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哲学在哪儿?在生活,在生命
欧阳中石多才多艺,人们往往只看到他的书法、戏剧,而忽视渗透灵魂、占领中枢的哲学。
那本是他的专业。
当年在北大,班上有三面不言而喻的“白旗”。谁?李泽厚、马兵和欧阳中石。
李泽厚勇猛,犀利,班级里“拔白旗”,让他上台检查,他却在台上高谈阔论,把检查变成布道。有一阵子,学校里搞“洗澡”运动,朱光潜是重点对象,他就常去找朱光潜谈话,有了靶子,又有了活材料,未几,便通过批判朱光潜(兼及蔡仪)的美学,一举成名。
马兵是泰国归侨,举止带有国外的痕迹,他的外文好,中文也不错,毕业不久,就翻译、出版了《黑格尔的哲学》等一系列经典著作,为同窗钦羡。
欧阳中石呢,毕业后去了通县师范,教数学,教语文,教写字,让教什么就教什么,干的净是打杂的活。欧阳先生曾对笔者强调:“我生性随遇而安,与世无争,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决不企图改变什么,抗争什么。”笔者认为,此话并不完全正确。有事实为证:在通县师范期间,他尽管逆来顺受,但有一点,决不放弃哲学,暗地里,坚持撰写中国逻辑史,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写成初稿,长达40万字。这是什么?这就是对命运的抗争。只是这抗争掩藏得很深,深到连他自己也浑然不觉。
“文革”来了,出于安全考虑,欧阳中石把书稿搁在学校。家里的稿子摞在书架上,红卫兵上门破“四旧”,书架被贴上封条,欧阳中石暗自庆幸,觉得如此一来,等于是入了保险库。谁知武斗蜂起,外面打得天翻地覆,街道上的造反派登门,将屋里带字的东西统统抄走了,包括那部逻辑史稿本。欧阳中石事后回校,面对的是凌乱不堪的空屋,四壁萧然,地上只剩下一块砖头,他用脚踢了踢,原来是一方劫余的端砚。
欧阳中石当时发誓:今后再不买书!
笔者知道有一位老知识分子,文革中,迫于“破四旧”的压力,把家中的藏书都当做废纸论斤卖了,并作了一首《沁园春》记感:“故纸堆中,几费钻研,心力枉抛。叹冷淡生涯,风随世变,婆娑老态,日逐年凋。一秤芸编,三瓶腊酒,犹胜寻常炉火烧。从今后,要卖书买犊,休误儿曹。经行晓市周遭,暗摸索丛残绳束腰。念易饼街头,当无宋椠,换鱼摊上,未必无钞。破落高门,零星旧户,估客肩抬筐又挑。堪怜处,指紫泥封识,尚说前朝。”这位老人还算好,卖藏书总归换得几瓶酒钱,欧阳中石呢,他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
更何况书稿是千金不易的!
唉,金岳霖当年不也遗失过一部《知识论》书稿吗,这一师一生,命运竟如此相似!
“文革”落幕,百废待兴,欧阳中石想到归队,首选是母校北大。北大略一犹豫,机会便错过去了;他进了一七一中。北大的王宪钧老师不甘心,又找到欧阳中石,仍然希望他去,只是暂时不能解决住房,要来回跑。欧阳中石把情况告诉金岳霖先生,金先生说:“宪钧让你去,你去也好。”说的是“也好”,语气并不肯定。欧阳中石心里也犯了犹豫。这时候,北京师院插进来了。它那儿有一个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里下设教材教法研究室,主任叫陶凤娟,是一位求贤若渴、雷厉风行的女同志,她从熟人处听说了欧阳中石这个人,认定他是不可多得的大才,打定主意要调他。调动是很麻烦的,就她这一方面而言,首先要说服学院出商调函,因为一七一中属于东城区教育局,还得去说服东城区教育局和区委同意放人,此事从1980年初,整整折腾到年尾,方才完成。2010年2月8日,陶凤娟老人(她是1922年生)对笔者说:“所里有人反映欧阳出身不好,政治不合格,我去调查了,那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问题,解放前能读书的,有几个是贫下中农?欧阳被出身包袱压了几十年,不能再压了!”就这样,在陶凤娟的大力活动下,欧阳中石于1981年初进了北京师院。
这是后来的事了:一天,欧阳中石出门,在路上遇到北大的王宪钧先生,俩人一起乘公交,恰逢北京师院的教育科研所所长、他的顶头上司林传鼎先生也在车上。王、林二位先生是清华大学校友,相熟。王先生指着欧阳中石,对林先生说:“他应当是我的人啊!”林先生听罢哈哈大笑,说:“他现在是我的人了!”
进入北京师院,欧阳中石得以接触逻辑;尤其在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他还担当了逻辑系主任。可谓是老兵归队,重操旧业。实事求是,在这个岗位上,他充其量只能编辑、出版一些普及性的逻辑教材,像金岳霖先生那样的《论道》、《知识论》、《逻辑》,冯友兰先生那样的“贞元六书”、《中国哲学简史》,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了。
遗憾吗?当然!
怨谁?怨谁也没用,这不是个人的过错,是时代使然,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
也有堪慰当年北大的诸位良师的,欧阳中石虽然没能在专业上取得突破,但是他把哲学融进了生命。
当初改行教中师数学,他是满含痛苦。他初中考高中就栽在数学,以后虽然得到加强,毕竟不是心爱,不是强项。这时候,是哲学的头脑,是逻辑思维的训练帮他一头钻进数学,理会贯通,并从中得到无限的乐趣。
后来改教语文,他琢磨的是语文的规律;在通县二中校办厂讲硫酸铜提纯,他琢磨的是化学的规律;改教书法,他琢磨的是书法的规律。一句话,让教什么,他就琢磨什么的规律。这种清醒的认识是从哪儿来?是从哲学,是从逻辑。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在一七一中的语文教改。他有一篇文章,题目就是“怎样认识语文教学的规律”。文章首先指出:“规律是事物内部的本质联系和发展的必然,是客观的,它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人们最能发现它,不能制定它;不能背离它,只能运用它。根据这个认识,语文教学的规律应当是不能制定的,不能背离的;我们只能去发现它,运用它。”进而剖析:“摆在教师面前的有两个对象,一方面是语言文字及其内在的规律,也就是语文知识结构;一方面是学生由‘不知到知’的认识规律,教师的教学就要以这两套规律作基础。”在具体分析教学规律时,又着重指出:“思维能力制约着对语言的运用……从某种意义上说,语文教学本身实即进行的思维训练……语文教学决不能看成单纯的语言教学,而要通过语言教学训练思维能力,利用思维能力的开发提高,促进语文能力的提高。”。
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在给初中学生实施语文教改时,他安排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讲授逻辑常识。
欧阳中石对戏剧的领悟,对书法的领悟,同样得力于哲学的指导。唱戏,他从来没有下过海,纯粹业余,但他掌握的本领,远远超过许多京剧专家;写字,他基本上就是一个玩,玩来玩去,玩出了大名堂。很多人穷毕生之力,也搞不好一件事情,欧阳中石为啥什么都能干好呢?笔者认为,这与他缜密的逻辑思维有关。欧阳中石不论干什么,首先强调高屋建瓴,他尝说:“一个人读书、做学问、做事情,随时都应当知道他在历史上处于什么一个位置,是不是身在高处,是不是属于新,历史上有过没有,这非常要紧。”“第一是系统,第二是层次。这些年我在教书上、工作中都非常重视系统和层次的问题。应该说我们做各种学问做到最后都应当归结到这里。”(www.xing528.com)
仍旧回到王大章先生说过的那件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欧阳中石和另一个孩子同时跟随王鸿钧老先生学习书法,人家进步快,他进步慢,他有了自卑思想,不久就退出了。
王大章先生没有就此发挥,笔者倒涌起许多感慨,比如说,进步慢的欧阳中石如今成了书法大家,而那个进步快的孩子哪儿去了?谁还知道他?他又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2007年初,由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结缘,欧阳中石和著名数学家丘成桐、王元走到一起,他当场吟读了一首新词《天净沙•说文化》。词曰:
乾坤造化天然,
哲人明道通玄,
规划楼台实现,
雕龙描线,
理工文艺,
既多元又同元。
词中,欧阳中石将普世学科的内容,概括为理、工、文、艺、哲五类,每一句分说其中之一。看起来多元,实际上同元,五大类别,莫不涵盖在文化里面。
笔者与欧阳先生交谈,印象深刻的有几句话:
一,字不是练出来的;
二,用思想争取时间;
三,找历史最高峰,出其一点,就高。
曾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书法爱好者,拿来自己的书法集请先生点评,先生很诚恳地说:“你还不会写。”
对方立刻表态:“那我回去好好练。”
先生瞅了他一眼,说:“好好练,练到什么时候啊。要动脑筋,一下子就把它写好。”
这句话,是先生一生心血浓缩的精华。
如果你觉得难以理解,不可思议,那么,让我们看看他在其他场合讲过的两段话:
其一:“我到现在也不是个用功的学生,我不大主张用功,功是什么?功是时间,如果把功当作必须要的过程来讲,是可以的,当时间来讲,就是要命了。功夫,练功夫,糟了,你不睡觉也没多少功夫嘛。一个人最大一百年,你有一百年管什么用,我们应该把思维集中到人类的思维上去,人类的思维,以有过最高峰的人为代表,你应当马上接过他高峰的地方。你用什么功,他早替你用完了,赶紧知道他就行了,再往前一步就了不起,又是个高峰。所以我主张学生在研究学习的方法上,多动脑筋,不要用很深的功去夺取那一点收获,而要用一点的功夺取更多的收获。”
其二:“我前不久回母校博山考院小学参加百年校庆,碰到一位射击世界冠军。我就请教她射击的窍门,她说我哪儿都敢打。我问为什么?她说,你能打到圆心,哪儿打不着啊。这话很有道理。我们就是要善于在各种现象中,摸准圆心。只要摸着它,就有办法打着它。如果摸不着,弄了半天,费了好大劲,结果收效甚微。”
听明白了吗?领会了吗?这里就有哲学,始于书本而融于血液、注入命运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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