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特
三里屯有个书吧,王老师你一定会喜欢,那天,鲁阳一直在我的耳边唠叨着。我笑笑,看看他。他一脸的真诚,仿佛是怕我说他是“托儿”。我当然不会,我只是由此想到了久违的酒吧生活,他的话唤起了我一种莫名的惆怅。是什么?我也一直理不清楚。管他的,我想,酒吧对于今天的我来说,就像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快十点了,鲁阳的电话又来了:王老师,你来吧,你知道我遇见谁了?我问是谁。他说:雅特。
雅特?这个名字仿佛是一个久远的回忆了,我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听人说起过他了,他是我的小兄弟,我们曾经相识在酒吧。
那个酒吧就是我在《酒吧:一座城市的记忆》中提到的酒吧:“电脑洗车酒吧”。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常出没于那家酒吧,我的中国朋友、外国朋友与我见面都相约在那个酒吧。我们当时生活得很困窘,但如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有热情。雅特出现在酒吧时我就注意到了他的特别,一双大眼睛鼓瞪着,古铜色富有质感的肤色闪着光泽,人也壮实得像头牛,走起路来像醉汉似的晃晃悠悠。
我对雅特有兴趣,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气质,你可以说是颓废,也可以说是他对生活很无所谓,对什么都很漠然。可我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会是这种状态?也许是因为我的文学癖好,我那时对任何“另类”都有探求欲。雅特便成了我的一个目标。
我很快就和雅特聊上了。他说他刚从国外回来。我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嘿嘿一乐说,没事,玩呗。他说他回来后一直没事干,成天这么混着。我说,你总不能一直就样生活下去。他还是一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模样。再不行,我就出国了,他说,接着又是嘿嘿一乐。
我以为他的话说完了,我们的话题也好像进行不下去了,开始各喝各的酒,并不时地插入朋友们的聊天——尽管挺无趣,但还得聊着。这就是酒吧,很多时候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帮你打发无聊的时光。
其实我讨厌待在国外,雅特突然说,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一愣,又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特别明亮,里面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直率和坦诚,身上那种若隐若现的“颓废”感似乎是贴在他身上的“外来之物”,他其实并不属于这类人。
雅特是西藏人,卫东在一旁向我介绍说,你有活儿可以帮他介绍介绍。
我这才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位雅特是西藏人,难怪他面有异相,肤色呈古铜色,右耳上吊着一枚晃晃荡荡的大耳环。这一切都在“西藏人”这三个字中找到了答案——他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
我随口答应了,因为我欣赏眼前的这位西藏人,我注意到他虽然挺颓废,挺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却有一份难掩的真纯。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去发现自己的这份真纯,相反,目前留恋的生活却是这种晃晃悠悠,无所事事?非得如此才显“现代”?
但我承认这种状态又是我欣赏的,因为我没有。我活得太紧张,从来不能做到凡事无所谓,爱谁谁。我做不到,可他似乎做到了,因此我愿意接近他,并了解他。对别人身上的特点,我从来是敏感的,尤其在我欠缺的时候。
我们剧组确实需要副导演,我知道艺谋也正在寻找合适人选,虽然拍摄的题材尚未最后确定,但这个人选是空缺的。我想让他进剧组,我当时幼稚地认为,我们这个组的“正气”能影响他,最终使他能做点正事,别像现在这样胸无大志。
后来才知道他所谓的“出国”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当时确实有一位德国女朋友,是他中央戏剧学院的同学,他自己也说不清对她是什么感情,只知道俩人好着,如此而已。他跟我说过在学校上学时的许多有趣细节,足见他真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心理远没有成熟。他那时经常逃学,因了女友的诱惑,学校除了警告也无计可施。其实从年龄上说,这只是一次青春期的“骚动”而已,而他却认为够叛逆。我揣摸,他当时的“女友”也是因为他是“西藏的中国人”而穷追不舍。
他很容易被宠坏,尤其在他人生目标没有方向的时候。虽然我没有见过他的“女友”,但我相信,雅特定然唤起了她的母爱。他是容易让女人产生这种感情的男人,虽然从外表上看他足够“雄性”,像一头凶狠的藏獒,可一旦了解了他,会发现他的善良。他那颗一直不肯长大的童心,钳制了他的成长,也使他常常陷入人生的迷惑。
他说,他已经和他的“女友”拜拜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她让他去德国,而他不愿意。国外没劲,他说。那你还准备做什么,我又问。他无语了,沉默了一会,开始给我讲述他打架的辉煌历程,讲得绘声绘色,显得很陶醉。从在学校因为饥饿,到厨房去偷吃馒头,被发现,暴打大厨;到上剧组,因打抱不平,将一个“成天找茬儿”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他眉飞色舞讲的时候一直在伴随着他的“嘿嘿”笑声,脸上的表情生动至极。我心想,他如果当演员,会很出色的,只可惜,他那张脸太特别。
我跟艺谋多次提到他,我说他应该来我们组当个副导演,他学的是编导,正好也在专业范围内,人虽稚嫩点,但可以锻炼锻炼。我一直在游说。我知道艺谋用人之方,他不喜机巧之人。我们这个组从来工作之风严谨,少是非,亦因了艺谋本人的正气。雅特肯定不会无事生非,这是我能揣摸出的,他少的只是工作经验,而我们组恰恰是能带出人才来的队伍,这也是因为艺谋的带兵有方。
《有话好好说》终于要开机了,我带雅特见了艺谋,艺谋同意了。雅特在开拍之前便进了剧组,正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很为他高兴,因为他不用再晃晃悠悠了,我一直认为他的闲散是可以调教的,但必须跟对人,因为他非常容易受他人的影响,这就决定了他跟了什么人,就会成为什么模样。
进剧组前,我一再叮嘱他,从此以后决不能再打架,工作要认真。雅特认真听着,然后向我保证,打架的事他决心金盆洗手。我想,雅特最终会找到真实的自己的,我当时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电影开拍后,我常去探班,我发现剧组的很多人喜欢雅特,因为他单纯,又很乐观,没事时常给人说些好玩的段子。他说段子是一绝,即便是你已经熟悉的段子,经过他的添油加醋,也会突然呈现不曾有过的异彩,令人捧腹。一般在说的时候,他自己不笑,表情也变化不大,异彩纷呈的全在他的眼睛和嘴上,他语速控制得恰到好处,再配上他适时的“嘿嘿”,剩下的只有“哄堂大笑”了。他像个稀有动物似的让大家对他产生了好感。(www.xing528.com)
可是这种情况持续了没多久,我就发现了他的问题,不是是非问题,也不是打架,而是做什么事都像是心不在焉,这让我纳闷。艺谋其实也挺喜欢雅特。他的简单和内心的洁净,都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不能不让人喜欢,只是他的懒散让别人不解。艺谋也跟我说过,雅特人不错,就是对工作不那么上心,你不交代他干,他自己不会主动去做。艺谋只是笑着说,而我却认真了,因为他来组里是我介绍的,我担着责任。
我和雅特谈了。他认真地听着,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我心想,你也不小了,该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了,不能总是把自己当小孩。他点着头,又向我保证他会注意的,一定会改掉身上的毛病。虽然他态度是诚恳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他的心是游离在外的。我只是想,我算尽到责任了,路只能由他自己去走了,我无法替代。
后来是拍《一个都不能少》,他还是副导演。我有一次看到他在休息的时候,拿出自带的电动玩具,用遥控器在津津有味地操控着,看着玩具在他的指挥下自由穿行。他一个人嘿嘿乐着,陶然欲醉。他真是个孩子,我心想。
剧组后来转到张家口,接着拍城市部分的戏,我没去,忙着自己的事。一天,剧组有人告诉我一个关于雅特的故事,听得我哭笑不得。说的是雅特有一天受命去找群众演员,大家仍在现场忙拍摄,剧组司机出外办事,途经一条大街,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雅特。他并没有出现在寻找群众演员的人海中,而是躬身在瞄准着什么,再细瞧,原来他正在玩打气枪的游戏呢。别人说的时候是当笑话,也顺带着暗示我介绍的人不靠谱。我急了,当即拨了一个电话给雅特,我说你疯了,别人都在工作你却在街头花钱玩气枪?你这样做对得起谁?这个组人人都在尽心工作,你还有心玩?何况你有任务在身。
雅特是知好歹的人,加上心虚,在电话那头一连声的道歉,并说再也不会这样了。我真的生气了,他让我无法再为他的行为辩护,他自己否定了自己,这么多年依然顽性不改。我无奈了!
雅特又上了我们的《我的父亲母亲》,那时我已决定不再对他说“人生道理”了。他身上的顽症只能由他自己有一天深刻认识,说教是没有用的。
那次电影是边拍边改剧本,我带着编剧就住在山上。他们收工后,吃完饭,我和编剧就会约上雅特,在荒野里走一圈。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因为海拔的缘故,夜晚的星空似乎距离我们很近,周围安静极了,只有远处有灯光闪烁着。常有风,呼啸着吹过,空气中荡漾着一种在城市中难得一闻的清新。雅特扯开嗓子大声喊着,声音传得很远,偶尔,会有回声……我们被感染了,也扯开了嗓子,三个人一起大声呼喊着,我们就像是荒野上的孩子,浪迹天涯,终于回归到了大自然的怀抱。这时的雅特,和这一切是和谐的,他是那么的快乐,无拘无束自由地嬉戏玩耍,好像是来自自然的召唤。他显然是属于这里的。我不知道我以往对他的“校正”是否正确,他原该是有他自己的天性的,我是否在泯灭他的天性?
《我的父亲母亲》之后他就离开剧组,他接了另一个导演的戏。我去探班时又见到了他,他的状态不像在我们剧组时那么率性了,有点“蔫”,言语比以往要少多了。他告诉我,他恋爱了,爱上了这部戏的一位女主演。他说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他们都想保密。
我为他高兴。他的心飘荡得太久了,他需要一个栖息的小港湾。我注意到了那个女孩,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我能感觉到潜伏在那个女孩身上的“母性”。这是雅特需要的,他需要这种温暖来融化他,他的心有时太野,需要有人驯服。
再后来,也就是那部电影拍摄结束后的一天,他来找我,神情沮丧,眼神里含着痛苦——我很少看到他眼中含有这种内容,他从来都是嘻嘻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现在,他开始有所谓了。
他说,他接到了那个女孩的电话,女孩在电话中说,雅特,我们结束吧,我现在看不到你的前途,而我,是需要前途的。雅特说,他在电话里,能感觉到她的旁边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眼神失神地望着天空,缓缓地述说着。他说,我也想有前途,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他像是在问我,也像是在问自己。我无法回答他,我知道他的“顽心”犹在,而他根本没有想到怎么来安排自己,而现在,他真的开始想了。此时此刻的他,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陷入了沉默。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再“谈”上的,居然是雅特和我都熟悉的一位朋友。
从那天起,我发现雅特变了,甚至变得很焦急,急于要干一番事业,他的“无所谓”,不但“所谓”了,而且浮躁得厉害,内心深处那点可爱的天真和顽劣正在一点点消失。他在“长大”,在“成熟”——可这真是他需要的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问自己,当我眼前的这个熟悉的雅特变得越来越陌生时,是好呢,还是不好?我所知道的却是,一场不成功的爱情让他“成熟”和“觉悟”了,他终于要奋斗了。
再后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他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偶尔会听人说起他,知道他在一个电视导演身边做事,又听说他要当导演了,可过了一段时间又听说他导的那部戏没通过审查,直到出现鲁阳的这个电话。
鲁阳把我接到了他提到的那个“书吧”。我看到了雅特。让我吃惊的是他瘦了许多,脸上已多了些皱褶。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烙下了痕迹,他也一样。他说他瘦了二十公斤,是因为锻炼。他这句话让我多少知道了他开始活得健康了,一种心理上的健康。我高兴,为他。
我说,雅特,你好吗?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对面还有一位,我在捉摸谁是他的女朋友。来的路上,鲁阳已对我说了,雅特交了位女友。雅特说,还好。他的话不多了。我注意到雅特的性格有些变化,言语不多,便显得沉稳了。雅特说,他很怀念在艺谋剧组里的日子。这个剧组太好了,他感慨地说。我没接话,他的离开全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那时他不懂事,所以到现在才有这个感慨。对面的女孩开始和我聊天。鲁阳介绍说她是演员,中戏毕业,并声情并茂地叙说曾对她的追求,又怎么被其男友以“计”阻截。真是一个好故事,我想。我问女孩,你们家那位好汉呢?她说,不在了。她说的“不在”好像指的是出门在外,并非分手。
接着我问雅特个人生活如何了。我是明知故问,但我确实需要搞清楚,他的女友究竟是谁。他旁边的另一位女孩从我进来后就没开过口,但我看出她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女孩。这时,她嘴角一撇,羞涩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就是她了。果然,雅特指向她,并轻轻地侧身拥抱了她一下。
对面的演员女孩则惊呼了起来:呀,真的呀,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她们俩在同一个公司,雅特的女友还是管理她的人,而且雅特也和她们常在一起,可她居然不知道!这是她惊呼的原因。
我在一旁观察雅特的女友,她给我的感觉是踏实的,而且内心的力量很强,我相信她做起事来一定是坚定的。她是个目标明确的女孩,而这些,正是雅特所缺的。同时我还注意到她的身上也不乏“母性”,而这,也是雅特未来的生活伴侣必须具备的——起码我是这么认为,否则雅特难以被驯服。他有来自荒原的野性,但它会臣服于“母性”,因为雅特需要母性的温暖来融化内心的狂放和躁动。她们真的很合适,仅从雅特的选择就能看出他的变化,因为我认为选择什么样的女人,正说明男人自身的素质。
因为太晚,我们没谈太多,但我已经很高兴了,因为雅特,他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生活方向。他从此会很好的,我想,但我真的希望他在“找到”的同时还能保留他身上的童心和纯真,这是大自然赋予他最珍贵的礼品。
2006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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