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书法启蒙:“动脑比动手重要”
欧阳中石小学读了三个地方,换了四所学校。幼时寄宿在泰安城舅舅家,1935年至1937年,在粮食市小学就读,中间因为父亲在博山县经营煤矿,曾短期赴博山借读,先后入了西冶街关帝庙小学、考院小学(两校总共一个半月);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爆发,是年冬,回了肥城的西徐村,这是他第一次回到父亲的老家。祖父早已去世,他听到的,只是若明若暗的传说。村上没有学堂,为了不至撂荒,他读了两年私塾;1939年冬月转到济南,次年春进了制锦市小学,插班读五年级。
关于在西徐村的这段生活,欧阳先生对笔者说:“从学校教育的角度讲,耽误了整整两年(笔者按:因为插班读五年级,实际耽搁了一级)。但是,回过头来看,那两年也不能说是耽误,没有那一段‘子曰’‘诗云’的死记硬背,以及集中的写字训练,我的中文底子就不会有这么好,书法也会少了一番童子功。另外,农村也有农村的美,那美是渗透到骨髓里的。比起城市,农村是那么大,村与村隔得很远,给人一种高远空旷的感觉。晚上点油灯,光影摇曳,很好玩,点灯只是照个明,脱了衣服睡觉,马上就熄了。赶上有月亮的日子,夜晚出门小便,天上地下照得清清爽爽,人也变得通明。夏天到湾崖里玩水,打个‘澎澎’(用狗刨姿式游水),快活极了。”
小学升初中,他进了济南省立中学——济南城最好的中学(现济南一中),中国近现代史上许多有名的人物,如邓恩铭、楚图南、臧克家、季羡林等,都是从这里走出的。学校里有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这都是欧阳中石的特爱,他在这儿是如鱼得水。遗憾的是,没有书法。欧阳中石在西徐村读了两年私塾,除了念古文,就是习写字,他大哥的岳父侯西庵先生,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欧阳中石得到他的不少指点。当地还有一位僧人,法号武岩,年逾古稀,擅书法,精通古文字,欧阳中石曾从他学过象形文字。1943年,武岩法师也到了济南。母亲见欧阳中石喜欢书法,就帮他和武岩法师重新联系上。那一天,母亲准备了一份素礼,带着中石去拜见法师。中石带上平时的习作,路上动了个心眼,把几张写得一般的放在上面,满意的放在下面,希望老师越看越喜欢。
进门,法师正襟危坐,欧阳中石随母亲行礼问好,法师板着脸,说了一声“来了!”,以手示意中石把字放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法师缓缓起身,走到桌前观看。他把上面几张略翻一翻,随即撂在一边,欧阳中石连忙把下面几张翻上来,请法师过目,法师挥挥手,断然说:“你还不会写字!”
欧阳中石血往上涌,不服气地想:“在西徐念私塾那会,我的字就受到村人的赞扬,怎么过了几年,反而变成不会写了呢?”
“你不能一个劲地猛写,这样不行!”法师告诉他,“写字要动脑子。以后不要在家里随便写,要上我这里来写。”
这就算拜师了吧。欧阳中石心想。
法师又说:“今后写字要用宣纸,你这种纸不行。宣纸还得用我这里的,不能用市面上的。”
写字当然用宣纸好。欧阳中石思忖: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你这里的呢?
法师接着强调:“用我的纸是要拿钱的,一张宣纸要一块钱。”
母亲站在一旁,默然无语。欧阳中石寻思:一张宣纸要一块钱,多贵啊!一袋面粉才两块,你这纸是金子做的啊!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不贪财,这老和尚心也忒贪!他强忍怒火,没有发作,但是在最初的刹那,他是恨不得把老和尚一口吃掉。
回家的路上,母亲依然保持沉默,这很反常,是不是因为纸太贵了?欧阳中石偷眼看母亲,心里七上八下,一时觉得老和尚小瞧人,贪财,一时又下决心要好好学,学出个模样,让母亲高兴。
下次登门,法师劈头就问:“带钱了吗?”欧阳中石恭恭敬敬地把准备好的一块钱呈上,法师接了钱,拿出一张四尺整宣,裁成六小张,然后,给了欧阳中石其中一小张。
“这老和尚,真是贪得无厌!”欧阳中石愤然。“上次说好一块钱一张,现在变成一块钱只买他六分之一张!”一股无明火蹭地蹿上脑门,他咬着牙克制自己,想:“我看你怎么教。”
稍顷,法师写了《兰亭序》中的一个“岁”字,作为范本,让欧阳中石拿到一边去学。
欧阳中石盯着法师写的那个“岁”,许久没有动笔。
他临摹过《兰亭序》,这“岁”字不知写过多少遍。今天再看,仿佛是第一次看见,那结构,那起笔,那行笔,那收笔,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有门道。怎么以前没发现呢?以前是泛泛临摹,一掠而过。今天不同,这纸是一块钱一小张,这“岁”是老师教的第一个范字。好似一个人,空手走在窄田埂,逍逍遥遥,肩上突然压了百斤重担,人还是那人,田埂还是那田埂,脚下感觉就不一样,难免要出现趔趄。欧阳中石的心境,正像肩上压了重担的人一样,他面对洁白诱人的宣纸,几次想下笔,又停住了,心总是有点跳,手总是有点抖。结果,观摩了半天,面前仍然是一张白纸。
法师觉着时间已到,大声说:“拿来!”
欧阳中石只能交上白卷。
法师勃然大怒,将桌子一拍,痛斥道:
“你为什么不写?家里让你来干什么的?你对得起谁?没出息,回去吧!”
欧阳中石被骂傻了,也不知是怎么和法师告别,然后掉转头,一步一步走向门外,刚刚跨过门槛,又听得背后法师大声吩咐:
“记住,回家不许写字!”
欧阳中石噙着泪,匆匆跨上自行车,向家里奔去,一路上只念叼着一句话:“你不让我写,我偏要写!”
到家,二话不说,立刻磨墨,铺纸,拈笔,定定心神,把刚才看得烂熟的那个“岁”字,一挥而就。写毕,他长啸一声,突然心花怒放,啊!神了!他从来没有把字写得这么好,这么有力度,这么有神韵。欧阳中石随即写了第二遍,第三遍。他的眼睛模糊了——是喜悦的泪,惭愧的泪,反省的泪。原来,法师的教育是有道理的,他不能怪纸贵,不能怨法师狠,这个字就值这个价!(www.xing528.com)
下次再去,痛痛快快交上一块钱,法师仍然给他一小张纸,范字也仍然是一个“岁”,只是换了一种书体。这回,欧阳中石不再犹豫,他审视了一会,便按眼中所看,心中所感,果断下笔,一气呵成。
欧阳中石把写得的字交给法师。法师仔细品味了一番,然后说:“再写一遍!”
欧阳中石回到桌前坐下,又认真写了一遍,刚要起身,法师从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说:
“从这个字起,你会临帖了!”
欧阳中石算是得着了法师的认可。打那以后,法师教他怎样写颜体,怎样写欧体,这都是入门的基本功。又教他广泛涉猎书法的各种风格和流派,每种碑帖,只讲一两个字,然后告诉他怎么读,让他自己去琢磨。
起初,法师让他每星期去一次,后来,减至一月一次。若干时日后,欧阳中石才从母亲处知道,法师纯粹是义务教学,没有收他一分钱——欧阳中石当天交上的纸费,第二天,法师早就送了回来。
欧阳中石恍然大悟:原来法师是与母亲合谋,使了一套连环计。首先泼冷水,说“你还不会写字!”压你的火气,引起你高度重视;然后借卖高价纸,进一步增加你心理压力,让你兢兢业业,一笔不敢苟且;习字则采取少而精,启发你开动脑筋,认真体悟,举一反三。母亲和法师为了他的习书,真是用心良苦。
写到这里,笔者想起沈尹默学书的故事,和上述案例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话说二十郎当的沈尹默,在诗文与书法方面已有相当造诣,日常难免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有一天,他在诗会上结识了陈独秀。陈独秀当时还未出山,身份只是小学教员。但他快人快语,目光如炬。陈独秀在认识沈尹默的第二天,就找上门去,当面指出:“你的那首古风写得耐读,也最有意境。只是……你的字写得太差,与你的诗太不相配,说真的,简直其俗在骨!”一语惊醒梦中人。陈独秀的话,对于沈尹默,不啻是当头棒喝。尹默当下冷汗涔涔,浑身发抖,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如果说有什么转折,这就是转折。如果说有什么突变,这就是突变。沈尹默牢记陈独秀的批评,由是发愤钻研书法,这才有了后来的宽广天地。
欧阳中石经过武岩法师的调教,眼光变得很“毒”,任何碑帖,拿到手略扫一眼,就能掌握七八分。数十年后,当他给学生讲解书法,常常举出武岩法师的例子。他说:“武岩法师教会了我重要的学习原则:‘动脑比动手重要’。”又说:“对于书法,我是看的多,练的少。我这看一看,他的就成了我的,就不全是他的了。”
作为武岩法师教案的姐妹篇,欧阳中石还常常给学生举出另外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学生学射箭,请了一位名师教练。可是,这位名师根本不教他怎样拿弓、怎样搭箭,只是叫他点燃一支拜神用的“香”,插在五米远的地方,盯着这“香头”看,从早晨看到中午,从中午看到晚上,从晚上看到深夜。第二天早晨又是周而复始,……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学生忍不住了,说:“老师,别看了吧,我把一个小火星儿都看得像大桌面了。”
老师点头:“很好,很好。”然后就把点燃着的香拔下来,向前走,又走了约七八米,选了一个位置,把“香”插在那里。吩咐:“接着看。”
学生心里直犯嘀咕:以为要告诉怎么射箭了,谁知还是接着看,而且目标挪得更远,烦不烦呀!这能看出什么名堂?没法子,他是老师,只能听他的。这天晚上还好,到了第二天上午,发现老师选的位置正好朝阳,太阳越升越高,光线越来越亮,“香头”的小红点愈来愈模糊;但还得睁大了眼傻看。
到底看了多少日子,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反正是很多很多,神经都快爆炸了。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跟老师说:“饶了我吧,我都把个小‘香头’看成个大‘磨盘’了!您还要我怎么看?”老师说:“真的吗?”学生说:“甭说‘香头’了,就是缝衣针的针鼻儿,我不看便罢,要看,只要一‘定睛’,‘针鼻儿’都会成了‘狗洞’,算了,咱们还是说说射箭吧。”
老师听罢,说:“你还想学射箭?学什么?你走吧!”
学生以为老师动怒,慌忙解释:“我不是不要学,我是求学心切。”
老师郑重其事地说:“还学什么?你学完了,没什么可学了!你不就是要学射箭吗?射得准就得看得准,你都把‘针鼻儿’看成‘狗洞’了,你还怕射不中吗?”说着,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交给学生,让他瞄准前方的一株树干。
学生大笑:“老师,甭说睁着眼了,我就是闭上眼,也能把它打中。”
老师说:“真的?”
学生说:“没错。”随即闭了眼,然后扬起手中的石子,使劲一扔,但听“啪”地一声,准确命中那株树干。
老师笑了:“你都学成了,还学什么?”
学生愕然:“我学完了吗?”
老师说:“你的眼睛已经训练得十分厉害,居然闭上它,也能稳稳击中目标,这不是学成了吗!”
学生这才如梦初醒:是啊,无论学习什么,眼睛最为重要。一旦训练到把细微的对象放大几十几百倍,岂不是已把对象稳稳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欧阳中石概括这则故事说:“学习任何东西的关键,就在于死死盯住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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