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潜到水底,变成觅食的鱼
欧阳中石在通县女师,虽然扮演着“十项全能”的角色,让教什么就教什么,缺什么就顶什么,而且“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每一门课都教得呱呱叫,但四年大学种下的专业情结,总归难以割舍。据他自言:日常在教研室,常常是桌面上放一本数学,抽屉里搁一本逻辑,偷着看。
1956年,周谷城在《新建设》杂志第二号抛出《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一文,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本书上编交代过,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降,苏联理论界反对形式逻辑,认为它是形而上学,是伪科学;尔后,苏联理论界通过讨论承认了形式逻辑是一门科学,但又把它与辩证法并列,赋予它“低等”的地位。这股思潮也波及了中国,一批占主流地位的马列主义理论家,以俄为师,全盘接受苏联的观点,否定形式逻辑的独立科学地位。周谷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形式逻辑的对象是推论方式,它的法则只是对推论过程的形式规定。它的任务,侧重于依据大前提如何推论,却不问大前提是如何成立的。在认识活动中,辩证法是主,形式逻辑是从;主从虽有别,却时刻不能分离。周谷城的观点引发争议,遭到很多人的批评。
这本来属于学术争鸣,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政治介入其中。据说康生曾指示对周文进行批驳,并迫使报刊在发表周谷城答辩文字时加编者按“表态”,实际上形成对周文的围攻。与此同时,毛泽东也注意到了这场辩论。1957年2月16日,毛泽东召集中央报刊、中国作协、中科院负责人开会,当谈到批评要有说服力时,向大家推荐了周谷城的文章。同年3月15日,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召集康生、陆定一、陈伯达、胡乔木、胡绳、田家英等人座谈逻辑问题。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反复强调两点:一是形式逻辑与辩证法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二是形式逻辑是普遍适用的,没有阶级性。可以看出,毛泽东在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关系的问题上,与周谷城是基本一致的。1957年4月11日,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邀集哲学界、逻辑学界的名流座谈,就辩论中提出的问题听取意见。金岳霖、冯友兰、郑昕、贺麟、费孝通、周谷城、王方名等在场。毛泽东的倾向性,对当时属于“少数派”的周谷城、王方名,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支持。
后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周谷城的一篇文章,题目是《论形式逻辑与辩证法》。周文一出,毛泽东看了非常高兴,也很感兴趣,特用长途电话把周谷城从上海召来京城。6月17日晚上,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同周谷城就逻辑问题进行了长谈。毛泽东对这个新问题非常关注,决定把逻辑问题的讨论移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党内大报。
身处通县女师的欧阳中石,当然不能完全搞清这场大辩论的内幕,但它客观上促进了逻辑学的深化发展,则是显而易见的。据欧阳中石回忆,1956年,全国第一届逻辑讨论会在人民大学召开,他在大会上作了发言,心情一激动,讲完后把怀表忘在讲台,人就走了,还是人大胡锡奎副校长提醒他,才又返身拿了回来。吃午饭时,他兴奋地告诉金岳霖先生最近要开逻辑课了,金老高兴异常,马上举杯为他祝贺。随后我们看到,1957年春夏之交,欧阳中石撰写了《“特称判断”的逻辑意义》一文,发表在《光明日报》,参与逻辑问题的讨论。
如果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欧阳中石或许很快就会回归专业。当时,他的北大同班同学基本上都在哲学口内有所发展,尤其是那个小他两岁的李泽厚,通过与朱光潜、蔡仪两位先生的美学论战,亦已声名鹊起,一鹤排云,对他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光阴不等人,英雄出少年。然而,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首先谈开设逻辑课,那是出于教育口一位官员的许诺,人家觉得他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学非所用,有点可惜,告诉他在房山县要办第二师院,将开设逻辑课,可以调他去当老师,结果并无下文。至于通县女师,仅仅是在语文基础教学中略微涉及逻辑常识,蜻蜓点水而已,根本谈不上用武之地。
其次,回到逻辑大讨论本身,这本来是个学术问题,然而,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呢?若干年后,王方名的儿子王小波在谈到这场辩论时,说过如下的话:
对于当年论争各方谁对谁错,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对论战的态度却很有看法。众所周知,逻辑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只要能争出个对错即可;可实际情况却不是那样,论战的双方都在努力证明对方是“资产阶级”,持有“唯心主义”或“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相形之下,自己是无产阶级,持有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方法。在我看来,逻辑问题是对错真伪的问题,扯上这么多,实属冗余;而且在五十年代被判定为一名资产阶级分子之后,一个人的生活肯定不是很愉快的,此种论战的方式有恫吓、威胁之意。
……根据我的观察,这些讨论里不是争谁对谁错,而是争谁好谁坏。一旦争出了结果,一方的好人身份既定,另一方是坏蛋就昭然若揭;好人方对坏蛋方当然还有些话要说,不但要批判,还要揭发。
毫无疑问,谁参与论战,谁就等于跳进政治的漩涡。另外,1957年的政治形势,实在是阴晴参半,捉摸不定。上半年还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到了下半年,就又是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了。欧阳中石从报刊和新闻广播里得知,许多文化界的名人,都在这场漩涡里成了右派。拿他熟悉的来说,内中就有“京剧研习社”的牵头人张伯驹,恩师奚啸伯,书朋画友启功,戏剧界名流李万春、叶盛兰、吴祖光,哲学家张岱年,大学同班虞謇,师弟余敦康,从通县出去的文学神童刘绍棠等等。
欧阳中石不寒而栗。他想起金岳霖先生的教导。一次,金先生问他:
“欧阳中石,你说什么是学问大?”
他答说:“无所不知。”
金先生又问:“可能吗?”
他答道:“尽可能。”
金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欧阳中石明白金先生此话必有所指,稍顷,先生态度转为缓和,指点他说:“要能‘容’。”
欧阳中石满怀疑惑:“他明明错了,我还要‘容’他?”(www.xing528.com)
金先生强调说:“你不明白什么叫‘容’,‘容’就是承认他的存在。”
欧阳中石一下子和形势联系了起来,老师是在指示他如何处世。难怪西哲黑格尔要说:“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世道人心,莫不循此理而存在。
欧阳中石又想起奚啸伯先生的教诲,那还是在济南,每逢自己登台演出,奚师为之把场,送至台口处,总不免叮嘱一句:“千万不要‘铆上’。”
“千万不要‘铆上’。”多年来,欧阳中石反复咀嚼,越来越觉得师父说的不止于表演上的从容淡定,不瘟不火。
可怜的奚先生,他本是一个十分小心的人,没听说他有任何反动言论,要说问题,也只是爱吃爱喝,包括抽大烟之类在旧社会沾染的恶习,即使后者,解放后也戒了,没想到到头来仍成了右派!
唉,在一个学术与政治密切挂钩,思想被当作皮球踢来踢去的年代,谁也不知所谓“学术讨论”“大鸣大放”的背后,潜伏着什么样的“杀机”。幸亏领导上及时“敲打”——针对欧阳中石在光明日报以及其他报刊发表的文章,校领导找他谈话,要他当心名利思想,个人主义,听话听音,这实际上是在发出警告——欧阳中石于是紧急刹车,收起“专业对口”的降落伞,把脑子里的这逻辑那逻辑,统统来个“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如果说1957年上半年还有春梦,那么到了下半年,则只剩下秋凉和冬蜇。
还是埋头过自己的教书匠生活吧。
1957年,欧阳中石已经转入语文教研组,据他当年的同事滕棣华回忆,反右期间,党员集中揭发问题,提到欧阳中石,有人说了一句:“他这一段翻报纸翻得勤。”——这只能说明他关心时政,欧阳中石无惊无险,平安过关。
而据1958年入学的宗德路回忆:入学之初,他是老师指定的班长。第一次上欧阳老师的课,是写作。老师走上讲台,三言两语,作自我介绍,听着便不一般,觉得每一句都是学问。开讲前,欧阳老师突然问:“谁是班长?”宗德路站了起来,老师说:“你讲讲,要写好一篇文章,必须做哪些准备?”这是互动了。宗德路恰巧爱好文学,读过不少课外书,便答:“一,要加强文学修养,积累写作知识;二,热爱生活,努力从生活中吸取营养。”欧阳老师当场没有表态,但从他的神情看,基本是满意的。
宗德路的语文比较好,欧阳老师常常在课堂上评讲他的作文。一来二去,师生走得很近。
师范是培养初等老师的,学生于音乐、美术,二者必选其一。宗德路选择了后者。当时教他们绘画的老师,是林风眠的弟子,走的是西洋画的道路。一天,美术老师特地请欧阳老师给大家上了一课,讲国画。宗德路记得,欧阳老师画的是一幅大写意的梅花,水墨淋漓,韵味十足。
书法呢,当时还没有书法家这一说,只知道欧阳老师能写,班级讲台上方的标语,都是出自于他的手。
1958年,印象最深刻的是“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通师自无例外。欧阳老师的角色相当于技术型厂长,哪儿出了问题,炼不出铁,都找他。他懂物理,几下一捣鼓,就行了。
学生于劳动之外,还要学军。学军中有一项军事演习。需要挑选一些特型演员,欧阳老师会演戏,但他个子矮,扮演正面人物,不够高大,因此,落到他头上的总是特务——他这个特务跑得快,身手敏捷,很不容易抓,正好说明特务都是狡猾的。
1962年,通县划归北京市管辖,女师与男师合并,改名为北京市通县师范学校。第二年,女师部搬迁至中山街的男师部,女师则改为二中分校,后又改办为通县三中。欧阳中石因为教学出色,同时在二中和三中兼课。承担的科目,既有语文、历史、数学、物理、化学,又有体育、美术、写字。说堂皇点是多面手,说刻薄点是“万金油”。褒贬于他都无所谓,跟稚气尚存的学生在一起,他多少感到踏实。1959年入通县女师的周德生,曾向笔者谈到当年的欧阳中石,她说:
“第一面,印象非常奇特。欧阳老师个子不高,很瘦,穿一件蓝布棉长袍,戴一顶绒线筒帽,脚上登的是一双类似京剧舞台上用的那种白底高靴,乍一看,简直就像一位道士。第一节写字课,印象更是终生难忘。欧阳老师教大家如何执笔,如何描摹,我坐在位子上,独自翻书,一字未写。课堂上,老师什么也没讲,课后,他找到我,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练写字?我老实说,家里穷,买不起笔墨纸砚。老师想了一想,说:你跟我去拿几支‘笔枯斥’(写秃的毛笔),以后上写字课,你就拿‘笔枯斥’蘸了水,到外面青砖上写。就这样,在欧阳老师的体谅关怀下,我开始了在砖地练字的特殊作业。一年后班上搞书法展览,我的字被老师放在最前面,有人不服气,欧阳老师就对她说:你不懂,她是悬腕,精气神都在笔道里。再说作文课,一次写人。我刚看过一本《汉字趣谈》,谈到‘秦’字的来源,说秦原来写作‘琹’,象征秦国富到树上结的都是美玉,秦始皇认为不妥,一木二王,岂不是还要争来争去?他问丞相李斯,中原第一部史书是什么?李斯答:孔子著的《春秋》。秦始皇说:有了,我这国号就取‘春秋’之头,为‘秦’。我当时对秦始皇特别佩服,觉得他非常了不起,连孔圣人的脑袋都敢拧下来为自己用,一字震群臣,四两拨千斤。于是我就以秦始皇为主角,写了一篇作文,说他真伟大,要是多活几年,保不准就会征服整个地球。结果作文本发下来,这篇文章被欧阳老师撕掉了。他私下告诫我,你这篇文章要是发表,铁定是右派。”
周德生还说:“欧阳老师特别谨慎,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难得看到他开怀大笑。”是啊,在那种整天“斗、斗、斗”的年代,人啊人,尤其是喝了点墨水,又背上了家庭、社会关系包袱的知识分子,务必要夹紧尾巴,小心做人。中国知识分子的矛盾,向来是既热衷政治,又自命清高。欧阳中石两不沾。海面波涛汹涌,唯有潜到水底,把自己变成觅食的鱼,这是小人物生存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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