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身诗意千寻瀑
金岳霖自幼耳濡目染,喜欢背对联,也喜欢作对联,指物言事,出口成章。这在当时是一种时髦。据金岳霖回忆,他的家乡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太平天国垮台后,曾国藩、左宗棠手下的一帮武夫因掠夺致富,成了衣锦还乡的阔财主。一些敲竹杠的落第文人也因运而生,他们自备轿子,让人抬到财主家,轿夫散去,主人就得出面招待,这成了不成文的规定。有一个自称是湖北江夏的文人,流落在湖南,一天,经如此这般一番炮制,来到一户财主门口。这家的主人不好惹,他念出一句上联,要求文人回答,答上了,才招待,否则不予理睬。他念的上联是:“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先生来江夏,还算第一,还算第二?”那位文人也不含糊,出口对曰:“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游士本儒人,亦不在前,亦不在后。”主人大悦,当下热情款待。
金岳霖喜欢作对联,尤其喜欢拿朋友的姓名作嵌名联,这事,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说的是抗战前,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和金岳霖住在北总布胡同前后院,一天早晨,金岳霖在书房做研究,忽然听见半空中有男低音召唤“老金”,他连忙搁下书本,出屋观看,哈,原来梁思成、林徽因二位正在前院屋顶上玩耍,他俩是搞建筑的,蹿房越脊是常事,金岳霖担心屋顶不结实,催他们赶快下来,两人像孩子一样大笑了一阵,才若无其事地撤下。这事激发了金岳霖的灵感,他作了一副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思成听了很高兴,说:“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么能打开一条新的研究道路,岂不还是纸上谈兵吗?”林徽因不然,她嗔怪说:“真讨厌,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金岳霖对人的要求,有一个理想的标准,就是“雅”,朋友中,男的如邓叔存,女的像沈性仁,皆然。艺术标准,譬如作对联,亦复如是。金岳霖曾同邓叔存讨论过雅,他认为雅作为一个性质,有点像颜色一样,是很容易直接感受到的。例如“红”,就他个人来说,他就是喜欢,特别是枣红、赭红。雅有和颜色类似的直接承现的特点,一下子就抓住了。可是,雅的本质是什么,他俩总说不清楚。仿佛愈追本质,愈糊涂。同样的问题,金岳霖也和唐擘黄讨论过,有一天从晚八点,一直讨论到午夜两点以后,两人形成共识:这东西不能求,愈求愈得不到。1973年,邓叔存去世,金岳霖曾作挽联如下:“霜露葭苍,宛在澄波千顷水;屋深月满,依稀薜荔百年人。”但是没有写出,更没有送出。沈性仁生前,金岳霖也送过她一副对联:“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兰香静处风。”这两幅联语,真个“的确雅”。
吴景超、龚业雅夫妇是金岳霖的老朋友兼同事,他送过他们一副对联:“以雅为业龚业雅非诚雅者,维超是景吴景超岂真超哉。”金岳霖说上联决不是出于拼凑,而是包含了他的评价。
金岳霖还为清华建筑系一位青年讲师作过一幅联语:“修到梅花成眷属,不劳松菊待归人。”那位青年讲师的姓名,他没有说。
金岳霖同张奚若是肝胆相照的老朋友,有次为什么事争论起来,金岳霖随口说出一句英语:你真是Full of pride and Prejudice(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张奚若立马回敬:你才真是devoid of sense and sensibility(缺乏理智与情感)。这两句英文,分别嵌入简•奥斯汀的两本书名《傲慢与偏见》和《理智与情感》,堪称绝对。
金岳霖爱对联,但并不在对联中讨生活,凡有所作,都是兴之所至,不能自己。譬如,1963年12月26日,时值毛主席七十大寿,金岳霖晓得老人家不喜欢作祝寿活动,就出面邀请张奚若、邓叔存等几位老友在家中聚会,私下为毛主席暖寿。其间,作寿联是最热闹的,据金岳霖回忆:“在这以前,梁任公曾为他的老师康有为祝寿。寿联中有上联的后两句‘入此岁来年七十矣’,下联中有‘亲受业者盖三千焉’。我想这个调调可以利用。我就主张联文如下:‘以一身系中国兴亡,入此岁来年七十矣’。下联是‘行大道于环球变革,欣受业者近卅亿焉’。叔存邓以蛰起先没有说什么,大概有点不满。后来我也想到‘年’字硬邦邦的,是不是可以改为‘已七十矣’,叔从高兴了,看来他有同样的看法。叔存写了两幅,一是用楷书写的,另一幅是用他的特长篆字写的。定稿是:‘以一身系中国兴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行大道于环球变革,欣受业者近卅亿焉’。”(www.xing528.com)
金岳霖传世最出名的一副对联,是挽林徽因的。1955年4月1日上午,林徽因在北京同仁医院病逝,享年51岁。金岳霖闻讯,伤心哀恸不已。他的老弟子周礼全直面了彼时彼刻的金岳霖,周礼全写道:“1955年春的一个上午,我去北大哲学楼办事,就顺便到系主任办公室看看金先生。当时已有几位教师在同金先生谈问题。金先生一见我进来就说:‘礼全,你等一等,我有事同你谈。’约一小时后,其他人陆续都走了,办公室中只剩下金先生和我两人。金先生要我把办公室门关上。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先不说话,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他一边说,一边就嚎啕大哭。他两支胳膊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膊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他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我又陪他默默地坐了一阵,才伴送他回燕东园。”事后,金岳霖为林徽因拟了一副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诗的题目《你是人间四月天》。
说说笔者的感觉吧:据说,二十世纪如果评选美女,很多人都会投林徽因一票。她不仅天生丽质,貌若仙子,而且见识超群,才华绝代。笔者没有接触过林徽因,是以谈不上任何个人好恶。但是,林徽因在纪念徐志摩逝世四周年时说过的一番话,在笔者,却不亚于醍醐灌顶。林徽因说: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的心里。……这种事情它有它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
即使没有其它任何作品,单凭这几句话,这一闪灵光,林徽因就足以跳出凡俗而升华为至人。她看得真透彻!是啊,作者的宠辱决不等于文章的宠辱,文章自己另外有命。
回到正题:1983年12月,陈钟英、陈宇采访金岳霖,谈话中忆及林徽因,他沉默半晌,毫不含糊地对两位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
啊,金岳霖的一生,何尝不也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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