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魏晋南北朝“四百年间所出志怪,现存和可考者达八九十种之多”(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为什么宗教神话小说在两汉时期寥若辰星,而进入魏晋南北朝以后便如雨后春笋?这与两个历史时期的思想、文化背景息息相关。汉代独尊儒术。虽然董仲舒把谶纬迷信注入儒学而创造了儒教,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仍具有统治作用,读书人不大敢于同孔夫子对着干。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和道教逐渐成为帝王将相、豪门贵族、士大夫阶层,以及下层群众一致热衷的新思想、新文化,儒学相形见绌。换言之,侈谈“怪力乱神”的佛道宗教文化潮水般涌向文化领域,而阻挡“怪力乱神”的儒学大堤却年久失修,这就是这一时期志怪小说猛增的原因。
这一时期的宗教神话小说可分为四类。(一)仙话——道教神话小说,(二)佛话——佛教神话小说,(三)鬼话——鬼灵小说,(四)怪话——精怪(人格化的自然崇拜)小说。此外,还旁及巫术、占卜、前兆迷信等准宗教。
这是继《列仙传》之后的又一重要仙话集,全书10卷。今本《神仙传》有两种版本:《说库》等刊本收入92仙,《四库全书》本收入84仙,均非全帙。据唐梁肃《神仙传论》称,原书共收神仙190人;五代王松年《仙苑编珠序》则称117人:可见此书从五代以来已开始散佚。著者葛洪(283-363),字稚川,东晋著名道士。其从祖葛玄,世称葛仙翁。洪早年从葛玄弟子郑隐学道,后师从鲍玄。他曾任西晋之伏波将军,东晋时先后任司徒掾、咨议将军等职。晚年隐居罗浮山炼丹,自号抱朴子。关于撰著此书的动机,据作者在《神仙传》自序里说:尽管秦大夫阮仓记述神仙数百人,《列仙传》也记述了71位仙人,但与实际存在的神仙数目相比却是“千不得一”。为了回答其弟子滕升关于神仙有无的疑问,于是他撰此传以补《列仙传》之不足。此书始于广成子,终于封君达,其中所述广成子、彭祖、皇初平、南极子、阴长生、茅君、张道陵、李少君、樊夫人、壶公等,均系后世道教神话文学经常据以进行再创作的神仙形象。葛洪除《神仙传》之外,还著有道教理论专著《抱朴子》。《神仙传》乃是对《抱朴子》的形象化诠释。作者的意图,在于使二书互补。
葛洪在《抱朴子·论仙》中引《仙经》说:“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他在《神仙传》里便按照这一分类法,推出了三种神仙模式。天仙有若士、沈文泰、玉子、绝洞子、太阳女、太玄女、马鸣生、阴长生、樊夫人等,地仙有白石生、黄山君、凤纲、皇初平、吕恭、天门子、茅君、孔元、宫嵩、王遥、甘始、封君达等,尸解仙有王远、董仲君、郭璞等。例如《若士》篇描述燕人卢敖在蒙谷之山见到若士,“其为人也,深目而玄准,鸢肩而修颈,丰上而杀下,欣欣然方迎风而舞”。若士与卢敖敲了一阵子之后,便说:“吾与汗漫期于九陔之上,不可以久驻。”说毕:
乃举臂竦身,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不见乃止,恍惚若有所丧也。
又如《茅君》篇描述仙官迎接茅君成为地仙的场面:
明日,迎官来至。文官则朱衣紫带数百人,武官则甲兵旌旗、器仗耀日千余人。茅君乃与父母宗亲辞别,乃登羽盖车而去。麾幢幡盖,旌节施钺,如帝王也。骖驾龙虎、麒麟、白鹤、狮子,奇禽异兽,不可名识。飞鸟数万,翔覆其上,流云彩霞霏霏,绕其左右。去家十余里,忽然不见。观者莫不叹息。君遂径之江南,治于句曲山。
这种以帝王甲仗的煌煌气派描绘学道者成仙时的情景,此后便成了道教神话文学的传统模式。又如《郭璞》篇描述郭璞因拒绝参与王敦谋反而被杀:
……敦诛璞,江水暴上涨,璞尸出城南坑,见璞家载棺器及送终之具已在坑侧两松树间,……殡后三日,南州市人见璞货其平生服饰,与相识共语,非但一人。敦不信,开棺无尸。璞得兵解之道,今为水仙伯。……
这段仙话,与西方《新约》里耶稣死后三日开棺无尸,肉身成圣的神话,不谋而合。追求长生不死,死而复活,本来就是人类的共同愿望。
葛洪是丹鼎派道教的重要理论家,其《抱朴子》的《金丹》、《黄白》、《仙药》等篇,记述炼丹术达四五十种之多。他认为“升仙之要,在神丹也”。《神仙传》里虚构了不少服丹成仙故事,以支撑他的金丹理论。例如《魏伯阳》篇写魏率弟子三人、白狗一条入山炼丹。丹成之后,魏预知弟子中有二人心存疑虑,故意将丹先饲白狗,狗服丹即死。魏又自服丹而死。三弟子之一说:“师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得无有意邪?”亦服丹而亡。其余二弟子遂共出山。二人走后,魏即起,率服丹弟子及白犬升仙而去。又如《沈羲》篇写沈羲学道,但能消灾除病,救济百姓,而不知服食药物。由于他功德感动天神,老君便派仙官接他夫妻上天,赐以神丹,服食之后,遂成天仙。
葛洪虽然强调金丹对成仙的奇效,但并不否定符箓的功力,《抱朴子》对此亦有所论述。因此,《神仙传》里也有符箓仙话。例如《葛玄》篇叙葛率弟子数十乘舟,弟子见师身携符箓,问有何用。葛指江边洗衣女子对弟子说:“吾为卿等走此女,何如?”众说好。葛乃投符水中,女惊走数里不止。葛说:“可以使止矣。”再投一符入水,女即止。又一次,葛从吴主游宴,见百姓请雨不得,即画符置水中,顷刻风雨大作,中庭盈水尺余。吴主说:“水宁可使有鱼乎?”葛又书符水中,有顷,大鱼百余条游于水。吴主又说:“可食乎?”葛命人取鱼烹饪之,确是真鱼。
巫术,或曰方术,是道教的一个重要来源和组成部分。前述炼丹仙话和符篆仙话都属于这个范畴。但除了炼丹、符箓之外,方术还有很多,《神仙传》对此描述甚详。例如《淮南王八公》篇叙淮南王掌握的方术有:“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能崩高塞渊,牧虎豹,致龙蛇,役神鬼”;“能分形易貌,坐在立亡,隐蔽六军,白日尽瞑”;“乘虚步空,起海陵烟,出入无间,呼吸千里”;“入火不焦,入水不湿,刃之不伤,射之不中,冬冻不寒,夏暑不汗”;“千变万化,恣意所为,禽兽草木,立成转徙,万物陵岳,移行宫室”;“能防灾度厄,辟却众害,延年益寿,长生久视”;“能煎泥成金,锻铅为银,火炼八石,飞腾流珠,乘龙驾云,浮游太清”。从这篇神仙传看,淮南王的超自然力,除了不能造人,已接近西方上帝的全智全能了。是的,人类为了征服客观世界,不论东方西方,其寄望于超自然体具有的超自然力,都是无限的。
葛洪受《史记·留侯世家》中黄石公考验张良故事的启发,在《神仙传》里推出了一批考验模式仙话。例如《李八百》:
李八百,蜀人也。莫知其名,历世见之。时人计其年八百岁,因以为号。或隐山林,或居市尘。知汉中唐公昉有志,不遇明师,欲教授之,乃先往试之,为作客雇赁者,公昉不知也。八百驱使用意异于他客,公昉爱异之。八百乃伪病,困当欲死。公昉即为迎医合药,费数十万钱,不以为损。忧念之意,形于颜色。八百又转作恶疮,周遍身体,脓血臭恶,不可忍近。公昉为之流涕曰:“卿为吾家使者,勤苦历年,常得笃疾。吾取医欲令卿愈,无所吝惜,而犹不愈,当如卿何?”八百曰:“吾疮不愈,须人舐之,当可。”公昉乃使三婢,三婢为舐之。八百又曰:“婢舐不愈,若得君为舐之,即当愈耳。”公昉即舐。复言无益,欲公昉妇舐之最佳。又复令妇舐之。八百又告曰:“吾疮乃欲差当得三十斛美酒浴身,当愈。”公昉即为具酒,置大器中。八百即起入酒中浴,疮即愈。体如凝脂,亦无余痕。乃告公昉曰:“吾是仙人也。子有志,故此相成。子真可教也。”今当授予度世之诀。乃使公昉夫妻并舐疮三婢,以其浴酒自浴,即皆更少,颜色美悦,以丹经一卷授公昉。公昉入云盛山中作药,药成服之仙去。
黄石公对张良的考验一次比一次严,李八百对唐公昉的考验亦如此。黄石公对张良曰:“孺子可教矣。”李八百对唐公昉曰:“子真可教也。”黄石公最后授张良兵法一卷,李八百最后授唐公昉丹经一卷。从情节模式和人物语言看,《史记》中的黄石公故事就是李八百故事的原型。除此以外,《神仙传》中据此原型而创作的考验仙话,还有《张道陵》、《壶公》等。这些考验求仙者意志力的仙话,对后世道教文学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
人有求于神,神必考验人。这个人神交际法则,放在东西方而皆准,所以在基督教神话里,也有上帝考验约伯(《旧约全书·约伯记》)和圣灵试探耶稣(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的故事。
《拾遗记》又作《王子年拾遗记》、《拾遗录》,10卷,东晋王嘉撰。王嘉(?-393?),陇西安阳(今甘肃渭源)人,道士。后赵末,王隐居终南山、倒虎山。前秦苻坚屡次征用,不出。后秦姚苌对王十分礼遇,王因获罪于姚而被杀。《拾遗记》是一部用道教神仙观点写成的杂史杂传体小说集,全书内容按史前史和古史的时序排列。卷一记述史前史神话传说,包括庖牺、神农、黄帝、少昊、高阳、高辛、尧、舜等;卷二、卷三、卷四记述夏、商、周、秦四朝神话传说;卷五、卷六记述汉朝神话小说;卷七、卷八记述三国神话小说;卷九记述晋及后赵神话传说;卷十记述八仙山。同时,此书又“仿郭宪《洞冥记》”(《四库提要》),在篇章结构、文字风格,乃至事物名目诸方面均向郭著认同而略加变化之。例如:《拾遗记》里的宵明草、梦草、凤冠粟,乃是从《洞冥记》里的明茎草、梦草、凤葵草、龙爪薤演化而来;前书里的骈蹄牛,是从后书里的花蹄牛演化而来,等等。
首先,《拾遗记》采用道教神仙观点,对先秦以来形成的古帝王神话作了踵事增华的再创作。例如《春皇庖牺》写庖牺氏的出生是:“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这段关于庖牺氏的感生神话,使人想起刘媪感龙而生刘邦的神话。至于庖牺之貌,“长头修目,龟齿龙唇,眉有白毫,须垂委地”,每一个细节,都是长生不死的神仙象征,后世的寿星形象就是据此而塑造出来的。又如《少昊》描述皇娥与白帝之子燕戏于沧茫之浦,奏娟之乐,游漾忘归。他们又泛游于海上,以桂枝为桅,以香茅草为帆,桅顶饰以玉鸠。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继而帝子答歌。……书中对这一对少年神仙伴侣的充满诗情画意的描绘,给古老的三皇五帝神话增色不少。
其次,《拾遗记》除对古帝王神话的再创作之外,还创作了若干新仙话。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燕昭王》篇里的“玄天之女”故事。由于燕昭王好神仙,女仙玄天之女便托形化作二舞女,一名旋娟,一名提谟,通过外国使者献于王。她俩“并玉质疑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伦。或行无迹影,或积年不饥。昭王处以单绡华幄,饮以瓀珉之膏,饴以丹泉之粟。王登崇霞之台,乃召二人来侧,时香风欻起,二人徘徊翔转,殆不自支。”“其舞:一名萦尘,言其体轻与尘相乱;次曰集羽,言其婉转若羽毛之从风;末曰旋怀,言其支体缠曼,若入怀袖也。”把女仙同舞伎统一起来,塑造出如此轻灵飘忽、美妙绝伦的舞仙形象,只有像王嘉这样既熟悉道士修仙之术,又熟悉帝王宫廷之乐的人,才想得到写得出。
但是,王嘉对人间帝王之一面沉溺于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一面又追求长生不死,希图永享世俗之乐,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在《燕昭王》里通过甘需之口批判燕昭王道:“上仙之人”“盖能去滞欲而离嗜爱,洗神减念,常游于太极之门”。“今大王以妖容惑目,美味爽口,列女成群,迷心动虑,所爱之人,恐不及至,纤腰浩齿,患不如神,而欲却老云游,何异操圭爵以量沧海,执毫厘而回日月,其可得乎?”特别是在《夏禹》篇里,虚构了一个羽人(即仙人)替周昭王换心的神话,说明富贵如人间帝王者,要学上仙之术,根本的一环在于换掉那颗欲壑难填的心。
再次,《拾遗记》对道教方术也有所描述。《秦始皇》篇写秦王子婴怀疑赵高谋反,“囚高于咸阳狱,悬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镬汤煮,七日不沸。乃戮之”。子婴问狱吏:“高其神乎?”狱吏回奏:赵高得祖传炼丹术,入狱时怀一青丸,大如雀卵。赵高死后,有人看见“一青雀从高尸中出,直飞入云”。王嘉写到这里,概然称赞:“九转之验,信于是乎!”“九转”指“九转金丹”,即多次反复烧炼而成之神丹。《抱朴子·金丹》说:“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二转之丹,服之二年得仙;三转之丹,服之一年得仙;……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王嘉很相信丹经的神话。
最后,《拾遗记》里还有大量关于灵物崇拜的描绘散见于全书。见于《唐尧》篇的,有如今日之登月飞船的“贯月槎”;见于《秦始皇》篇的,有如今日潜水艇功能的“螺舟”;见于《颛顼》篇的,有如今日弹道导弹机制的“曳影之剑”;见于《周灵王》篇的,有如今日机器人的“玉人”等。这些灵物,在古代虽然是先民幻想中的超自然物,到了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早已转化为人类的发明创造物。这证明幻想是伟大的精神之母,她曾经孕育了宗教神话,也孕育了今天的科学。其他如:丹丘的玛瑙,用者“则魑魅不能逢”(《高辛》);苍梧的青石,名曰“珠尘”,“服之不死,带者身轻”(《虞舜》);“黑蚌”之珠,怀之则“隆暑之月,体自轻凉”(《燕昭王》);祈渝的寿木,“怀其叶者,则终身不老”(《前汉上》),等等。凡此种种,都是古人在幻想中将灵魂赋予自然物,从而使之成为具存超自然力的通神之物,谓之灵物。先民以灵物为个人的保护灵,道教吸收这种灵物崇拜,发展为护身的符箓。
此外,《拾遗记》中还出现了少量与佛教相关的幻术故事。这是当时广泛流传的佛教神话在道教文学中的投影。
这一时期出现的道教神话作品,除前述《神仙传》、《拾遗记》之外,还有初创于汉末而完成于魏晋各派道士之手的《汉武帝内传》,佚名撰《洞仙传》(《隋书》两《唐书》之《经籍志》均著录为10卷,《四库全书》本编为一卷),陶弘景《周子良冥通记》;以及早已失传,仅有作者、书名可考的江禄《列仙传》、萧绎《仙异传》、颜协《晋仙传》等。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大盛,因而“释氏辅教之书”(鲁迅语)亦应运而出,《灵鬼志》便是出现较早的一种。此书首先著录于《隋书》之杂传类,共3卷,荀氏撰。撰者系东晋人,生平不详。原书佚于宋,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录佚文24条,据说有误收者。从现存佚文看,此书专写精灵与鬼魅故事,故书名为《灵鬼志》。但作为精灵与鬼魅对立面者,乃是佛教僧侣,例如《胡道人》、《周子长》、《昙游》、《张应》等条,描述僧徒们对鬼、魅、蛊、魔的威慑力,其弘扬佛法的倾向十分鲜明。《胡道人》条云:
石虎时,有胡道人驱作估于外国,深山中行,有一绝涧,窃然无底。行者恃山为道,鱼贯相连。忽有恶鬼牵入涧中。胡人性急,便大嗔恶;寻迹涧中恶鬼,祝誓呼诸鬼神下逮。忽然出一平地城,门外有一鬼,大锁项,脚着木桎梏,见道人,便乞食,曰:“得食,当与汝。”既问,乃是鬼王所治。前见王,道人便自说;“驱载物,为鬼所夺,寻迹至此。”须臾即得其,载物如故。
在这个灵鬼故事里,恶鬼听命于鬼神或鬼王,而鬼王则听命于外国和尚(胡道人)。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如《南郡议曹掾》条,写议曹掾欧某得病,巫医无效。后来,其子请沙门至家念经。病人自觉病情转轻,画得小眠,见数十小儿着五彩衣,执幡仗、刀矛走入家门。有两个走到帘前,忽然转身回走,并对后面的小儿说:“小住!小住!屋中总是道人!”从此以后,众小儿不复再来,病人亦痊愈。这个灵鬼故事说明:鬼能作祟于常人,但畏惧僧侣。这种观念,在佛教大盛的六朝,必然普遍流行于民间,因为陶潜《搜神后记》里的《胡茂回》条,写的也是鬼见僧侣即逃的故事。
《灵鬼志》不但记载了许多释氏辅教的灵鬼故事,而且有的故事的内容直接来源于佛经。例如《外国道人》条,叙某外国道人求寄身子某挑担者之笼中,行数十里,挑者休息于树下进食。道人在笼中说:“我欲与妇共食”。即口吐一女,二人共食。食毕,道人便睡,女又对挑者说:“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亦口吐一少年,二人共食。有顷,道人动,其妇便将外夫吞入口。道人起,又将其妇吞入口中。这个甲吐乙、乙吐丙,丙被吞于乙、乙被吞于甲的幻术故事,出自《旧杂譬喻经》里的梵志吐壶故事。所不同者,在佛经里,施此幻术的是外道梵志,即佛门以外的婆罗门。由于《灵鬼志》撰者误以梵志为佛徒,所以便把施术者改作“外国道人”即外国和尚了。这一改,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因为僧侣必须抛妻别子而出家,如果随时口吐妇人与之共食,岂非有犯清规?这个佛经故事后来再次被梁吴均改写,而将梵志改为中国的阳羡书生,收入《续齐谐记》中。
《隋书》杂传类著录《宣验记》13卷,刘义庆撰。原书自来以后失传,《古小说钩沉》辑得佚文35条。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南朝刘宋宗室,袭封临川王,累官都督,加开府仪同三司,死后加封司空,谥康王。刘著述颇丰,有小说《幽明录》、《宣验记》、《世说》、《小说》等。他与干宝同为六朝时期志怪小说之巨擘,晚年好佛,因此写了这部辅释之书。
任何宗教要获得大众的信仰,关键在于其至上神能否获得大众的崇拜;而为了激发大众对某宗教至上神的崇拜意识,最好的方法就是制造至上神的显灵神话。基督教制造了上帝创世神话和耶稣显圣神话,道教制造了神仙长生久视神话,佛教制造了佛陀具有六神通以及天神、龙王听佛陀说法等神话。但是,作为外来宗教的佛教在中国民间缺乏传统文化的坚实基础,要让中国大众信仰佛教,就必须补充一批与中华本土血肉相连的佛教神话。《宣验记》从这个方面入手,写了一些中国化的,即与中国历史和现实生活密切联系的三宝(佛法僧)显灵故事。例如书中关于吴主孙皓的两则故事就是如此。
其一:孙皓某次看治园,从土下得佛陀金像一尊,孙令置于厕旁。至四月八日浴佛节,孙撒尿于金像头上,戏称:“为尔灌顶”。未几,孙阴囊忽肿,疼热不堪,求神不灵,医治无效。宫女中有奉佛者,建议孙求佛。孙问:“佛大神耶?”宫女答曰:“天上天下,尊莫过佛。”孙痛急,立备香汤,亲洗金像,置之殿上,叩头谢罪,“当夜即止,肿即随消”。
其二:有人向孙皓上书:“佛法宜灭,中国不利胡神。”孙拟从之。他对僧会法师说:佛若有神,就崇拜;若无灵验,立即消灭。僧会便斋戒七日,“以铜钵盛水,置庭中,中食毕,而曦光辉耀,忽闻庭钵然有声。忽见舍利(即佛骨,佛教以为灵物),明照庭宇,浮于钵上。”这时,僧会对孙皓说:“陛下使孟贲之力,攀以百钩之槌;金刚之质,终不毁破。”僧会这时又散花烧香、经呗礼拜了一番;接着,“壮士运槌生风,观者颤栗,而气竭槌碎,舍利不损,光明挺出,辉彩充盈”。孙皓于是“敬伏投诚,动营斋讲”了。
上述两则关于孙皓从反佛到敬佛的故事,首先告诉人们:佛教初传中国时,存在一个大众是否相信的问题。“佛大神耶”这一诘问,就是当时部分中国人的怀疑情绪的反映。其次,孙皓是三国时代的江南政治名人,刘义庆时代——南朝初期,去三国不远,人人知道孙皓其人。因此,把佛陀金像显灵和舍利显灵神话附会在孙皓名下,就能产生全面覆盖南朝朝野的广泛宣传效果。足见名人效应并非今人的发现,而是古已有之。再次,在写作技巧上,运用对比,毁佛时与皈佛时的孙皓,前后判若两人;又运用反衬,以壮士运槌如风,观者颤栗,衬托舍利之金刚辉彩,分毫无损。这些笔墨,都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显示了作者的文学才华。
《宣验记》中还有一部分故事写善恶报应之灵验不爽。例如《鹦鹉》条云:
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禽兽辄相爱重。鹦鹉自念:虽乐,不可久也,便去。后数月,山中大火。鹦鹉遥见,便入水沾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虽知不能救,然尝侨居是山,禽兽行善,皆为兄弟,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雨灭火。
这个故事取材于《僧伽罗刹经》上卷,《经律异相》辑入,题作《为鹦鹉身现救山火以申报恩》。它与我国传统的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神话,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个故事说明:佛教认为一切有情(有生命者)都有一个业(一切身心活动)报(报应)问题。因为在佛教的三世轮回观念中,人与禽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今生为禽,若能行善,来生就可能变人;今生是人,若作恶业,来生就可能化禽。鹦鹉救火故事就是写的行善。
《吴唐》条则是一个作恶受报故事:
吴唐,庐陵人也,少好驱媒(诱饵)猎射,发无不中,家以致富。后春月,将儿出射,正值牝鹿将麑。鹿母觉有人气,呼麑渐出。麑不知所长,迳前就媒。唐射麑,即死。鹿母惊还,悲鸣不已,唐乃自藏于草中,出麑置净地。鹿母直来地,俯仰顿伏,绝而复起。唐又射鹿母,应弦而倒。至前场,复逢一鹿,上弩将放,忽发箭反激,还中其子。唐掷弩抱儿,抚膺而哭。闻空中呼曰:“吴唐,鹿之爱子,与汝何异?”唐惊听,不知所在。
刘义庆在《孙皓》里成功地运用了对比和反衬,在《吴唐》里则成功地运用了映衬。猎手率子出猎,鹿母率麑成为捕猎目标。鹿麑中箭而死,鹿母“悲鸣不已”,“俯仰顿伏,绝而复起”。猎手杀生遭报,其子亦中箭而亡,猎手“掷弩抱儿,抚膺而哭”。作者以如此充满亲子之爱的笔触,写出两个彼此绝似的哭儿情景,使之互相映衬,从而以撼人心魄的感染力,暗示佛教的杀生之戒绝不可犯,犯则必遭相同之报应。作品主旨是为宗教戒律作宣传,但其对人类的亲子之情和动物之舔犊情深的描绘,却十分动人。
作为佛教文学,《宣验记》还特别强调忏悔与自新。这与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忏悔礼颇相似。《宣验记》中颇多因真诚忏悔而免遭报应的故事。《周氏》条叙周氏三子均喑哑而不能言。一天,有乞饮者对周氏说:“君有罪过,可还内思之”。经过乞者反复诱导,周氏终于想起儿时旧事:当床有燕窠,燕母育三子。周氏以三蒺藜纳三子口中,三子皆死。燕母还,悲鸣不已。周氏表示,为此罪业而“恒自悔贲”。于是,奇迹发生了:乞者忽变为高僧,对周氏说:“君即自知悔,罪今除矣!”立即便听见“其儿语言周正”,高僧则不翼而飞了。
《宣验记》善于抓住人情物性以展开其佛教神话情节,这正是此书文学价值之所在。
《隋书》杂传类著录《冥祥记》10卷,王琰撰。此书佚于宋,《法苑珠林》摘引此书甚多;《古小说钩沉》辑录原书序文一篇及正文131条,大部分录自《法苑珠林》。王琰(约454-?),太原人,齐时为太子舍人,入梁后,为吴兴令。他在《冥祥记》自序中说:“琰稚年在交趾,彼土有贤法师者,道德僧也。见授五戒,以观世音金像一躯见与供养。……其后久之,像于曛暮间放光,显照三尺许地,金辉秀起,焕然夺目。”故鲁迅称此书为“释氏辅教之书”,“大抵记经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中国小说史略》)。这一评语,颇中肯綮。不过,从书中一些写得趣味盎然的神话故事看,颇不乏文学价值。其中,光辉灿烂的形象,生动曲折的情节,以及令人如置身其中的场面描绘,应有尽有;若以无神论眼光欣赏之,亦颇意味无穷。
从《冥祥记》现存遗文看,其内容约为三宝显灵、善恶报应、反道斥儒、现形说法四个方面。
三宝显灵。这是正面描述佛、法、僧三宝神变奇迹,以证明佛法之不虚的故事。兹举各具特色的《葛齐之》、《丁承》、《耆域》、《佛调》四条略加评述之。
《葛齐之》条叙葛妻纪氏“心乐佛法,常存诚不替”。果然,一日正在织布,“忽觉云日开朗,因投释筐梭,仰望四表,见西方有如来真形,及宝盖幡幢,蔽映天汉”。葛夫妻双双作礼。当时“云日鲜彩,五色烛耀”。这是佛教至上神向其信徒显现真形。这一神话,足以安慰那些虔诚的中国信徒,并坚定其对佛教之信仰。
《丁承》条写丁承为县令时,某民妇在井上汲水,有一胡人向民妇乞饮,饮毕忽然不见,那民妇却腹痛啼呼起来。一会,民妇突然坐起,“胡语(外语)指麾”;并索纸笔,“便作胡书(外文)”。邑中没有识外文者,民妇忽指一小儿能读。那小儿得书,果用胡语读起来。此奇迹传至丁承,丁承派人将胡书送至一寺庙之胡僧处。胡僧惊奇地说:该寺佛经中佚失一段,拟派人去西竺重抄,路远未果。那民妇所写胡书,正是佛经中缺失的一段。这个故事,写佛陀派胡人(菩萨或高僧的化身)送经文给胡僧,若直奔目的,便索然寡味。作者在胡人与胡僧之间,穿插一个民妇写胡书、小儿说胡语的故事,就显得波澜诡谲,引人入胜了。
《耆域》条叙天竺高僧耆域浮海来华,欲渡河北上。舟子见他衣服褴褛,轻而拒载。但当船抵北岸,耆域却随众人一同上岸,举船惊异。耆域走在众人之前,忽有“两虎迎之,弥耳掉尾,域手摩其头,虎便入草”而去。长沙太守两腿患风湿而挛屈,域为念咒,腿立伸,数日后行走如常。满水寺有枯树,域向之念咒,十日后枯木还青。域从中国返天竺,在洛阳寺吃毕午餐登程,有人在长安、敦煌、流沙北诸地与耆域相遇,计其时,则十天之内,智域走了万里之遥。这则高僧显圣神话,与西方基督教《新约全书》里的耶稣显圣故事,十分相似。这说明一切宗教的本质,都在于制造超自然体并极力张扬其超自然力。
《佛调》条是一则颇富道教色彩的三宝显灵神话。此条包括佛调和尚的两则故事。(一)常山有兄弟二人奉佛,其兄偕妻赴百里之外拜佛调为师,弟独居家。兄妻有病,在寺庙附近就医。某日,佛调忽往其家,弟问兄嫂平安,佛调一一告之。佛调去后,弟亦策马赴寺见兄,谈及佛调来家之事。其兄惊曰:“和尚旦初不出寺,汝何容相见?”兄弟争问调,调笑而不答。这是借用道教方术之分身术来描绘高僧的神通广大。龙树《方便心论》列举的瑜珈外道“八自在”中有“分身”,可见分身术在印度也有,不过不属于佛教神通内涵,而属于外道(佛法以外的宗教和哲学派别)。(二)佛调死后,弟子们入山伐木,“忽见调在高岩上,衣服鲜明,姿仪畅悦”,并与弟子们问答如常。弟子们发冢开棺,不见其尸。按佛家之规,僧徒涅槃之后,当行火化,决无掩埋尸身之理。这里分明把和尚写成尸解仙了。作者王琰虽然具有强烈的排斥异教倾向,但为了自神其所奉之佛教,却不排斥对异教神话的借鉴。
善恶报应。王琰生活的时代,虽然佛教蓬勃发展,但也发生了北魏太武帝灭佛事件。因此,《冥祥记》中的善恶报应神话,全都是围绕着崇佛与灭佛的矛盾展开。例如《王懿》条叙王氏一家世代奉佛,王懿丧父之后,与兄弟奉母南归,“登陟峭险,饥疲绝粮”。这时,“忽见一童子,牵青牛,见懿等饥,各乞一饭,因忽不见”。又逢“积雨大水,懿前望浩然,不知何处为浅,可得揭蹑”。于是“有一白狼,旋绕其前,过水而反,似若引导,如此河三”。懿等尾随狼后,得以渡水登陆。这个故事,以牵牛童子送饭和白狼导渡两个神话情节,暗示奉佛者必然绝处逢生,这是善有善报。又如《尼智通》条叙智通信佛不笃,还俗嫁人,又将绢写的佛经改制为衣,未几得病,昼夜不宁。她在病中常闻空中语云:“坏经为衣,得此报也。”旬余而亡。这是恶有恶报。
但恶有恶报不仅是现世报,根据佛教因果轮回教义,作恶业者死后还要堕入三恶道受惩。一是地狱道,作上品十恶业者堕入之;二是饿鬼道,作中品十恶业者堕入之;三是畜生道,作下品十恶业者堕入之。《冥祥记》中的《萨荷》、《李清》、《支法衡》、《杨师操》、《石长和》诸条,都是描述毁佛犯戒的作恶业者死后堕入三恶道的可怕遭遇。其残酷情景丝毫不亚于西方但丁《神曲》之《地狱篇》。《地狱篇》宣扬的是天主教地狱观,《冥祥记》宣扬的是佛教地狱舰,二者的表现形式各异而宗教本质相同。不过但丁以毒攻毒,把天主教会的教皇也打入地狱,因此具有历史进步意义。
反道斥儒。佛教作为外来宗教,在其初传时期,遇到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家、道教与儒家、儒教的夹击。为了在中国这片文化沃土上扎根并发展壮大,它就必须一方面尽可能地吸收这两种传统文化的养料,使佛教中国化;另一方面又必须竭力捍卫其基本教义,从而与儒、道两种传统思想文化展开斗争。《冥祥记》对上述两方面内容都有十分鲜明的反映。例如书中借中国帝王仪仗“宝盖幡幢”以表现佛陀之威严气派,吸收道教方术以表现高僧之法力无边,就是对中国传统的儒、道文化的汲取。反之,书中也写了若干反道斥儒之作,以保卫其作为一种宗教的独立性,《程道惠》、《王淮之》就是这类作品。
《程道惠》条里的程“世奉五斗米道,不信有佛”。他常说:“古来正道,莫逾李老,何乃信惑胡言,以为胜教?”可是程某次病亡复苏之后,把对待佛道二教的上述态度,彻底颠倒过来了。据他自述,在其死亡期间,曾赴冥府。一路之上,满生荆棘,诸有罪鬼魂,“驰走其中,肉随着刺,号呻聒耳”;但程道惠却如行坦途。一比丘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奉佛之故。程因此回忆自己“先身奉佛,已经五生五死,忘失本志。今生今世,幼遇恶人,未达邪正,乃惑邪道”。后来冥官通知程:“君不应来。……小鬼谬滥,枉相录来;亦由君忘失宿命,不知奉大正法教也。”在这个故事里,斥道士为恶人,斥道教为邪教;而惑于邪教者,就随时有可能被冥府小鬼捉到三恶道受酷刑。
《王淮之》则是一则斥儒之作。王琰与出身儒门而极力反佛的范缜同为齐梁时人。范缜著《神灭论》,对佛教唯心主义哲学神不灭论——三世轮回说,大加挞伐,力主神随形灭。《王淮之》以王影射范缜,说此人“世以儒专,不信佛法,常谓:身神俱灭,宁有三世?”但后来有一次王病死又复苏,从此相信神不灭论而成为佛教信徒,声称“人死神存”,“神宝不尽,佛教不得不信”。王琰还在《陈秀远》条中虚构了陈梦见自己的前身以及前身之前身的故事,来图解三世轮回的神不灭教义,其用意也是针对范缜的《神灭论》的。
现形说法。《冥详记》还写了不少白日见鬼、借鬼说法的故事,以宣扬佛教的六道轮回、善恶报应等宗教观念。例如《庾绍之》条叙庾病故之后,忽一日向阎王告假,现形于生前好友宗协之前。他“两脚着械”,显然为地狱所拘。宗协向他问鬼神之事,庾嘱其“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这种借鬼说法的鬼话,与《列异传》、《搜神记》、《幽明录》等书中描述人鬼相恋和人鬼交谊的鬼话,其宗教性质是不相同的。
这一时期出现的佛教神话集还有很多,如谢敷与傅亮《观世音应验记》、张演《续观世音应验记》、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王延秀《感应传》、释净辩《感应传》、王劭《舍利感应记》、朱君台《征应传》、萧子良《冥验记》、王曼《补续冥祥记》、佚名《祥异记》、侯白《旌异记》等。以上诸书,国内早已失传。据孙昌武称:三部《观世音应验记》近年在日本发现了镰仓时代的古写本。
这一时期的佛典翻译盛况空前,随着印度佛典之大量译成汉文,印度佛教神话亦随之传入中国。同时,中国僧徒根据汉译佛典摘编而成的佛话集《经律异相》也问世了。但是,这些佛教文学并非中国佛徒之创作,而是外国文学。因此,有关这方面的情况,留待下一章介绍翻译宗教文学时再作评述。
这一时期,除了纯粹的仙话集和佛话集之外,还有大量的综合性宗教神话小说集。其内容以鬼话、怪话为主,也兼及仙话、佛话以及其他准宗教神话。《太平广记》杂收自魏晋至唐宋的鬼话,怪话、仙话、佛话极多,其中尤以怪话之种类繁复,可谓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鬼话有三种。(一)鬼灵崇拜本是原始宗教观念之一。初民不能科学解释梦中出现亡故亲友的生理现象,便造出了鬼灵的虚妄之观念。人鬼之际,除了阴阳之别外,仍然是父子、夫妻、朋友、敌人等关系。基于原始鬼灵崇拜观念的鬼话,就是按上述模式处理人鬼关系的。(二)佛教的神不减论是从鬼灵观念派生出来的。鬼在佛教神话中总是与善恶报应、六道轮回,特别是与三恶道等佛教教义联结在一起,从而成为受惩罚的对象。(三)道教吸收了原始宗教中的祈祷术,捉鬼、驱鬼、打鬼成了道教方术的重要功能之一,所以创始阶段的五斗米道有鬼道之称。鬼在道教神话中往往是道士的严打对象。以上三种鬼话,以基于原始鬼灵崇拜观念、描述人鬼之间的伦理感情的鬼话最为动人。《列异传》、《搜神记》、《搜神后记》、《幽明录》等书中,载入这种鬼话颇多,是中国文学中的精华。
此书一作《列异记》,魏曹丕撰。曹丕所作小说,除《列异传》外,还有《笑书》,两书均已失传。《古小说钩沉》辑得《列异传》佚文50条。其中写得最为动人的,是描述人鬼之间的夫妻、父子伦理感情的故事,如《谈生》、《蔡支妻》、《蒋济亡儿》、《鲍宣》等条,均属此类。
《谈生》条叙谈生年四十而无妻。某夜,有女子来相就,姿容服饰,天下无双。女子对谈生说:“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不久生一儿,至两岁,谈生等未及三年,夜伺其妻入睡,偷以灯照之,见其妻腰部以上如生人之有肉,腰部以下则唯有枯骨。妻醒后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而竞相照也?”生自疚痛哭不止。妻又曰:从今将永别,“然顾念我儿,若贫不能自偕活者”。因赠珠袍一件,并撕下谈生衣裾而去。谈生持珠袍上市,为睢阳王家购去,得钱千万。睢阳王见袍,说是其亡女墓葬之物。乃捕谈生拷问,谈具实以对。王不信,命发女冢察看,果见女上丰而下枯,且于棺盖之下得谈生衣裙;呼其儿,容貌恰似王之亡女。这个人鬼相恋故事中的女鬼,不但一如生人之追求爱情,而且还能生儿,具有浓厚的母爱,她与谈生永诀之际,赠以珠袍,而撕下谈生衣裙,正是《诗经》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之义——“永以为好也”。其对丈夫的深情十分感人。
《谈生》里的女鬼未能复活而与其丈夫长相聚首,《蔡支妻》里的蔡妻则达到了死而复活,与丈夫破镜重圆的目的。蔡支迷路于泰山之下,入一城郭,见一官,“仪卫甚严,具如太守”。太守设宴招待蔡支以后,请蔡替他传书给其外孙——天帝。蔡奉命出门,转瞬即至天宫。其“左右侍臣,具如天子”。蔡呈书以后,天帝问及蔡家情况。蔡称父母妻子均已亡故。帝即命户曹尚书通知司命,将蔡支妻的命籍置于生录中。蔡归家发冢,其妻须臾复活,夫妻喜获重圆。这则鬼话里的女鬼蔡支妻之复活,全仗泰山神与至上神天帝之助。此二神都是从原始的自然崇拜发展出来的。到了封建社会,人们便按此岸世界的结构重塑彼岸世界,于是泰山神“具如太守”,天帝则“具如天子”了。
《蒋济亡儿》叙蒋济之妻夜梦亡儿哭诉。据亡儿云:他在阴府充当皂隶,十分辛苦。今有太庙的歌手孙阿,将被命为泰山阴府之太守。请其母找孙阿说情,替亡儿调换一个工作岗位。其母转告蒋济,蒋派人去太庙打听,果有孙阿其人,于是将亡儿托梦事告之。孙阿不但不惧,而且很高兴死后可当太守,便满口答应了蒋济亡儿的要求。当天中午,孙果患心痛而亡。后月余,蒋济亡儿又托梦报母:“已得转为录事矣。”在南北朝志怪小脱里,鬼魂向亲人托梦的情节特别多。佛话里的托梦故事,总是亡魂向亲人哭拆在三恶道受苦之情,要求亲人为他写经念佛,或做其他弘佛的好事。以便亡魂在地狱中减刑。亲人照办之后,亡魂又会托梦亲人,他已蒙阎王免刑了。这类故事,其宣扬善恶报应的目的十分鲜明,缺乏艺术感染力。《蒋济亡儿》里的托梦故事,写的是阴府工作调动问题,其实是人间工作调动在鬼门关里的折射,是此岸世界人际人情关系在彼岸世界的重演,人鬼之间,充满了说不尽的母子情、朋友义。
《鲍宣》叙鲍少时外出,途逢一书生猝发心痛而亡。其身藏素书一卷、银十瓶。鲍以一瓶银置办棺木殡葬事宜,将余银置其尸枕下,素书置腹上。埋葬之后,鲍说:“若子魂灵有知,当令子家知子在此。”不久,鲍至京师,忽有青白色马尾随其后,鲍骑马归,迷路,借宿于某关内侯家。侯云:“君何以致马?此乃吾马,昔年无故失之。”鲍遂将途遇书生暴卒及有马相随等事具告之。侯惊曰:“此吾儿也。”乃向朝廷推荐鲍,鲍因此当了司隶。这个故事,颇似宣扬善有善报,但绝不同于佛教神话中的报应故事。在佛教神话中。所谓善行,多与佛法相关,如念经、奉佛、放生之类;所谓善报,则是来自佛佗或菩萨的超自然力。本篇中鲍宜的善行,与佛教教义无关;其所得之善报,则来自人间世俗感恩戴德之情,与神佛保佑无关。总之,这个故事的宗教意味,全在于“魂灵有知,当令子家知子在此”这一点上,即属于原始传统的鬼灵崇拜观。这是一缔歌颂人情友谊的鬼文学。
《列异传》里的这些充满丰富人情味的鬼故事,是颇为感人的。鬼文学其实就是人学。
这本书中还有许多精灵妖怪故事,是精灵崇拜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反映。例如《江严》条云:江严于富春县清泉山遥见一美女紫衣而歌。严就之,数十步,女即隐,唯见所据石。如此数四,乃得一紫玉,广一尺。又邴浪于九田山见鸟,状如鸡,色赤,鸣如吹笙。射之中,即入穴。浪遂凿石,得一赤玉,其状如鸟。这是一则关于石精的故事。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描述其他精怪的怪话,涉及的精怪有枕精、缶精、鼠精、狐精、鲤鱼精等。
曹丕受其父曹操的影响,对道教颇感兴趣。因此,其《列异传》中记载了不少有关神仙、方术的传说。例如:《麻姑》条叙神仙麻姑降临东阳蔡经家,其手爪长四寸。蔡经心中默念:“此女子实好住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蔡经倒地,两目流血。这条仙话,后来被葛洪融入其《神仙传》的《蔡经》篇中。《费长房》条叙费能除妖,能召神,又能缩地脉。这则方术小传,亦被葛洪融入其《神仙传》之《壶公》篇。《白鹿》条叙猎手彭氏父子入山捕猎,彭父忽蹶然倒地,变作白鹿,超然远逝。其兄悲号,追之不及,遂终身罢猎。后来其孙重操祖业,忽捕得白鹿一头,于鹿角间得“道家七星符,并有其祖姓名”。这是一则关于道教符箓的神奇故事。其他还有《寿光侯》、《汤蕤》等条,都是弘扬道士“劾百鬼众魅”的方术和法力的。
魏曹丕《列异传》在当时颇有影响,其鬼灵、精怪、神仙、方术故事,有不少被六朝,特别是东晋志怪小说《搜神记》、《神仙传》等所吸收,其后又被采入《后汉书》之《方术列传》。
10卷,西晋张华撰。张华(232-300)为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县南)人,仕于西晋,官至司空。王嘉《拾遗记》称:《博物志》原书400卷,晋武帝命删为10卷。纪昀认为:“或原书散佚,好事者掇取诸书所引《博物志》,而杂采他小说以足之。故证以《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所引,亦往往相符,其余为他书所未引者,则大抵剽掇《大戴礼》、《春秋繁露》、《孔子家语》、《本草经》、《山海经》、《拾遗记》、《搜神记》、《异苑》、《西京杂记》、《汉武帝内传》、《列子》诸书,饾饤成帙,不尽华之原文也。”(《四库提要》)亦聊备一说。今人范宁《博物志校证》辑录佚文200余条。此书以地理为经,以四方奇闻异物、神仙方术为纬,交织而成。属于《山海经》模式。例如《猴玃》条:
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化(或作马化),或曰猳玃。同行道妇女有好者,辙盗之以去,人不得知。行者或每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乃得免。此得男子气自死,故取女也。取去为室家,其年少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有子者,辙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有不食养者,其母辙死,故无敢不养也。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界,多谓杨率皆猳玃之子孙,大约皆有玃爪者也。
这是蜀西南杨姓氏族的图腾崇拜神话。在原始时代,这个氏族可能以猴玃为图腾神,因而逐渐产生了这一远古传说。自此书以后,这一传说又不断地被各种类书如《搜神记》、《酉阳杂俎》、《太平御览》等采录,并被反复改写、改编为小说和戏文,如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宋《稽神录》之《老猿窃妇人》条、《清平山堂话本》之《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即《古今小说》之《陈从善梅岭失浑家》)、明瞿佑《剪灯新话》之《申阳洞记》,以及宋戏文《陈巡检妻遇白猿精》(佚)等。
再如天体崇拜神话《浮槎》条: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齑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关于牵牛、织女双星神话,最早见于《诗经》的《大东》。东汉时,《古诗十九首》之六《迢迢牵牛星》又加发展。《博物志》之《浮槎》条将这一神话与海通天河的幻想结合起来,使这一古老神话以另一种新的面貌出现。此后,双星神话出现了两个模式,一个是双星爱情模式。另一个就是《浮槎》篇创始的海客访双星模式。海客访双星故事至南北朝萧梁时代,浮槎人被附会为汉使张骞,并衍生山天河有织女“支机石”的细节。从此以后,这一故事便成了文人们据以进行再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例如:庾肩吾《奉使江州舟中七夕》云:“天河来映水,织女欲攀舟。汉使俱为客,星槎共逐流。”庾信《杨柳歌》云:“流槎一去上天池,织女支机当见随。”宋之问《明河篇》云:“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杜甫《有感》云:“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李商隐《海客》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等等。李诗对海客访双星和双星相恋二模式作了综合性再创作。以上是诗歌方面的情况,以此为题材进行戏剧创作者也不少,例如:元杂剧《张骞泛浮槎》、清传奇《星汉槎》(均佚)、清杂剧《博望乘槎》和《支机石》等。(www.xing528.com)
《博物志》虽然内容驳杂,大多数条目记述简略,缺乏生动性,但却给后世文人提供了一个进行再创作的题材库。
晋郭璞撰。郭璞不但创作了蜚声古今的《游仙诗》,第一个给《山海经》作注释;而且写出了《山海经》模式的神话笔记小说《玄中记》。此书早佚,有多种辑佚本行世,《古小说钩沉》辑录佚文71条,内容较为丰富。书中以记述动植物精怪为主。例如《狗封氏》条云:
狗封氏者,高辛氏有美女,未嫁。犬戎为乱,帝曰:“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三万户。”帝之狗名槃护,三月而杀犬戎,以其首来。帝以为不可训民,乃妻以女,流之会稽东南二万一千里,得海中土方三千里而封之。生男为狗,生女为美女,封为狗民国。
这个故事可能是以狗为图腾的某原始氏族部落的图腾神话。《搜神记》之《槃瓠》条据此而加以丰富之,《后汉书》又将《搜神记》之《槃瓠》(即《槃护》)条收入《南蛮传》,于是,首见于《玄中记》的这一条动物图腾神话便被历史化了。
此书中的动物精怪,广泛涉及鸟、狐、鼠、鹤、燕、龟、黿、蟾蜍、伏翼、牛、羊等,但大多数条目缺乏具体情节。原书必不如此,乃是由于引述者节录而致残缺。其未残缺者,如《狗封氏》、《姑获鸟》等条,就具有情节具体、结构完整的特点。《姑获鸟》条被干室掐头去尾收入《搜神记》,今将《搜神记》节录的《姑获鸟》条摘录如下:
……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为,匐匍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娶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飞去。……
这个故事与我国西南傣族民间传说《孔雀公主》大体相似,也许两者之间具有影响关系。
郭璞是东晋的著名方术家,《玄中记》里的怪话,乃是作者主体的精灵崇拜意识的表现。例如《秦文公》条叙秦文公派人至终南山伐一梓树,其树大数百团,树断,“中有青牛骇逸”。作者以此牛怪故事,证明其本人的动植物精灵崇拜意识:“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玄中记》中关于狐精长寿而善变的记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关于狐精长寿善变的传说,亦见于与郭璞同时代的葛洪《抱朴子·对俗》。该书引《玉策记》云:“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为人形。”由此可见,狐狸的长寿与善变两个特点,乃是道教长生久视理想与变化术的体现,是道教的宗教浪漫主义幻想的创造。后世的大量狐精文学,如唐传奇小说《任氏传》、清《聊斋志异》中的《青凤》、《红玉》等,都是《玄中记》这颗种子的花与果。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宗教神话小说之翘楚,要数《搜神记》。东晋干宝撰。宝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生卒年不详。他在西晋末被召为佐著作郎,东晋初表为史官,领国史,以后历任山阴县令、始安太守、司徒右长史、散骑常侍等职。他著有《晋纪》20卷,有“良史”之美誉。《搜神记》原书30卷,至宋代已经散失。今本20卷,据考证,可能是明代胡元瑞从《法苑珠林》、《太平广记》、《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类书中辑录而成。胡氏见闻博记,熟悉类书编辑体例,因而《搜神记》很像一本小而全的神话类书。应当相信,辑本的大多数条目出自干宝原书,但是,滥收他书和缺收原书的情况亦在所难免。所以鲁迅将这个20卷本的《搜神记》称为“一部半真半假的书籍”(《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此书虽从前人著述和当时民间传说中取材,但经过干宝的再创作,其文本具有了丰富的文学价值。据作者自称:他撰写此书,旨在“发明神道之不诬”(《搜神记》序)。虽然书中涉及各种原始的、古代的宗教以及儒、道二教意识,但由于内容丰赡,故事感人,鬼话尤为精彩,故干宝被时人誉为“鬼之董狐”。
据李剑回考证:《搜神记》之原貌至少应分为“神化”、“妖怪”、“变化”、“感应”四门,可能还有“鬼魂”类(据今本内容逆推)。本书以今本《搜神记》之内容为依据,按其所反映的各种不同宗教的性质,分类加以介绍。
(一)鬼灵崇拜类。《搜神记》的卷15、卷16和卷5中的故事用于这一类。这类故事一般多涉及阴阳两界,但不涉及佛教之三恶道和因果报应观念,因而绝没有阴森可怖的地狱描绘。主宰人之生死的也不是阎罗王,而是“司命”之神。这些鬼灵故事广泛地描述了人鬼之间种种感情纠葛,如婚恋、诉冤、求情、报复、作祟等,塑造了一批男鬼,女鬼,多情善感的鬼,正直无私的鬼,含冤负屈的鬼,无恶不作的鬼,等等。书中的鬼灵群像,其实就是现实人生在彼岸世界的反照。
在众多鬼灵故事中,描述人鬼婚恋题材的最为动人。例如《辛道度》条叙辛入一大宅,女主人对他说:“我秦闵王女,出聘曹国,不幸无夫而亡。亡来已二十三年,独居此宅。今日君来,愿为夫妇。”三日之后,秦女对辛说:“君是生人,我鬼也。共君宿契,此会可三宵,不可久居,当有祸矣。”遂取金枕一枚赠辛,泣涕分袂。辛未走数步,便不见舍宇,唯有一冢。自视其怀,金枕犹在。其他如《紫玉》、《卢充》、《谈生》(亦见《列异传》)等条,均属此类人鬼恋情故事。特别是《紫玉》条叙紫玉不顾父王的反对,与少年韩重自由结合,生死相恋,感人肺腑。作者通过这些故事,肯定了古代青年男女对自由与爱情的热烈追求,具有历史进步意义。
在鬼灵故事中,有一组是描述鬼神——鬼中之神的(卷5)。这些鬼神,其实多是人间官吏的投影。例如《赵公明府参佐》条,叙王佑病危之中,忽有鬼神赵公明参佐前来征他加入鬼军。王佑哀求道:“老母年高,兄弟无有,一旦死亡,前无供养”。这位鬼神本来很想拉王佑入伍,“吾今见(现)领兵三千,须卿,得度簿相付,如此地难得,不宜辞之”。但一经王佑说明老母无人奉养时,即使“度簿”在手,他也放弃了征王佑入伍的打算:“卿位为常伯,而家无余财。向闻与尊夫人辞诀,言辞哀苦。然则卿国士也,为何可令死!吾当相为。”这是一位极富同情心和正义感的鬼神。作品对鬼灵的语言和行动描写十分生动。例如:
……其明日又来。佑曰:“卿许活吾,当卒恩否?”答曰:“大老子业已许卿,当复相欺耶?”见其从者数百人,皆长三尺许,乌衣军服,赤油为志。佑家击鼓祷祀,诸鬼闻鼓声,皆应节起舞,振袖飒飒有声。……
这段鬼话,绘声绘色,但毫无鬼气。鬼军首领自称“大老子”,系魏晋时口语,很有生活气息,也体现了一个古代军官的身份和职业特征。诸鬼闻鼓起舞,“振袖飒飒有声”,笔墨生动。
(二)自然崇拜类。这一类故事的主人公有两种:一是人格化的天地山川等各种神祇,二是人格化的动植物和山川泉石等各种精怪。
《搜神记》卷4收入各种从自然崇拜转化而来的神祇故事21条。例如《戴氏女》条叙戴氏女久病不愈,见一小石,形似偶人,便说:“尔有人形,岂神?”并说:如果石神能使她病愈,她将奉祀石神。当夜,果然梦见石神对她说:“吾将佑汝。”此后戴女病愈,便为石人立祠山下,号曰戴侯祠。这个故事最能说明:自然崇拜中的自然物在“人神同形同性”观念支配下,怎样发展成为人格化神。
《搜神记》之卷12、卷13、卷14和卷17、卷18、卷19、卷20,收入了大量的从自然崇拜转化而来的各种精怪故事。这是基于万物有灵观念而产生的精灵崇拜意识在文学上的表现。其中有些动物精怪故事,如《豭国》(又见《博物志》)、《盘瓠》(又见《玄中记》)诸条,乃是原始氏族社会的图腾神话;有的描述动物精灵与人类的婚恋,如《姑获鸟》(又见《玄中记》),表现了人类对美丽的理想的爱情之追求精神。另一方面,书中也不乏人类与恶精怪作斗争的描述。例如《李寄斩蛇》叙蛇精为祸,屡食童女。民女李寄,“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餈,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餈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砍,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这个故事表明:古人将恶兽想象为具有超自然力的恶精怪,因而十分惧怕;但为了求生存,又会奋起搏斗。李寄斩蛇,乃是人类在改造自然的斗争中,勇于超越宗教意识的光辉表现。
(三)前兆迷信和儒教类。西汉董仲舒以谶纬之学——前兆迷信解释儒家经典,创“天人感应论”,意谓天地万象均与人类社会互相感应:自然界出现祥瑞现象,预示人类社会亦将获福;自然界出现反常现象,预示人类社会亦必遭祸。儒学因此而蜕化为儒教。《搜神记》之卷6、卷7、卷8、卷9,记述上起夏桀,下迄魏晋的历代祥瑞和灾异现象,以及这些现象被“事实”证明乃是给人类社会带来吉凶祸福之前兆。这些天人彼此感应的神话,实乃儒教意识的强烈表现。
《搜神记》之卷11,则是记述儒家伦理精神创造人间奇迹的各种神话,重点在于歌颂孝可通神。例如《干将莫邪》条写的是眉间尺为父复仇的神奇故事。其他古代著名的孝子传奇故事,故王祥卧冰、郭巨埋儿、东海孝妇等,都被此书囊括无遗。另外,这一卷中还收入了若干表现人类真情挚爱的感人故事,例如《韩冯夫妇》:
宋康王舍人韩冯,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冯怨,王囚之,论为城旦(一种徒刑)。妻密遗冯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冯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下,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冯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桓栖树上,晨夕不去,交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今睢阳有韩冯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这是一则歌颂坚贞爱情的美丽神话。类似的作品还有《范式张劭》条,歌颂范张之间死生不渝的友谊。这些关于爱情、友谊的颂歌,被胡元瑞编入儒教类,充当“烈女不侍二夫”和“朋友有信”等宋明理学——新儒教的伦理规范之样板,大误。
(四)道教类。《搜神记》之卷1、卷2、卷3,记述的都是神仙方术故事。与此前和同时代的同类题材神话作品《列仙传》、《神仙传》、《汉武帝内传》以及《列异传》中的神仙方术故事相比校,《搜神记》里出现了一种崭新的道教神话模式,即描述女神、女仙下嫁凡夫的故事模式。属于这种仙凡姻缘模式的作品,有《园客》、《董永》、《杜兰香》、《天上玉女》等。这种仙凡姻缘模式,大约是在《列异传》的人鬼婚恋模式的刺激下产生的,它的出现,对自南北朝以后的道教神话文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例如《搜神后记》、《幽明录》、《穷怪录》中的同类题材作品,以及《长生殿》等,都是此模式的再现。
此书一作《续搜神记》,10卷,陶渊明撰。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曾祖陶侃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做过太守。父早逝,因此陶渊明从少年时代起就生活在贫困之中。但由于陶母出身名士之家,故陶渊明自幼即获得良好的文化熏陶,读了《老子》、《庄子》和儒家六经,以及许多有关神话小说的“异书”,《搜神记》当亦在其列。他曾因“亲老家贫”而做过江州祭酒,但因“不堪吏职”,不久就辞归。后来为了生活他又当过80天彭泽令,又因为不愿向督邮折腰而辞职。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是诗歌创作,成为田园诗的创始者。陶归隐以后,先后与佛徒周续之、刘遗民,以及庐山名僧慧远有所交往,晚年写下了《读〈山海经〉十三首》和《搜神后记》等宗教题材作品。
《搜神后记》一书,由于《陶渊明集》未收入,故纪昀认为:“明沈士龙跋,谓潜卒于元嘉四年,而此有十四、十六两年事,《陶集》中多不称年号,以干支代之,而此书题永初、元嘉,其为伪托,固不待办。”(《四库提要》)这一说法,难以成立。其理由如下:
(1)陶自幼熟读道家老庄之书,又读了不少“异书”,对我国神话传说早已烂熟于胸。
(2)他晚年结交僧侣,又写过《读〈山海经〉》诗,证明他对宗教和神话颇感兴趣。
(3)称《搜神后记》为陶作由来已古,梁慧皎《高僧传》序称:“陶渊明搜神录”,梁去宋不远,若是伪托,慧皎当能辨识。
(4)《陶渊明集》中以干支代年号,多用于诗歌标题,但被公认为陶作并被收入《陶集》的著名散文《桃花源记》并非以干支代年号,而是称“晋太元中”,与《搜神后记》中的年号提法完全一致。
(5)《搜神后记》中有陶死后的年代出现,这可能是后人整理此书时的笔误,或误收他人之作。这种情况,古籍中多有。
此书顾名思义,是对干宝《搜神记》的续作。书中内容广泛涉及鬼灵崇拜、自然崇拜、占卜、前兆迷信,以及道教和佛教。这与陶渊明的读书经历和生活经历正好相符。
(一)鬼灵崇拜类。《搜神后记》117条,鬼话约占三分之一,其中佳作甚多。例如《魂车木马》条叙一对老夫妻“燃火夜作”,忽见远在他乡求学的儿子来到面前叹息陈述:他已病亡于外,明日当殓,特来迎接双亲。父母说:此去千里,一夜之间,怎能得到?儿子说:外有车马,乘之自能得到。“父母从之上车,忽若睡,此鸡鸣,已至所在。视其驾乘,但魂车木马”。这个故事生动地表现了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堪与《列异记》之《蒋济亡儿》珠联璧合。不过,此书中写得最为动人的,乃是人鬼相恋故事。其代表作是《李仲文女》和《徐玄方女》。《李仲文女》条云:
晋时,武都太守李仲文在郡丧女,年十八,权假葬郡城北。有张世之代为郡。世之男字子长,年二十,侍从在廨中,梦一女年可十七八,颜色不常,自言前府君女,不幸早亡,会今当更生,心相爱乐,故来相就。如此五六夕,忽然昼见,衣服薰香殊绝,遂为夫妻,寝息,衣皆有污,如处女焉。后仲文遣婢视女墓。因过世之妇相问,入廨中,见此女一只履在子长床下,取之啼泣,呼言发冢。持履归,以示仲文。仲文惊愕,遣问世之:“君儿何由得亡女履耶?”世之呼问儿,具陈本末。李张并谓可怪,发棺视之,女体已生肉,颜姿如故,惟右脚有履。子长梦女曰:“我比得生,今为所发,自尔之后,遂死肉烂,不得生矣。万恨之心,当复何言!”泣涕而别。
《徐玄方女》(又见《幽明录》)叙冯孝将广州太守之子马子,与北海太守徐玄方之亡女相恋。久之,徐女复活,二人遂结为夫妻。这类突破死生幽冥两界的爱情故事,充分地揭示了古代少男少女渴望自由幸福的热烈愿望,是一支支人性人情的赞歌。明代汤显祖根据上述两个人鬼相恋故事,创作了风魔明代仕女的传奇剧《牡丹亭》。
(二)自然崇拜类。自然崇拜本是原始宗教,以自然物作为顶礼膜拜之神。随着人类的“万物有灵”和“人神同形同性”观念的产生,自然形态的神逐渐转化为人格化神。于是,各种能变化为人的天象和动植物神祇,以及种种器物精怪,纷纷被人类创造出来,成为统治人类自身的精神体。《搜神后记》的卷9、卷10两卷,写的都是这类自然神祇和精怪故事,其中以狐精、蛇精、蚊精、狗精故事为最多。《尹氏》条云:尹儿守舍,见一青年着黄衫骑白马自东方来,对尹见说:暂借你家休息。尹儿看其衣悉无缝,马则五色斑斓,似鳞甲而无毛。须臾雨云渐至,青年上马蹑虚升空而去。次日暴雨滂沱,山洪暴发,尹舍将淹。“忽见大蚊长三丈余,盘屈庇其舍”。这支人兽友谊颂歌,可列入今日动物保护者协会的教材。
(三)道教类。《搜神后记》的卷1、卷2两卷,写的都是神仙、方术故事。由于陶渊明是隐士,故其笔下的仙境多似《桃花源记》中的世外桃源,神仙则多似桃源隐士。例如《袁相根硕》条,记述袁、根二人行猎,入绝崖赤城,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住其中,年皆十五六,“遂为室家”。像这种世外仙境故事,书中还有不少。例如:“祟高山北”大穴中仙境,“长沙醴陵”小水岸下土穴中仙境等。
陶渊明读过的“异书”告诉他,神仙并非都如他自己一样的隐士式地仙,还有所谓飞仙、天仙。《搜神后记》里的《丁令威》和《白水素女》等,写的就是这类神仙。例如《白水素女》叙谢端拾得一大摞,藏于瓮中。他每天早出晚归,“见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久之,端心知有异。一日他提早归家,“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入门问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已莫及,只得坦诚相告:“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这则田螺姑娘故事,表现了千百年来普通百姓的一个普遍愿望——好人应得好报,因此它至今还流传于南方民间。具有人民性的仙凡姻缘神话,永远为群众所喜爱。
(四)佛教类。《搜神记》里没有佛教题材故事而《搜神后记》里有,这是陶渊明与佛教有所接触决定的。此书里的佛教神话多是描述僧侣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例如《胡茂回》条叙历阳城东有一神祠,正值民将祝祀,忽然祠中有群鬼惊呼:“上官来!”接着纷纷逃出祠去。原来是有二沙门来到祠中。“诸鬼两两三三相抱持,在祠边草中伺望。望见沙门,皆有怖惧。须臾,二沙门去后,诸鬼皆还祠中”。鬼,在佛教教义里,是在世时做了恶业而死后下三恶道受惩罚的灵魂;僧侣则是在世间皈依佛法,修行戒定慧三学者。因此,鬼怕沙门是符合佛教数理的。不但如此,陶渊明还把只有菩萨、罗汉、佛陀才具有的神通幻术,赋予比丘和比丘尼。例如佛图澄“腹旁有一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读书,则拔絮,孔中出光,照于一室。平旦,至流水侧,从孔中引出五脏六腑洗之,讫,还纳腹中”。又有一比丘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最后又还原成一个活人。这些神化僧尼的笔墨,乃是作者结交佛徒的友谊所绽开的艺术之花。
此书又作《幽冥录》或《幽冥记》,宋刘义庆撰。原书已佚,后世各种类书辑录其佚文颇多,《古小说钩沉》辑录多达265条,尚未全部收入。刘义庆的《冥祥记》专收佛教神话,此古则杂收各种宗教神话,而以鬼话为主。
《幽明录》亦如《列异传》、《搜神记》和《搜神后记》,以人鬼婚恋模式的鬼话最为生动感人。例如《石氏女》:
钜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妻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百家,中途遂化为烟气而减。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眙:“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向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故,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龙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著,减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
这则准鬼话以离魂相恋的奇特情节,表现了没有婚恋自由,甚至“都不出门”的古代女子对自由与爱情的无限向往,揭示了千余年来生活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的中国妇女的心理世界。此后,唐传奇小说《离魂记》、元杂剧《倩女离魂》、明传奇小说《金凤钗记》(《剪灯新话》)、明话本小说《大姐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续前缘》(见《初刻拍案惊奇》),以及清传奇小说《阿宝》(见《聊斋志异》)等,都是对《石氏女》的再创作。
在宗教浪漫主义作家的笔下,为了爱情,活人能够魂飞天外,死人也能起死回生。例如《幽明录》里的《买粉男》条,叙某俊男在市上见一卖胡粉女子很美,心窃爱慕,无由自达,唯日购胡粉以自慰。积久女疑,问以何故。男子乃陈其私。女深为所感,以身相许。幽会之夜,男兴奋至极,虚脱而亡。事发,女以实情陈于官,并乞临尸尽哀,然后赴刑。县官许之。女抚尸恸哭:“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男竟豁然而起,遂为夫妇。这则鬼话,堪与《列异传》里的《蔡支妻》、《搜神后记》里的《徐玄方女》鼎足而三,是这一时期出现的爱情战胜死亡的三支颂歌。这些作品以超自然的浪漫主义情节,表达了古人对爱情与美好生活的热烈追求精神。
人鬼互相转化,是以婚恋为题材的鬼文学的关键一环。为了爱情,鬼力争转化为活人,活人亦不惜转化为死鬼。《庾崇》、《崔茂伯》等条,都是描写活人偕其鬼丈夫或鬼妻子同去鬼世界团圆的故事。例如《庾崇》叙庾溺死后魂归家中。家有三岁儿向母求哺,其妻无钱备食。鬼乃凄怆,抚其儿头曰:“我不幸早亡,令汝穷乏,愧汝念汝,情何极也。”于是将钱二百置妻前,嘱妻为儿买食。一年后,其妻更加贫困。鬼云:“卿既守节而贫苦若此,直常相迎耳。”不久其妻遂病故。这篇描述鬼丈夫迎接未亡人一同去做鬼夫妻的鬼话,不但毫无恐怖之状,而且充满了丈夫对妻子的无限关心与体贴之情。
在《幽明录》的鬼话佳作中,除了人鬼婚恋模式,还有人鬼友谊模式。例如《王志都》条叙马仲叔与王志都相交至厚。马亡故之后,不忘生前至交,一日现形于王前曰:“吾不幸早亡,心恒相念,念卿无妇,当为卿得妇。”后来果然作大风将一女子送入王家。又如《阮瑜之》条叙阮少孤而贫,时常哭泣。忽有一鬼前来,自称阮之姐夫,姓李名留之。鬼慰阮云:“父死归玄冥,何为久哭泣?即后三年中,君家可得立。仆当寄君家,不使有损失。勿长我为凶,要为君作吉。”自此以后,人鬼相依。一切生活物资均由鬼供给,阮则操持家务,为鬼作食。他俩“共谈笑语议”,无复人鬼阴阳之界。数年之后,鬼投生他处,遂告别阮。这些鬼话,不但歌颂了真诚的友谊,而且表现了怜孤恤贫的可贵的同情心和无私救助的美德。
不论人鬼婚恋模式还是人鬼友谊模式,这些以表现人情人性为旨归的鬼话,实质上都是人话。
人类按照现实世界的面貌虚构出鬼世界,人有贤愚不肖,鬼亦分善恶。善鬼与人相亲相爱,恶鬼则作祟于人。从恶鬼作祟的观念出发,《幽明录》记述了不少不怕鬼和打鬼的故事。例如《刘道锡》、《陈庆孙》、《阮德如》等均是。这类故事表现了人类敢于向恶势力作斗争的精神。
道教神话中的仙凡姻缘模式,自首见于《搜神记》,继见于《搜神后记》之后,至刘义庆手,是写得越来越美丽动人了。其《刘阮入天台》、《黄源》诸条,均属于这一类。《刘阮入天台》极负盛名。此篇叙刘晨、阮肇天台遇仙故事,步步深入,层层渲染,首尾照应,布局谨严,天衣无缝。具体而言,可分五个层次。第一层,初入仙山。刘、阮进入的天台山,乃是东晋孙绰名作《游天台山赋》所谓陆上蓬莱。这样,开篇通过山名,暗寓仙缘,使读者进入期待视野。第二层,绝处逢奇。刘、阮迷路,粮尽身乏,此时奇迹出现:一是悬崖绝壁之处,出现桃树;二是山腹流泉之上,飘来胡麻饭一杯。二者均系仙家食物,预示仙缘将至。刘、阮吃完仙食,溯流而上。第三层,溪边艳遇。刘、阮溯溪游二三里,奇迹再次出现,有“姿质妙绝”的二仙女笑语相迎。女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此语是对第二层胡麻饭一杯的照应。第四层,仙眷生涯。二仙女邀刘、阮至家,众侍婢齐称:“议贺婿来!”并呈进仙家食品——胡麻饭和桃子,从而又一次照应第二层的桃树和胡麻饭。第五层,出山还乡。这个故事,被后世众多笔记小说和类书所转录,并被各类作家引为诗词典故,改编成话本和戏剧。
刘义庆晚年奉佛,他为弘扬佛法不但写了一本《宣验记》,而且在《幽明录》中也写了不少同类性质的佛话,如《赵泰》、《庾宏奴》、《舒礼》、《康阿得》、《石长和》等。其主旨不出六道轮回和善恶报应的范围。此外,书中还包括若干自然神祇和精怪故事,如《河伯》、《吕球》、《苏琼》等。
就思想性和艺术性而言,《幽明录》中的鬼话多系精华,而佛话则多为糟粕。
此书10卷,刘敬叔撰,敬叔,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历仕晋、宋两朝,卒于太始(466-470)年间。此书分类编排,与《搜神记》、《搜神后记》相同,有似小型类书。卷1记名山胜水及其相关神话;卷2记灵物神话;卷3记动物神话;卷4记帝王将相兴衰,多为前兆迷信、占卜筹准宗教意谶之反映;卷5记民间神祇,部分条目表现了佛教的善恶报应观念;卷6、卷7记鬼灵、魂魄、梦幻等;卷8记动植物和器皿精怪故事;卷9记方术医药;卷10为儒教神话,歌颂忠臣、孝子、节妇、义民。这是一本小而全的广涉各种宗教的神话小说集。纪昀称此书“词旨简淡,无小说家猥琐之习”(《四库提要》)。的确如此。不过,对小说而言,“猥琐”不一定是缺点,“简淡”也不一定是优点。兹举两条如下,可见一斑:
(一)钓矶山者,陶侃尝钓于此山下水中,得一只梭,还挂壁上。有顷雷雨,梭变成赤龙,从空而去。其山石上,犹有侃迹存焉。
(二)晋湿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复减,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羽幽明进隔,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这是两条关于动物精灵的故事。《太平御览》卷890引《南州异物志》云:“犀有特神者,角有光曜。白日视之如角;夜暗之中,理皆灿然,光由中出,望如火炬。”温峤燃犀观看水中精怪,本此。后世文人多有援引温峤燃犀故事入诗词者。
此书著录于《隋书》与新旧《唐书》,戴祚撰。祚字延之,江东人,晋西戎主簿,曾随刘裕西征姚泓。生卒年无可考。原书佚于宋,《古小说钧沉》辑得佚文17条,记述鬼神精怪故事,其中一半以上为鬼话。古人是按照人类社会去想象鬼灵社会的,因此,优秀的鬼话往往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乃至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举凡一切美丑社会现实,都不难从鬼话中窥见一斑。《甄异传》里的鬼话大抵多属于这一种。例如《刘沙门》条:
刘沙门居彭城,病亡,妻贫儿幼,遭暴风雨,墙宇破坏。其妻泣拥稚子曰:“汝爷若在,岂至于此!”其夜梦沙门将数十人料理宅舍,明日完矣。
这则鬼话表现了人间夫妻父子的伦理之爱,与《幽明录》中的《庾崇》条堪称姐妹篇。
另如《章沈》、《张》等条通过对鬼世界的官场描绘,揭露了现实社会的官场之黑暗。《章沈》条写道:
乐安章沈病死,未殡而苏,云:被录到天曹,主者是其外兄,断理得免;见一女同时被录,乃脱金钏二双,托沈以与主者,亦得还,遂共宴接。女云:家在吴,姓徐,名秋英。沈后寻问,遂得之,父母因以女妻沈。
佛话中亦有死而复苏模式,内容为描述三恶道中之种种残酷之状,以示善恶报应之不爽,其弘佛之目的至为鲜明。《幽明录》中的佛话就是如此。《章沈》描述天曹“主者”的徇私受贿,影射与批判现世的贪官污吏,其进步倾向也至为明显。
此书10卷,祖冲之撰。祖冲之(429-500)系范阳蓟(今北京城西南)人,一说范阳遒(今河北涞水县北)人。宋、齐时官至长水校尉。《述异记》原书佚于宋,《古小说钩沉》辑得佚文90条。书中除少数叙神仙、道士、僧侣、精怪故事外,绝大多数为鬼话,而且多系新作,雷同于他书者很少。
在《述异记》的鬼话中,鬼一如人,也就是说,作者是按照人情、人性来描绘鬼情、鬼性的;尽管在外形上鬼有时被描绘得与人略异,甚或畸型怪状。书中勾勒出一批感情色彩和性格特征各异的鬼:报恩的鬼、复仇的鬼、偷盗的鬼、索贿的鬼、钟情的鬼、嫉妒的鬼、自责的鬼、笃于友谊的鬼、留恋妻室的鬼、恶作剧的鬼、上当受骗的鬼等等。读者走进祖冲之鬼国,毫不陌生,因为它展现的其实是一个现实人生的万花筒。试看书中描述的两个爱情悲剧:
(一)清河崔基,寓居青州。朱氏女姿容绝伦,崔倾怀招揽,约女为妾。后三更中,忽闻扣门外,崔披衣出迎。女雨泪呜咽,云:“适得暴疾丧亡,忻爱水夺”。悲不自胜。女于怀中抽两匹绢与崔曰:“近自织此绢,欲为君作裈衫,未得裁缝,今以赠离。”崔以锦八尺答之。女取锦曰:“从此绝矣。”言毕,豁然而灭。至旦,告其家。女父曰:“女昨夜忽心痛,夜亡。”崔曰:“君家绢帛无零失耶?”答云:“此女旧织余两匹绢,在箱中。女亡之始,妇出绢,欲裁为送终衣,转眄失之。”崔因此具说事状。
(二)庾邈与女子郭凝私通,谐社,约娶为妾,二心者死。邈遂不肯婚娉。经二载,忽闻凝暴亡。邈出门瞻望,有人来,乃是凝,敛手叹息。凝告郎:“从北村还,道遇强人,抽刃逼凝,怀死从之,未能守节,为社神所责,卒得心痛,一宿而绝。”邀云:“将今且停宿”。凝答曰:“人鬼异路,毋劳迩思。”因涕泣下沾襟。
在现实人生中,“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反射到鬼国亦然。上述两女鬼,死亡的原因各不相同,死后的心态和感情也大异其趣。
此书2卷,任昉撰。任昉(460-508),字彦升,乐安博昌(今山东寿光)人,历仕宋、齐、梁三朝,先后任侍郎、太守等职。昉家有藏书三万卷,博学擅文,“竟陵八友”之一。他长于散文,有“沈(约)诗任笔”之美誉。其所著《述异记》中,时见隋唐地名,且《地生毛》、《洛子渊》诸条故事均出于任昉之后,可能原书已经唐人窜改。纪昀谓此书“大抵剽掇诸小说而成”(《四库提要》)。但并非陈陈相因,一般多有所发展和创新。例如书中叙蚩尤神话云:“今冀州人掘地,得髑髅如铜铁者,即蚩尤之骨也。今有蚩尤齿长三寸,坚不可碎。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昼见,龟足蛇首”。所有这些关于蚩尤神在秦汉以后的新神话,包括对地下遗存的发掘,都是对《山海经》、《列子》诸书所记的蚩尤老神话的补充和发挥。其中冀州人掘出所得之髑髅,当系某种古代动物化石而被附会为蚩尤之骨。
此书杂记自先秦至汉魏以来的各种宗教神话,神仙鬼怪故事尤多。例如《黄鹤楼》条叙荀环在江夏黄鹤楼上,见西南有仙人驾鹤而至。“宾主欢对,已而辞去,跨鹤腾空,眇然而灭”。唐崔颢诗所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者,本此。又如书中将《汉武洞冥记》里的“蛟人泣珠”故事发展之,谓蛟人在南海中织出蛟绡,又名龙纱,缝制衣服,入水不濡。南宋陆游词所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绡透”,本此。
有的条目亦颇含讽刺。例如《封使君》叙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忽化为虎,食其郡之民。因此民谣有云:“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作者评议道:“夫人无德而寿则为虎”。这个故事暗寓“苛政猛于虎”之意。《括地图》、《淮南子》、《博物志》、祖冲之《述异记》诸书,均有过人化为虎的记述;但任昉所记,自含深意,为他书所不及。
《齐谐记》7卷,东阳无疑撰。东阳无疑为宋散骑侍郎,生卒年不详。《庄子·逍遥游》云:“齐谐者,志怪者也。”《齐谐记》书名源出于此。原书佚于宋,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得一卷,共15条,《古小说钩沉》全部收入马本。从现存遗文看,此书广涉神、佛、仙、鬼和动物精怪。其中又以动物精怪为多。例如《吕思》条:
国步山有庙,有一事,吕思与少妇投宿,失妇,思逐觅,见大城,有厅事,一人纱帽凭几。左右竟来击之。思以刀砍,计当杀百余人。余者乃便大走,向人尽成死狸,看向厅事,乃是古时大冢。冢上穿,下甚明。见一群女子在冢里,见其妇如失性人,因抱出冢口。又入抱取先在女子,有数十,中有通身已生毛者,亦有毛脚面成狸者。须臾天晚,将妇还亭。亭长问之,具如此答。……
在六朝志怪小说里,写狐精作祟者极多。此篇特色是:古冢狸城乃是封建官府的投影,其“纱帽凭几”者就是太守之类的官,颇有“沐猴而冠”之意,其现实意义是不容置疑的。
《续齐谐记》原书早佚,现存遗文17条,吴均撰。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人,梁武帝时曾任郡主簿、奉朝请等职,受命撰《通史》,未及成书而卒。其诗文自成一格,语言清丽,音律和谐,以写景见长,时人号为“吴均体”。《与朱元思书》是其代表作。其志怪小说《续齐谐记》,从书名可知,意在继东阳无疑之作。书中不少故事广为后世征引与改编,因而十分有名。例如:五月五日作粽祭祀屈原、七月七日牛郎渡天河与织女相会、九月九日桓温登高避灾、张华识别斑狸精,以及阳羡书生寄身鹅笼等故事。
魏晋南北朝的宗教神话笔记小说,以其数量之众多,题材之广泛,影响之深远,构成了这一阶段文学之主潮。其中尤以鬼话中的人鬼婚恋和仙话中的仙凡姻缘二模式,源远流长。自此以后,各时期均不乏据以再创作的佳作问世,并一直传承至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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