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宗教文学史》宋代小说与志怪笔记的影响

宋代的文言笔记体志怪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志怪笔记小说的余绪。由于宋代君主好佛道，故有不少文人投其所好，撰著和编纂了大量的宗教神话笔记小说集。其中，集汉魏六朝以来宗教神话笔记小说之大成的《太平广记》，集当朝（宋）宗教神话笔记小说之大成的《夷坚志》，以搜罗富宏、卷帙浩繁而著称于世，成为元、明、清三朝小说、戏曲创作的题材库。此外，还有《稽神录》、《江淮异人录》、《睽车志》等亦颇为人熟知。

此书6卷，《拾遗》、《补遗》各一卷，共235条，徐铉撰。铉字鼎臣，广陵（今属江苏）人。他初仕南唐为翰林学士，后随李煜入宋，官至散骑常侍。因为徐铉参与编纂《太平广记》，遂将其《稽神录》全部收入该书。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徐铉在自序中称：“自乙未岁（935）至乙卯（955），凡二十年”撰成此书。这就是说，在入宋以前，此书实已完成。

《稽神录》的内容颇为庞杂。各种不经见的异物怪事，纷呈杂出。异物如瓮形石（《瓮形石》）、紫石（《紫石》）、金蚕（《金蚕》），怪事如群犬吠石（《犬吠石》）、马晓人语（《陈璋》）、巨雹如楼（《彭城佛寺》），以及梦遇神道而获福佑（《何致雍》、《郭仁表》、《谢谔》、《崔万安》等）。此书中的鬼话则从人鬼写到动物之鬼，突破了“人死曰鬼”的传统模式。前者如《李攻》叙李病后产生了特异功能，居然白日见鬼。后者如《杨迈》叙行猎中发现一兔，三捕而三无所获，芟草以求，得兔骨一具，乃知前所追见者，是一兔鬼。以上故事，不寓褒贬，单纯猎奇，是灵物崇拜、精灵崇拜、鬼灵崇拜等准宗教意识的反映。

但书中也写了不少鬼神故事，借以弘扬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等佛道教义。例如《欧阳氏》叙欧阳氏幼年与父母失散，某日，有老者诣门，自称其父，并述欧阳氏之名字及中外亲族。欧阳氏见老者贫陋，拒不相认。老人曰：“吾将讼尔。”次日，欧阳氏忽被雷霆击毙。有人在土庙神座前拾得一纸，正是老父告女之控诉状。又如《蚓疮》叙一僧以石灰杀蚯蚓无数，遂患恶疮。他全身生疮多达百千，每疮之中有死蚯蚓一条，因此毙命。

此书叙事简洁，但缺乏文采，略陈梗概而已。

此书2卷，25篇，吴淑撰。吴淑（947-1002），字正仪，丹阳（今江苏镇江）人，徐铉之媳。她初为南唐内史，入宋后，以其博学而受太宗赏识，官至起居舍人、职方员外郎等。她参加了《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太宗实录》等书的编撰。

《江淮异人录》是一本记述道流、术士、侠客等各种特异人物的小说集。书中所记25人，凡唐代2人，南唐23人。这些人物神出鬼没，大多具有为常人所没有的特异功能，近乎超自然力，因而带有一定的神话色彩。例如《李胜》写书生李胜游道观，道士不以礼遇。胜曰：“吾不能杀之，聊使其惧。”一日，道士闭户睡，胜命童子叩门，取李秀才匕首。道士起床，见枕前插一匕首，劲势犹动。又如《潘扆》写潘某日泊舟秦淮口，有一老父求同载过江，潘许之。开船后，潘与友人饮酒，至中流而酒尽，潘以为憾。老父曰：“吾亦有酒。”乃解下头巾，从鬓中取出一小葫芦，倾之，长饮不竭。此外还有《陈曙》、《司马郊》、《刘同圭》、《史公镐》、《耿先生》、《张标》、《江处士》、《润州处士》等篇，对其他各种方术，诸如日行千里、未卜先知、制鬼降魔、尸解成仙之类，也各有所描述。

吴淑之撰《江淮异人录》，虽不无其公公徐铉的影响，但她的写人叙事较为生动，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该书在人物描述上着重表现一个“异”字、方术——超自然力固然是异人们的主要特点，但有时作者也注意描述性格之“异”。例如《聂师道》叙强盗入其室行窃，聂不但不予惩罚，反而为之引入密室攫取金帛，并指点出城逃逸之路。被盗者被写成同谋者，其性格之异便跃然纸上了。

《太平广记》共500卷，李昉、扈蒙、李穆等奉宋太宗之命编纂，成书于太平兴国二年至三年（977-978）。全书取材于自汉至宋初的野史、小说、佛藏、道藏等不见诸经、史、子、集的图书约500种，按题材分类编排。书中对历代之佛话、仙话、鬼话、怪话搜罗极富，计有神仙55卷、女仙15卷、道术5卷、方士5卷、异人6卷、异僧12卷、报应33卷、定数15卷、神25卷、鬼40卷、夜叉2卷、妖怪9卷、精怪6卷、再生12卷、悟前生2卷、龙8卷、虎8卷、狐9卷、蛇4卷、水族9卷、昆虫7卷等等。这些故事，广泛涉及儒、道、佛三教意识，以及鬼灵崇拜、精灵崇拜、灵物崇拜，乃至天命，占卜等准宗教意识。

除以上宗教神话故事之外，《太平广记》还采录了大量其他传奇小说，以及人文、地理、博物、医药等各种资料，有似于古代的百科全书。书中所引近500种古代典籍，今已大半散佚，赖此广记使我们得以窥见原书之一斑。宋元话本、杂剧、明清小说、戏曲，多从此书猎取题材进行再创作。鲁迅编《唐宋传奇集》，汪辟疆编《唐人小说》，亦主要从此书辑录而成。其他之据此书以辑录历代遗文佚书者，还有很多。

继北宋的《太平广记》之后，南宋亦出现了卷帙繁富的志怪笔记小说集《夷坚志》。《夷坚志》原书420卷：分初志、支志、三志、四志，前三志又各按甲乙等十干分为10编，四志则分为甲乙两编。计初甲至初癸200卷（初志），支甲至支癸100卷（支志），三甲至三癸100卷（三志），四甲四乙20卷（四志）。但原书在流传过程中早已散失。纪昀编《四库全书》，只编入该书的支甲至支戊5编，计50卷，称《夷坚志》或《夷坚支志》。涵芬楼编印的《新校辑补夷坚志》，是收录篇目较多的版本，包括初志、支志、三志和补遗共206卷，相当于原书一半的规模。中华书局以涵芬楼本为底本，又从《永乐大典》等书中辑出佚文28条，作为“三补”，是目前搜集最为完备的版本。

与广泛摘编古籍而成书的《太平广记》相反，《夷坚志》是由洪迈广泛搜集见闻而编撰成书的。洪迈（1123-1202），字景庐，别号野处，鄱阳（今江西波阳）人。他是南宋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先后任知州，中书舍人兼侍读，直学士院，端明殿学士兼修国史。他自幼博览群书，举凡经史百家、稗官小说，无所不涉。其著述除《夷坚志》外，还有《史记法语》、《南朝史精语》、《经子法语》、《容斋随笔》等。《列子·汤问》有云：“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夷坚志》书名源出于此。洪迈在《夷坚志序》中说：“人以予好奇尚异也，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于是五六年间所得卷帙，益觉烦伙。天下之怪怪奇奇，尽策于是矣。”无论和尚、道士、神佛、精怪、鬼魅、占卜、萝幻、巫医、民俗、掌故，以及各种逸闻异说，无所不包。其题材之广泛，不亚于《太平广记》。例如《四库全书》本《夷坚甲志》（即原书支志甲编）之卷一，共19条，涉及题材十多种。现按其题材性质，分列如下：

动物崇拜 《阿保机射龙》、《冷山龙》、《熙州龙》

植物崇拜 《柳将军》

灵物崇拜 《酒驼香龟》

鬼灵崇拜 《孙九鼎》

冥游复生 《天台取经》、《王天常》

咒语巫术 《宝楼阁咒》

前兆神话 《三河村人》（梦兆）、《伪斋咎证》

古代神祇 《铁塔神》、《刘厢使妻》、《黑风大王》

道教神话 《石氏女》（吕仙度化凡女）

佛教神语 《观音偈》

其他 《冰龟》写异常之气候，《犬异》写异常之动物，《韩郡王荐士》写世俗生活。

《夷坚志》虽然是从南宋民间搜集整理而成的一部大型志怪小说集，但是其中有大量故事是汉魏六朝志怪小说原型之变形再现。这是一种民族文化积淀与传承规律的体现。例如：《王郎君》属人神相恋模式，《生王二》属深山遇仙模式，《莫小孺人》属女鬼求爱模式，《张相公夫人》属古冢艳遇模式，《更生佛》与《蟹山》则属于佛教之善恶报应模式，等等。

《夷坚志》里的志怪故事，有些是单纯的猎奇，如《楼烦道中妇人》写朽木化为妇人作祟。但有些却具有积极的思想意义，如表现人类征服自然的《阿保机射龙》和《刘将军》。《刘将军》叙刘为求雨而祷于岱岳，不灵；又致祭龙潭，也不灵；而且“赫日滋炽”。刘将军火了，调遣大批兵丁，运石负土，欲填龙潭。当夜，龙王神托梦于刘道：“天久无雨，非吾之罪。今四海之内，凡一勺之水，则有神主之。吾弗得预，又岂敢上违天律，辙降膏泽耶？”刘将军愈怒，次日黎明，亲率兵丁千余，挑土石投入潭中，到黄昏时填平。但次日天晓，龙潭却恢复了原貌。刘将军再率兵丁填之。于是“当昼隆热，寒风倏起，而雷电从潭出。山阜皆震，吏民惧甚。刘又督役不已，数日间暴卒，雨乃沛然”。这篇斗龙神的悲壮故事，令人想起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追日等古代神话，表现了人定胜天的理想，是对自然崇拜意识的逆反。

《夷坚志》中的奇闻异事，也有非宗教性者，其中有的还颇具科学性。例如《疡医手法》条，写痈疽患者讳疾忌医，生怕大夫使用针灸疗法为之破痈根治。有某人左股息痈，不许稍触其痈。为防止医者用针，凡为他诊治者，事先都被搜去随身所带之针刀。一医旁立，对患者说：没关系，无须针砭之力，到晚间必自溃。患者大喜，“偶回顾侍妾，忽大声掣叫，则痈已穿决，出脓血斗余，痛即止，能起立。”这个奇迹是怎样发生的呢？“盖医磨半破小钱，使极快，置之舌下，伺隙用之，故立见效。”这一出其不意破痈法，颇符合医疗心理学原理。今日之所为无痛分娩法，无痛注射法等，其原理均与此相同。

《夷坚志》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广泛影响。

金代的元好问撰有《续夷坚志》4卷，不但志怪，而且广涉名流逸事，风土人情，山川异物，名胜古迹，古代药方等。元代无名氏撰有《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前后2集，17门，500余条，以志怪为主，不过有些内容出自唐宋人著作。

元、明、清三代的小说、戏曲作品，有不少是根据《夷坚志》中的故事再创作的。以明代的“三言二拍”为例，其中以《夷坚志》故事进行再创作的作品有：《闲云庵阮三偿冤债》、《简帖僧巧骗皇甫妻》、《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以上《古今小说》）；《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以上《醒世恒言》）；《金明池吴清逢爱爱》（以上《警世通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入话部分）、《吕使君情媾宦家妻，吴太守义配儒门女》、《沈将仕三千买笑钱，王朝议一夜迷魂阵》、《满少卿饿附饱飏，焦久姬生仇死报》、《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鹿胎庵客人作寺主，剡溪里旧鬼借新尸》、《赵孙君乔送黄柑，吴宣教千偿白镪》、《迟取券毛烈赖原钱，失还魂牙僧索剩命》、《贾廉访膺行府牒，商功父阴摄江巡》、《张福娘一心贞守，朱天锡万里符名》、《任君用恣乐深闺，杨太尉戏宫馆客》、《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以上《拍案惊奇》），等等。

此书6卷，郭彖撰。郭彖，字伯象，和州（今安徽和县）人，南宋高宗、孝宗时在世，进士出身，历官知兴国军。由于高宗好鬼神幻诞之书，遂有《睽车志》之作。《易》曰：“睽上六，载鬼一车”，《睽车志》书名本此。书中多记南宋建炎、绍兴、乾道、淳熙年间的神仙鬼怪传说。从书名的确立、书中的内容，到搜集材料的方法，此书均仿《夷坚志》之例。其所载故事，广泛涉及儒、道、佛三教，以及鬼灵、动物精灵和各种神祇崇拜。

（一）三教神话。书中有不少弘扬三教精神的神话故事。例如：某妇因事姑孝顺，遂得一灵物——布囊，储米其中，取之不尽；某村夫因故而恨其母，意欲杀之，遂遭雷殛。这些故事将儒家伦理观念与鬼神观念融为一体，是不折不扣的宣扬儒教的作品。有些佛教神语，旨在弘扬佛法无边和善恶报应，如《明州育王塔》条写佛像显灵；《李稷臣》条写提刑李稷臣滥杀无辜，遂遍体生疮而死。道教神话以宣扬方术的作品为多，如《刘知常遇道》宣扬点铁成金术，《林灵素赊酒》宣扬变化术，《左彦文遇师》、《郑摇铃丐钱》宣扬尸解术，《叶法师》宣扬祈禳术等。

另一些作品，虽然具有弘扬宗教意识的倾向，但也含有积极的思想意义。例如《林灵素入禁中》：(www.xing528.com)

宣和间，林灵素希世宠幸，数召入禁中，赐坐便殿。一日，灵素倏起，趋阶下曰：“九华安妃且至，玉清上真也。”有顷，果中宫至。灵素再拜殿下，又曰：“神霄某夫人来。”已而果有贵宾继玉者。灵素曰：“在仙班中与臣等列，礼不当拜。”长揖而坐。俄忽愕视惜曰：“是间何乃有妖媚气耶？”时露台妓李师师者入宫禁，言讫而师师至。灵素怒目攘袂亟起，取御炉火著逐而击之。内侍救护得免。灵素曰：“若杀此人，其尸无狐尾者，臣甘罔上之诛。”上笑而不从。

这则道教神话，虽然神化了道士林灵素，但实则为一篇讽刺小品，矛头直指好道而荒淫狎妓的宋徽宗。

宗教中有许多落后迷信的成分，但也不是全盘糟粕，例如道教中的医术和养生术里，就保存不少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暌车志》里的某些作品对此有所反映。例如《赵三翁》条描述赵三翁以孙思邈真人所授之医术为人治冷疾云：

……就屋开三天窗，放日光下射，令顿（患者）仰卧，揉艾遍布腹上，约十数斤，就日光灸之。移时，觉热透脐腹不可忍，俄而腹中雷鸣，冷气下泄，口鼻间皆浓艾气，乃止。明日又复为之，如是一月，疾愈。仍令为之，一百二十日，此病不作，壮健如初。

这种以艾叶为药的脐疗法，就是今日风行海内外的内病外治的“505神功元气袋”之所本。它是我国道教医药文化之精华。

（二）鬼话。这本书里的鬼话，继承了魏晋南北朝鬼文学的优秀传统，不但以写女鬼为主，而且充满了人情味，十分感人。《赵通判妻》、《陈洪进女》、《程泳妻》、《李大夫亡妾》、《斯瑶亡妻》等，都是这种作品。例如《李大夫亡妾》条，写亡妾之魂日以二钱市粥养儿，歌颂了伟大无私的母爱。又如《斯瑶亡妻》叙亡妻尸体被焚之后，其魂灵感夫君思念之情，在神的帮助下，附另一亡女之尸而复活，斯瑶夫妇得以破镜重圆。这是一支对“笃子伉俪”之者的赞歌。

（三）其他。书中还有若干故事描写了各种神祇，如雷神、水神、灵泽夫人（人神）等；有若干故事描写了各种动物精灵，如狐精、鼠精、虾蟆精等。其中以《孙思文易面》最富于讽刺意味：

蜀入孙思文，美风姿。每自负其标韵，娶妻姝丽。伉俪之间，相得欢甚。一日偕诣神祠从观，思文指神像谓妻曰：“彼孰与我美？”妻曰：“卿似胜也。”夜归，思文梦神召责之，叱令换其面。即有数鬼捉至一处，见若假面数十，取其问颔颐蹙额大丑者，割去面而易之。惊呼而寤，以手扪面，觉有异；呼烛视之，果然。妻即怖死，孙大悔恨而已。

这则神话给读者的启示：与其说是神不可侮，不如说是人不可自负。

这本书里所搜集的故事，一如其他唐宋以后的笔记小说，有很多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笔记小说原型的变形再现。例如：《曹滋》是人神相恋神话原型之再现，《马公女》是《幽明录》之《徐玄方女》人鬼相恋原型之再现，《孟通判》是《神仙传》之《张道陵》、《李八百》、《壶公》等道教考验神话原型之再现等。

两宋时期的笔记志怪小说集，除前述数种以外，还有钱易《洞微志》、聂田《祖异志》、张君房《乘异记》、秦再思《洛中纪异》、张师正《括异志》和《志怪集》，以及佚名《分门古今类事》等。其中以《分门古今类事》较为值得注意。这是一本征引故事以宣扬天命、前兆、谶纬等准宗教意识的类书。书中所引每篇故事之末，均注明出自何书。其中如《成都广记》、《该闻集》、《广德神异录》、《唐宋遗文》、《宾仙传》、《蜀异记》、《搢绅脞语》、《灵验记》、《灵应集》等书，今皆不传。因此，《分门古今类事》对于保存宋代宗教神话笔记小说，起了重要的作用。

传奇小说的创作，经过中晚唐繁荣期之后，逐渐走向式微。宋代的传奇小说，无论数量、质量，均已远不如唐代，流传至今者更少。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桃源居士编辑的《宋人小说》等书，均收入了若干宋代传奇小说，其中有些是涉及了宗教内容的。这些作品，涉及道教神话的有《杨太真外传》、《游仙梦记》、《龙寿丹记》，涉及鬼灵崇拜的有《鬼国记》、《鬼国续记》、《海外怪洋记》、《猴王神记》、《摭青杂说》等。

《杨太真外传》是宋代传奇小说的代表作，乐史撰。乐史，字子正，抚州宜黄（今属江西）人。他初仕南唐，入宋后，先后任著作佐郎、著作郎、太常博士、知州等职。他毕生著述极丰，共达1002卷。其中涉及儒道二教者，有《孝弟录》、《广孝传》、《总仙记》、《诸仙传》、《神仙宫殷窟宅记》等，但俱不传。其流传至今的代表作是传奇小说《杨太真外传》和《绿珠传》。《杨太真外传》是一篇融汇历史、传说和道教神话于一帙的作品。作者旁搜博涉，广泛地从野史、笔记中摄取素材，诸如《明皇杂录》、《开元天宝遣事》、《开天传信记》、《安禄山事迹》、《长恨歌》、《长恨歌传》、《酉阳杂俎》等书，凡涉及李隆基、杨玉环之爱情悲剧者，无不搜罗殆尽。作品中颇不乏富于浪漫主义情调的神仙故事，例如叙《霓裳羽衣曲》的来历道：

罗公远天宝初侍玄宗，八月十五日夜，宫中玩月。曰：“陛下能从臣月中游乎？”乃取一枝桂，向空掷之，化为一桥，其色如银。请上同登，约行数十里，遂至大城关。公远曰：“此月宫也。”有仙女数百，素练宽衣，舞于广庭。上前问曰：“此何曲也？”曰：“霓裳羽衣也。”上密记其声调，遂回桥，却顾，随步而灭。旦论伶官象其声调，作《霓裳羽衣曲》。（出自《逸史》）

又如小说叙道士杨通幽奉唐明皇之命，寻访仙境中的杨玉环，迤逦写来，委屈绵密，不愧传奇家手笔。

苏辙《游仙梦记》写的是一个梦里游仙故事。作者自谓于熙宁十年4月1日，病后隐几假寐，遂梦入仙境，并与众仙真讨论儒、老之异同，以及长生久视之术。这篇传奇，不但文字优美，描写逼真，令人如身临其境；而且穿插骚体诗一首，近乎唐人传奇之遗制。其描写仙境“金泉洞天”云：

楼观巍然，朱碧晶莹，丛以奇花香草，杂以丹霞紫烟。入其门，登其堂，门之榜曰“神府”，堂之榜曰“朝真”。自堂趋殿，殿名箓体难识。旋临一阁，阁名甚高，不可辨。左碧池，右雕栏，中有一亭，几案酒肴悉备。九人聚坐其间，所披鹤氅，或紫或白；其冠，或金，或鹿皮；或熊经鸟伸，或弹琴奕棋，欢笑语话，视予自若。

作者还记述了仙人与他的对话，仙人说：作者之所以梦入仙境，乃是由于“心有所祈”，“意有所感”。但作者本人却称“了未尝撄虑”而梦入仙境。其实，仙人的说法是正确的。苏辙的游仙梦，乃是他的潜意识中的道教意识的反映。由于是潜意识，不同于自觉的心理活动，作者便误以为他的游仙梦乃是无根之花了。这篇小说还显示了苏辙对道教“神水华池”的内丹术和“还精采气”的房中术的兴趣，而对“炼石化金”的外丹术和“金箓玉检”的符箓科仪则持否定立伤。这与北宋炼丹术之从外丹向内丹的转变是一致的。

蔡襄《龙寿丹记》写的是一个关于仙人、仙药的故事，大意是：道亲和尚在山中遇异人，异人授予他龙寿丹一丸，嘱他九年后献给皇帝，以疗帝疾；又授予他柏叶一片，叫他服食，以免次年之大疫。后来异人的话都应验了。这篇神仙传奇，乃是北宋帝王，特别是宋真宗迷信道教的反映。

南宋洪迈不但以卷帙浩繁的志怪笔记小说集《夷坚志》著称，而且还撰有一个以鬼灵为主人公的传奇小说系列，它包括《鬼国记》、《鬼国续记》、《海外怪洋记》、《福州猴王神记》等篇。例如《鬼国记》叙巨商杨二郎遇海难漂至一岛，入一洞，是为鬼国。其中男鬼女鬼杂沓，一女鬼被尊为鬼国母。某次，杨二郎随鬼国母赴宴——某家举办的水陆道场。鬼国母将杨安排在桌帏之下，戒以屏息勿动。后来，杨听见其妻的哭泣之声。原来自杨遇海难之后，家人以为他早已葬身鱼腹，此日正为他追荐亡魂，不料他竟随诸鬼而生还了。这篇鬼文学的特色，是建构了一个亡灵的自由王国，它不同于佛教里的地狱道，没有阎王的统治和压迫，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因而充满了人情味。其余各篇，也都是诸如此类的鬼话。

王明清《摭青杂说》里的《何兼资》条，也是一篇鬼灵传奇。此篇大意谓南宋绍兴辛巳冬，有何兼资者，遇见一队鬼将军。何入其中军，得知为唐代张巡、许远等所领部伍，奉天命前来助宋抗金。这是南宋军民在民族存亡生死之秋的救亡图存心理在文学上的反映。

话本小说是唐宋说话（讲故事）艺人的文本。传奇小说是用文言写作的，话本小说则是用白话写作的。说话技艺自南宋以后十分繁荣，话本小说有很多被保存了下来。现存的宋元话本，除《清平山堂话本》和《京本通俗小说》（一说伪书）之外，还有一些散见于明末冯梦龙编撰的《古今小说》（《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等书中，估计总数不下百种。其中与各种宗教有关者极多：有的取材于各种宗教，例如“灵怪”、“神仙”、“妖术”三类话本；有的则宣扬了某种宗教意识。下面，从儒教、道教、佛教、鬼灵、动物精灵五个方面，逐一略作介绍。

（一）儒教话本。这类作品乃是借鬼神的超自然力以神化儒家伦理道德的精神力量，是儒教意识的强烈表现。例如《张孝基陈留认舅》叙张遵照岳丈遗嘱接受了岳丈的遗产。但若干年后，张将落魄异乡的大舅找回家来，并按照“子承父业，乃是正理”的儒家宗法理论，把岳丈的遗产通通交还大舅继承。张孝基因此而博得“张君高义，千古所无”的赞扬，死后被上帝封为嵩岳之神。这篇作品将“见利思义”（《论语》）的儒家伦理观念与神道相结合，因而成为儒教的载体。此外，还有《范张鸡黍死生交》（即《古今小说》里的《范巨卿鸡黍死生交》）、《燕子楼》（即《警世通言》里的《钱舍人题诗燕子楼》）等，也属于这一类。

（二）道教话本。这类作品乃是取材于道教神话或道流的现实生活，其中有的鼓吹了道教的神仙思想，有的则着眼于揭露道门中的黑暗。例如《张子房慕道》写张良协助刘邦平定天下之后，从神仙赤松子学道的故事，以及《竹叶舟》（《宝文堂书目》作《陈季卿悟道竹叶舟》）、《种叟神记》（即《古今小说》里的《张古老种瓜娶文女》）等篇，都是表现神仙超自然力的作品。《勘靴儿》（即《醒世恒言》里的《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则是一篇揭露和批判道门败类的小说，与西方《十日谈》里的《神父扮天使》（第四天故事）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篇话本叙二郎神庙的庙官孙神通假冒二郎神，骗奸天眷韩夫人。经过两个道士与之擒斗，又经过办案人员的跟踪查访，终于从作案者仓皇逃走时被打落的一只皮靴，查出了假二郎神孙神通。在佛道二教鼎盛时期的唐朝，暴露教门中败类的文学作品已经开始出现，例如批判不守戒律之僧侣的王梵志诗。到了宋末元初，随着都市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的萌芽，宗教领域中的意志薄弱者遂由破坏宗教戒律发展到作恶犯罪，因而反映不法僧道的文学作品也逐渐多了起来。这是以宗教为题材的现实主义文学。宋元话本《勘靴儿》和《简帖和尚》就是这种文学中的代表作。

（三）佛教话本。这类作品乃是以佛教神话或僧侣的现实生活为题材。其中有的作品旨在弘扬佛教教理与教义，如善恶报应；有的借佛教神话以讴歌人性人情；有的则揭露佛门生活中的黑暗。例如弘扬佛教教理、教义的话本有《戒指儿记》（即《古今小说》里的《闲云庵阮三偿冤债》）、《李元吴江救朱蛇》（即《古今小说》里的《李公子救蛇获称心》）等。《玉箫女两世姻缘》（即《石点头》里的《玉箫女再世玉环缘》）是借佛教神话歌颂爱情的话本。这篇作品叙唐西川节度使韦皋青年时代游于江夏，与友人之婢玉箫两情款恰，遂订婚约，并赠玉环作别。然而婚约期至而韦皋未至，玉箫绝食而亡。十余年后，韦皋闻玉箫已故，无限伤感，不意东川有人送来歌姬一名，亦名玉箫。她不但音容笑貌与已故玉箫毫无二致，而且中指有肉环隐现，与已故玉箫临死时所戴玉环略无差异。韦皋由是乃知，歌姬玉箫就是已故玉箫之后身。这篇作品借佛教的神不灭教理和灵魂转生教义，虚构了一个两世姻缘的佛教神话；但主旨不在弘扬三世轮回的佛理，而是赞美执着的爱情。《简帖和尚》（即《古今小说》里的《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叙某和尚用离间计制造假奸情，骗得皇甫松将妻子杨氏休了，然后再把杨氏骗到自己手中。后来由于和尚露出许多破绽，终于被皇甫松扭送开封府法办了。这篇话本与《勘靴儿》恰成姐妹篇，是对当时宗教生活领域中消极现象的批判。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以玄奘西行求法为题材的长篇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又名《大唐三藏取经记》。此书分3卷，17章，首章缺佚。书中叙唐玄奘与白衣秀才猴行者共赴西天取经故事。猴行者智勇双全，而且具有超自然力。他们沿途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到达西天，取得佛经而归。此话本为明代吴承恩创作的章回小说《西游记》奠定了基础。

宋元说话技艺四家之一的“讲经”，乃是讲述佛经故事。但是这方面的话本均已亡佚无存了。

（四）鬼灵话本。这类话本的主人公多系女鬼和情鬼，其情节则是描述她们生前死后爱情生活的成功与失败，以及她们为此而付出的各种惨重代价乃至宝贵的生命。这类话本，反映了我国古代妇女在儒家婚姻伦理规范“父为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下，对自主婚恋的热烈追求精神（参阅拙著《中西宗教与文学》第七章第三节）。例如《爱爱词》（即《警世通言》里的《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写的是青年吴清先后与两个名叫爱爱的女子的生死恋。清明时节，吴清在金明池畔被身穿杏黄衫的褚爱爱迷得神魂颠倒，却失之交臂。后来，吴清在一酒家结实了卢爱爱。卢爱爱对吴清一见钟情，却被上坟归来的父母撞散，终于悒怏而亡。次年清明，吴清旧地重游，卢爱爱的亡魂与吴做了120天人鬼夫妻。她对吴清的火热、执着、连死亡也阻挡不了的爱，是感人的。她爱吴清，但由于阴阳道殊，无法与吴清白头偕老，乃主动撮合吴清与褚爱爱成为夫妻，这就更加感人了。又如《玉观音》（即《京本通俗小说》里的《碾玉观音》、《警世通言》作《崔待诏生死冤家》）写的是璩秀秀与崔宁的生死恋。秀秀与崔宁这一对咸安郡王府的家奴彼此相爱。秀秀被郡王害死以后，继续与崔宁生活在一起，做人鬼夫妻。在这一点上，她颇似卢爱爱。但是，璩秀秀的性格比卢爱爱更加坚决泼辣。当人间的恶势力进一步压迫她，要拆散她与崔宁的人鬼夫妻关系时，她就拉着崔宁到地府做鬼夫妻去了。

卢爱爱、璩秀秀等人鬼——情鬼形象是人性人情的赞歌，是南宋市民社会的人文主义精神对新儒教理学的“存天理，去人欲”教条的猛烈冲击。

鬼灵话本中还有一个情鬼复仇模式，如《玉魁负心》、《燕山逢故人郑意娘传》（即《古今小说》里的《杨思温燕山逢故人》）等篇。这类作品写的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女子死后向负心男子复仇的故事。中国封建社会的女子，按照儒家伦理等级观念——“夫为妻纲”，处在男子统治之下。因此，同情妇女悲惨命运并鼓励他们奋起斗争的情鬼复仇话本，无疑是具有历史进步意义的。

（五）动物精灵话本。这类话本多描述各种动物精灵与妖作怪，以及人类怎样征服它们的故事。例如《西湖三塔》、《蜘蛛》（《宝文堂书目》作《红白蜘蛛记》，即《醒世恒言》里的《郑使节立功神臂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