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的权利还是有的。且说1949年5月4日,入主清华的文化接管委员会奉北平军管会决定,任命叶企荪为清华校务委员会主席,主持清华工作。陈岱孙、张奚若、吴晗、周培源为校务委员会常委。当天,文化接管委员会还发出通知,任命周培源为清华大学教务长,陈新民为秘书长,冯友兰为文学院院长,叶企荪为理学院院长、陈岱孙为法学院院长,施嘉炀为工学院院长,汤佩松为农学院院长,潘光旦为图书馆馆长。这个新班子的人选,几乎全是金岳霖的好友,他的教授饭碗,肯定会继续端下去。
到了这年9月,就不仅仅是当教书匠的问题了。起因是冯友兰因历史与思想问题,被迫辞去文学院院长及兼任的哲学系主任,这样一来,空出来的文学院院长,改由吴晗兼任,而空出来的哲学系主任,则改由金岳霖担当。众所周知,金岳霖1926年回母校清华执教,创办哲学系并出任系主任,但他生性疏淡,不愿搞行政,所以,1929年冯友兰来到清华哲学系,金岳霖立刻把主任一职让给他,自己只当教授。现在,历史走了一个轮回,又轮到冯友兰把系主任“还归”金岳霖。
此时,清华名曰“教授治校”,事实上已悄然发生变化。要弄清这一点,不得不从吴晗说起。解放军接管清华不久,吴晗作为军代表回到清华。这位三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又留校任教的学者,早在学生时期,就与钱锺书、夏鼐、朱湘并称为文学院“四才子”。1937年抗战爆发,吴晗应昆明云南大学之聘,任该校历史系教授,1940年转任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1943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坚决反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在昆明的民主运动中,闻一多被称为“狮子”,吴晗被称为“老虎”。1946年抗战胜利,吴晗随清华大学回迁到北平,任历史系教授。1948年8月,吴晗到达解放区,11月,来到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将《朱元璋传》的修改稿送请毛泽东阅正。正在为解放战争日夜筹划的毛泽东挤出时间阅读了书稿,并两次约请吴晗深谈。毛泽东的接见并肯定,无疑是吴晗最大的政治资本。1949年北平解放,吴晗参加接管北大、清华的工作,任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文学院长、历史系主任等职。吴晗的身份表明,他实际上是清华大学的最高领导。
吴晗后来高升,出任北京市副市长,正是在他的推荐下,金岳霖接任文学院院长。金岳霖内心经历着激烈的变化,在政治层面,他是热情高涨的,在学术层面,却是困惑重重,哲学家碰到了从未有过的难题。
先来说热情。金岳霖最初的政治感受,是从领袖身上获得的。1949年10月1日,当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用他庄严而悠扬的湖南高腔,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时,立于游行队伍中的金岳霖,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百年屈辱史从此结束,伟大的时代终于来临。金岳霖是个多血质的人,联想到自己的平生追索、国家情感、政治理想,再加上湖南人特有的脾性,他的心潮掀起了波澜。
领袖人物的特殊魅力,除了毛泽东,还有周恩来。早在1949年,金岳霖经常在北京饭店接触周公,聆听他的讲话。金岳霖晚年回忆:“头一个印象就是共产党员也仍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谈吐又斯斯文文,总的印象是非常之特别,又非常之平常。”1951年9月29日,周恩来在怀仁堂召开的京津高校教师学习会上,作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的报告,其中谈到自己犯过的错误。一个地位如此高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承认自己也犯过错误,金岳霖闻所未闻,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灵魂受到极大的震动。金岳霖对周恩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来说困惑。金岳霖走上清华讲坛是从教授逻辑起步的,在建国前的哲学界,他是公认的逻辑大师。但是,形式逻辑在三四十年代遭遇了厄运,它被苏联的理论界视作辩证逻辑的对立面、伪科学,因而受到无情的批判。建国初期,这股思潮也波及了中国。金岳霖对此是抵触的。早在西南联大期间,他就对学生冯契说:“形式逻辑怎么好反对?你反对形式逻辑的那些话,也要符合形式逻辑。”清华园解放后,重返讲坛的金岳霖,一次在课堂上突然问学生:
“你们听了钱俊瑞先生的报告没有?”
大家回答说听了。钱俊瑞何许人也?按,此公乃经济学家出身,尔后参加革命,时任北平区军事管制委员会文化接管委员会主任。1949年1月10日,钱俊瑞到清华,正式宣布接管,当天下午,在大礼堂给全校人员做时事报告。(www.xing528.com)
金岳霖接着问:“你们说他讲得好不好?”
回答说讲得好。
“我也说讲得好,好在哪里呢?”
学生七嘴八舌,答案五花八门。最后,金岳霖一锤定音,说:“好就好在字字句句都是形式逻辑!要不,你我大家都听不懂了!”
此外,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和艾思奇“对火”。艾思奇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的《大众哲学》在青年学生中享有盛名。解放前,他写的书,和列宁化名“伊里奇”写的书,在书肆上摆在一起,被许多人误以为是外国普罗作家。大概是1950年夏秋之际,金岳霖时任清华文学院院长,兼校务委员会委员,一天,他请艾思奇来校演讲。艾思奇讲到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对立,提出形式逻辑即形而上学,狠狠地加以批判。金岳霖主持演讲,他带头鼓掌。演讲完毕,金岳霖代表师生致感谢辞,话锋一转,说:“艾思奇同志方才骂了形式逻辑,今天讲得很好。可是,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好就好在全都符合形式逻辑。”
台下很多听众大笑起来,弄得艾思奇非常尴尬。送客了,两人边走边讨论,金岳霖仍坚持己见,张奚若在一旁着急,不断扯金的衣服,他全然不理。
张奚若是一位老牌的政治学家,这时除了在清华担任校务委员会常委,还在中央人民政府内担当要职。说到张奚若,就不能不提及他的一项功劳:1949年6月21日,在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第一次会议上,当讨论到新中国国名时,有人提议用“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张奚若发言,主张采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因为“人民”包括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已把人民民主专政的意思表达出来了,不必再把“民主”重复一次。大会采纳了他的意见,“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响亮的国名,从此名扬于世,走入历史的长廊。话说这一天,艾思奇来清华演讲,张奚若以主人的身份作陪,他害怕“一根筋”的金岳霖与艾思奇闹僵,所以不断扯他的衣服。张奚若这里考虑得更多的是艾思奇的面子,而不是形式逻辑的对错。倘若以为张奚若胆小怕事,不敢得罪艾思奇,那就大错特错。在知识分子中,张奚若是以敢言著称的。建国前的事,就不说了。单讲建国以后,他有许多是当时出格,而若干又若干年后,被证明是高瞻远瞩、语重心长的大实话。譬如,1956年上半年,在一次学习会上,面对“山呼万岁”的个人神话,他联系苏联的教训,恳切地说:“喊万岁,这是人类文明的堕落。”又譬如,1957年5月1日,在整风运动中,他对毛泽东直言不讳地指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
不过还好,艾思奇有雅量,并没有觉得老金胡搅蛮缠。金岳霖呢,他内心里对艾思奇还是敬佩的。就在这次“对火”后不久,他主动给艾思奇送了一副对联:“少奇同志,思奇同志;湖南一人,云南一人。”这个金岳霖,有时候真叫人哭笑不得。
想不通归想不通,坚持己见归坚持己见,对于金岳霖来说,从苏联刮过来的那股反对形式逻辑的风,还得必须正视。1950年夏秋之际,机会来了。什么机会呢?1950年上半年,苏联《真理报》组织语言学问题的讨论。根据部分青年的提问,斯大林写了《论语言学中的马克思主义》,发表在6月20日的《真理报》上。接着他又写了《语言学的几个问题》,发表在7月4日和8月2日的《真理报》上。随即《真理报》用《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为书名出了单行本。针对语言是否属于上层建筑的问题,斯大林给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下了定义。所谓经济基础,是指社会在其一定发展阶段上的经济制度。所谓上层建筑,是指社会的政治、法律、宗教、艺术、哲学的观点,以及同这些观点相适应的政治、法律等设施。斯大林论述了语言和上层建筑的根本区别。首先,产生方式不同。语言是千百年来社会历史全部进程中所产生的,它服务于整个社会;而上层建筑是在自己的经济基础之上产生并为经济基础服务的。其次,生命时间长短不同。语言是若干时代的产物,它的生命时间长;而上层建筑是某个经济基础存在和活动的那个时代的产物,它的生命时间较短。再次,活动范围不同。语言同人的生产活动以及人的一切领域活动直接联系,活动范围广泛;而上层建筑同生产和人们的生产活动,要通过经济基础这个中介取得间接的联系,活动范围狭窄。斯大林通过对比分析后,得出结论:语言不是上层建筑。针对有人说语言有阶级性,斯大林指出,语言在没有阶级的社会就产生了,故语言没有阶级性。说语言“有阶级性”的公式是错误的。金岳霖是搞哲学的,自然在斯大林的文章传到中国后的第一时间就阅读了,阅读了并且加以引申发挥:既然语言是没有阶级性的,同理,形式逻辑也应该是没有阶级性的。这样,他就为形式逻辑的存在找到了权威的根据。金岳霖的精神来了,他不仅在讲学中、讨论中不再回避形式逻辑,而且当他在1952年出任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后,更公开在哲学专业中添加了逻辑专门化,内设形式逻辑和数理逻辑(即现代形式逻辑,也称为符号逻辑)。首批招收的学生,有欧阳中石、宋文坚、马兵、廖元嘉、虞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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