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花、马、狗、猫
金岳霖的回忆,用较长的篇幅谈到了花。他说,自己是喜欢花的,多年不同花打交道,也失去了从前玩花的条件,怕想那些美妙的物事,也就不想了。世间花木繁多,大体来说,有草本的、木本的两种。早先,在以养花为乐的年代,因为他不是房产或地皮所有者,对木本的花,只好望而却步。后来呢,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直到爆发文化革命,养花被视为“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他慑于形势,即使对于草本的花,栽在盆里的花,也疏而远之了。到了岁暮,就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过把回忆的瘾。
二十年代末,刚到清华执教那阵,金岳霖侍弄过牡丹。牡丹中,他独钟姚黄,姚黄中,又独钟起楼的或双层的那种。宋代王灼有《虞美人》一词说:“姚黄真是花中主。个个寻芳去。春光能有几多时。莫遣无花空折、断肠枝。蜂媒蝶使争撩乱。应妒传觞缓。问花端的为谁开。拟作移春小槛、载归来。”金岳霖就买过一株“花中主”的姚黄,养了八九年,为了便于生长和搬动,特意为它做了一个大木盒。正当它长成“国色天香”,“任是无情也动人”之时,日寇铁骑逼临华北,北平不保,清华南迁,只好洒泪相别,人花两离。
牡丹中又有绿、黑两色,物以稀为贵,名气很大。然而真正见到后,金岳霖却又不以为然。他曾在友人处见过一株绿牡丹,花色并非纯绿,只是略微现点绿意而已。他又在中山公园见过一株黑牡丹,名叫众生黑,带有佛教的意味,颜色也只是深紫而已,较黑还有很大的距离。金岳霖见到的真正的黑色花,是在蜀葵上生出的,色如墨玉,是真黑。
月季是英国人的宝贝,金岳霖对英国的风土人情很熟悉,知道月季在英国人心中的地位。北京月季较普遍,属于“大众情人”那一类。他曾养过两盆月季,开红花,常常摆放在卧室,添加了不少情趣。黄月季较为难得,可遇而不可求,他就没有那样的运气。
金岳霖喜欢菊花,但没有养过。菊花由野生到人工培植,时间是很漫长的,我们的祖先花了大量的精力。在我国,除兰草之外,就要数菊花最有书卷气和倔强的个性了。金岳霖初上清华,有一位姓杨的学监,养了好多种菊花,每年秋天办一个小型展览,满目的万紫千红,万黄千白,让他眼界大开,惊叹不已。
西南联大时期,金岳霖在昆明龙头村住过,有一个姓李的老师家里,长着一株很大的茶花树,纷红骇绿,非常吸引人的眼球。北京有的是茶花,也容易成活,可是不能在室外过冬,也就无法长成大树。因此龙头村的那株茶花,多年来始终在心头闪耀,无法忘怀。金岳霖又听邓叔存说过,在邓的安徽老家,也就是祖上完白(即邓石如)先生的老家,有一棵黄梅树,枝梢拂云,四十里外的地面都能看见,令人无限神往。黄梅在北京不少,能在露天过冬,因此也能长成大树,听说西城的广济寺,就有两棵很大的黄梅,可惜他没有实地查看,不敢肯定。金岳霖自己也曾拥有过两盆大黄梅,冬天开花时,让人抬进客厅,室内顿时生意盎然。
养花是乐事,限于条件,有时也带来悲哀。金岳霖爱玉兰,北京常见的是酒杯玉兰,花形是酒杯状的,一次,他在花市买到一株荷花玉兰,花形宛似荷花,叶的正面呈绿色,背面显棕色,香气微酸,风致十足。可惜家里的花盆太小,花株又太大,生长愈来愈困难。那时他在清华教书,图书馆前面有一片空地,他动念把荷花玉兰移栽到那里,既解决了生长的烦恼,又美化了环境,一举两得。但是图书馆的一位馆员坚决反对,理由是玉兰会越长越高,枝叶遮挡阳光,侵害工作人员的采光权。金岳霖是在欧美待过多年的,知道采光权的重要,无奈,这株荷花玉兰只能委身在狭小的花盆,憋憋屈屈地捱日子,最终枯萎而死。
1952年院系调整,金岳霖进了北大,住燕东园,他在那儿养了两株玉兰。1955年底离开北大,前往中国科学院哲学所,行前,他吸取当年在清华的教训,多方设法,终于在北大临湖轩的前院为两株玉兰找到了栖身之地。笔者2009年夏曾几次前去探望,在周遭万竿修竹的映衬下,玉兰显得挺拔而端丽,可惜上面的牌子没有提及原主人金岳霖的姓名,也是一憾。
海棠也是金岳霖钟爱的花,单株形美,成片、成林则更美。他对北京的海棠是熟悉的,也是挂念的。他在回忆录里写道:“北京有一种花不太大、色也不太红的海棠花。颐和园乐寿堂从前有两棵,很好。旧燕京大学西门对过的吴达铨花园里有几棵很好的海棠,不知道现在还在否。中山公园的海棠从前是不够理想的,现在怎样不知道。无论如何北京应该有海棠林。”垂暮之年的金岳霖,不仅期盼北京出现海棠林,而且希望能建许多花林,如玉兰林、丁香林(紫白都有)、黄梅林,并建议每一林区杂以紫藤,搭起棚架,供游人喝茶休憩。(www.xing528.com)
金岳霖还喜欢栀子花,不是一般喜欢,是非常。他是南方人,栀子花随处都有,易活而贱。北京却不容易长,因为它适宜于酸性的土和水,北京的水土是碱性的,花叶很快变黄,花也不开了。
金岳霖是从满清过来的人,他说:“前清末年曾有过要唱清国歌,选清国花的问题。前清国歌定了,我也唱过,现在只记得头两句:‘乌万斯年,亚东大帝国……’选国花不知道干什么,可能是制定国徽。”按,“乌万斯年”,这句话不通,查清朝的国歌,有一首《颂龙旗》,开头为“于万斯年,亚东大帝国”,“乌”应是“于”之误。前清国花选的是牡丹。金岳霖认为,今天如果选国花,应该选玉兰,是酒杯玉兰,不是他养而未活的荷花玉兰。如果选国树,他认为应该选银杏。
由花草树木,金岳霖又想到了动物。解放以后有一种理论,资产阶级爱动物,给他们盖房子、穿衣、吃肉,偏偏不爱人,可恶得很!金岳霖不同意这个观点,过去极左当道,有话只能闷在肚里,现在思想解放,社会宽容,他可以发表发表看法了。金岳霖强调,他所论及,只是具体的一猫、一狗、一马而已,而不是猫狗马之类属的所有动物。
据金岳霖观察,历史上马的地位很特别。大凡出众的人物,都有出众的马相配。比如,楚霸王有乌骓马,关云长有赤兔马,唐太宗有“昭陵六骏”,元世祖忽必烈有匹纯黑的坐骑。这就有点像现在的人们,什么样的身份配什么样的酷车。唐太宗的马刻有浮雕,今人还能大概看出个样子,其余的宝马,就说不清楚了。1944年,金岳霖在美国讲学,美国有一匹全国闻名的赛马,别名叫“大红”。“大红”所向无敌,为它的主人赢得了好几百万美金。后来不赛了,主人礼遇有加,让他在一个舒心的地方养老传代。大约60年代初,金岳霖在东单商场外面看见一匹英国种的大洋马,可惜是套车用的,中国不设赛马,从前那种以马当车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再好的马,也只能在农村干活。
说到狗的命运,尤不如马。狗在从前,主要用来看家,现在的城里,禁止养狗,即使在农村,也有严格的限制。《韩非子•说林》有个故事:“杨朱之弟杨布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杨布怒,将击之。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黑而来,子岂能毋怪哉!’”金岳霖认为,这个故事是杜撰的,狗认人,靠的是识别气味,而不是他衣服的颜色。当今之世,金岳霖认为,狗还是有用的,尤其猎狗。他建议增加品种,引进一些专门猎狼、猎狐、猎野猪、猎禽鸟的狗。猎狗是要训练的,而训练只能在使用之中才能得到。
再往下想,就想到了猫。和猫的交往,缘于他的童年。那时,长沙老家里,养着一只黑猫,母的,他的印象,甚为不好。原因是隔壁人家有一只大黄猫,公的,黑猫爱情至上,经常擅离职守,找黄猫谈情说爱,以至他家后院鸡房里硕鼠猖獗,闹得人鸡不宁。金岳霖对猫很是失望,平时难得想它。不过,到了他写回忆录的暮年,在他这个组合而成的五口之家——他,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从诫的爱人方晶,他们的女儿梁帆,以及护士加厨师的倪镜兰——却因一只猫的活动而生趣盎然,由是,他对猫也有了新的认识。
这只猫黄得像成熟的麦子,一看就让人喜欢,它是这个五口之家的粘合剂。就猫和家庭成员的关系来说,根据金岳霖的观察和体会,它对女主人方晶的感情最好,其次应该是梁从诫,又其次是梁帆或倪镜兰,最后,才是他自己。难道他就那么不招猫的喜欢吗?金岳霖小心周旋,经过努力,猫渐渐对他有了好感,他对猫的态度也完全改观。原来,猫的生活同人的生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啊!
比方说,当从诫两口子和爱女在家时,他们会轮番给他读报,大黄猫卧在他的床上,下面还享受着一方白布褥垫,双眼迷离,有心无心,似懂非懂地跟着听报,好不舒坦。这种人和动物合一的融融之乐,使晚年的金岳霖感受到无穷的温馨。又比方说,一天,他正在写回忆录,猫蹿过来,一跳就上了书桌,并且大大方方站在了稿纸上。他急啊!赶忙挥手轰。糟糕!轰是轰走了,稿子却也脏了。不过,他很快又转嗔为喜。你看,前人诗句有“江城五月落梅花”,说的是音乐,现在他发现的不是音乐,而是绘画,原来猫被赶走后,足印留在稿纸,嘻嘻,宛然“首都六月落梅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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