察到我的狗在睡觉,作为一个常人我确信在过去这一小时之内我随时都可能觉察到它,因为它一直(我是这样相信的)在我的视野之内,但是事实上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彻底的唯我主义者将要说,在过去这一小时之内,当我的眼光心不在焉地落到狗身上的时候,在我身上并没有引起任何后果;因为主张我有未被我觉察到的感觉就是允许作出一种不许可的推理。
就记忆来讲,这个学说的结果是十分奇怪的。我在某一时刻所回想起来的事物和我在另一时刻所回想起来的事物是十分不同的,但是彻底的唯我主义者只会承认我现在所回忆的事物。这样他的世界将是一个由随时完全改变的各不相关的片断组成的世界——我所说的改变的意思不是对于现在存在的事物,而是对于过去存在的事物来讲的。
但是我们还没有处理唯我主义者为了感到安全而对逻辑作出的牺牲。十分明显,我可能有一次回忆,而所回忆的事物却不一定发生过;作为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我也许可能是五分钟以前开始生存的,带有我当时所有的全部记忆。因此我们应当去掉回忆起的事件,把唯我主义者的宇宙限制在目前的知觉范围内,这些知觉包括作为回忆的属于现在心理状态的知觉。就目前的知觉来说,这种最严格的唯我主义者(如果存在的话)在某种解释下承认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前提。他所承认的事物只能用这种形式正确地表述出来:“A,B,C,……发生”。把A,B,C,……叫作“思想”除了对于那些不承认唯我主义的人以外并没有增添什么东西。一贯的唯我主义者的特点在于这件事实,即如果“发生了A”这个命题在他的表内,这个命题永远不是推论出来的。他认为所有从一个或更多具有“发生了A”这种形式的命题推论出其他断言某种被叫出名字或加以描述的事物发生的命题的推理都不能成立。他认为这类推理的结论可能或可能不为真,但却永远不能被人认识到为真。
现在我们既然已经讲明白唯我主义者的立场,我们就必须探讨赞成和反对它的理由。
主张怀疑的唯我主义的论证如下:从一组具有“发生了A”这种形式的命题不可能用演绎逻辑推论出任何其他断言某种事物发生的命题。如果要使这类推理有效,那就必须凭借某种像因果关系或归纳等非演绎的原因。根据一组具有“发生了A”这种形式的命题用演绎论证是连证明这类原理具有概然性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我将在后面一章里来讲这种断言的证明。)比方说,归纳的正确有效除了假定归纳或某种同样成问题的公设以外是不能从事件的进程推论出来的。所以如果像经验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我们的全部知识都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那么它就不仅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而且还限于经验的范围之内;因为只有通过假定某种或某些甚至不能由经验证明具有概然性的原理,我们才能用经验来证明除了经验本身以外的一切事物。
我认为这种论证证明我们必须在两个立场当中进行选择。要么我们必须承认那种最严格的怀疑的唯我主义,要么我们就必须承认我们不靠经验就知道某种或某些原理,通过这种或这些原理我们可以至少带有概然性地从事件推论出其他事件。如果我们采取第一种立场,那么我们所不承认的事物就必然远远超过一般认为唯我主义所不承认的事物的范围;我们不能知道我们自己的过去或未来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对于我们自己的未来作出预料的理由,如果这种未来发生的话。如果我们采取第二种立场,我们就必须部分地不承认经验主义;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对于自然的进程的某些一般特点是有所认识的,而这种知识尽管可能由经验产生,它却不能用逻辑方法从经验推论出来。我们还必须承认,如果我们具有这类知识,这类知识还不是十分明确;因果性与归纳,就它们的传统形式来讲,不能完全为真,而关于用什么去代替它们这一点我们并无所知。这样看来不管在两者之间采取哪一种立场都有很大的困难。
就我个人来讲,在两者之中我不承认唯我主义的立场而采取另一种立场。我承认问题的实质在于唯我主义的立场不能用归纳论证驳倒,如果我们承认那种我将叫作“经验主义假设”的原理的话;这个假设认为我们不靠推理所得到的知识仅由我们经验过的事物(或者更严格一点说,我们正在经验着的事物)加上演绎逻辑的原理组成。但是我们不能知道经验主义的假设为真,因为如果经验主义的假设为真,那就是一种为这个假设本身所否认的知识。这并不证明这个假设为伪,但是它却证明我们没有权利肯定它的正确。经验主义可能是一种真的哲学,但是如果它为真,人们却不能认识到它为真;那些断言他们知道它为真的人是自相矛盾的。因此我们在不承认经验主义的假设上从一开始就遇不到什么障碍。
就反对唯我主义的理由来讲,首先我们可以说它从心理方面来看是不能让人相信的,而且事实上连那些自认为真心承认它的人也不承认它。有一次我从一位有名的逻辑学家克里斯丁·莱德·弗兰克林夫人那里接到一封信,信中说她是个唯我主义者,由于看不到别的唯我主义者而感到奇怪。我不能相信某种事物这件事实并不证明这种事物为伪,但是如果我假装相信某种事物却证明我不诚实和轻率。笛卡尔的怀疑在用来表达我们的知识和显示事物的依存关系上是有它的价值的,但是走得太远它就变成一种纯学术的游戏而使哲学失去了它的重要性。不管有什么人,连我自己也算在内,可能出来主张相反的意见,我将仍然相信我不是整个宇宙,而在这一点上每个人事实上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如果我在确信别人存在这一点上正确的话。
关于唯我主义的争论的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唯我主义只有在其最彻底的形式下才是可以让人维护的。有许多并非不能言之成理的中间立场,这些立场事实上曾被许多哲学家所接受。其中最不彻底的一种看法是认为没有可靠理由来断言某种没有人经验过的事物的存在;根据这种看法我们可以与贝克莱一道,得出物质的不真实性而保留精神的真实性这个推论。但是这种看法由于它承认我自己以外别人的经验,并且由于我只是靠推理才知道这些经验,所以它认为从某些现象的存在可以正确有效地推论出其他现象的存在;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我们就将发现推论出来的事件并没有任何理由应该让我们经验到。完全相似的看法也适用于那种相信一个人自己具有一个过去和一个大概会有的未来的唯我主义;这种信念只能从承认导致否认任何种类的唯我主义的推论原理中找到合理的根据。
这样一来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两种在逻辑上站得住的极端的假设。从一方面来看,要么我们知道非演绎的推论原理,这些原理是我们不仅相信别人存在,而且相信整个物理世界存在的合理根据,这个物理世界包括那些从未被人知觉过而仅仅根据它们产生的结果推论出来的部分;从另一方面来看,要么我们就局限在那种可以叫作“即时的唯我主义”的看法之内,按照这种看法,我的全部知识只限于我现在正注意到的事物,不包括我的过去和大概会有的未来,也不包括那些在这一时刻不曾为我注意到的全部感觉。当我们清楚看出这种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的情势之后,我不认为还会有什么人真诚和由衷地选择第二种假设。
如果即时的唯我主义不成立,我们就必须设法发现什么是那些综合性的推论原理,靠着关于这些综合性的推论原理的知识,我们的科学和常识的信念在其基本轮廓上才能找到合理的证据。我们将在第六部分中从事这项工作。但是首先最好我们还是一方面对于与件,另一方面对于得到最明确解释的科学信念作出一个概观。通过对这一概观所得的结果进行分析,我们可望发现那些在科学推理中为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假定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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