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逻辑乎,悖谬乎
1930年至1933年,乔冠华在清华哲学系就读,听过金岳霖两年的课。乔冠华晚年在口述自传中说:“在这里,我想特别提到金岳霖先生,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教会了我对任何事物要好好地想一想,不要相信书上的话,也不要听旁人的话的道理。这好像是一件小事,对我来讲是件大事。我记得,有一次金先生讲课,是关于伦理的知识,书的名字,我记不大清楚。金先生教课是这样一个方法,他是一章一章的念。上课以后就问大家都有书没有(英文本),请打开第一章第一页,叫大家看。然后他在上面就问,你们看了这页,你们认为有什么问题没有?当时课堂上五十几个人,课堂上没有几个能回答,鸦雀无声,相当长的时间。然后金先生说:大家是不是认为这一页讲的话都是对的呢?大家也不讲话。金先生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不讲话。金先生就说,这本书的第一章开头的地方,用词这么多,大体的意思是说那是很明显的,人类的知识是从感性来的。金先生说,他说是‘很明显的’,你们说是明显的吗?你们想一想是不是?人类的知识是不是从感性来的呢?比如说2+2=4这是从感性来的吗?他没有往下讲,他说我希望同学们注意,以后在看书的时候,特别是当作者说那是很明显的什么、什么等等,你要动脑筋想一想,是不是很明显,问题往往错在这里。金先生这些话,对于我是很大的震动,所以在以后的年代里,我经常想起这件事。”
胡乔木也是1930年入清华,听了金岳霖一年的逻辑课。胡乔木是历史系的,当时清华有一个规定,文科的学生,必须选修一门理科,因为逻辑学划在理科,所以一些数理化蹩脚或对数理化不感兴趣的文科学生,纷纷选择逻辑。胡乔木在清华只待了一年,他回忆说:“那时,金老年轻力壮,讲课生动,很有吸引力。他旁征博引,上下古今无所不谈,学生非常爱听。金老的中文英文都非常好。据我的回忆,金老在课堂上说,他早年学政治,后来转到哲学和逻辑。他曾说,学逻辑要学数学。后来他在数理逻辑方面得到成就。”
吴组缃是1929年进清华经济系,改年转入中文系的。他说,有一次在逻辑课上,金先生让他回答一个问题:道德是红的还是绿的?他想了一下,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逻辑混乱,把不同类的范畴弄在了一起,这是不通的。金岳霖听后,表示满意。
形而上学,是哲学中最哲学的部分,是理智与感情的交融,是人与天的合一。金岳霖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周礼全说:“金先生有一次在形而上学课程中讲‘宇宙洪流’,他自己沉醉在那种超形脱象、人我两忘的玄思中。我也跟着他的讲课在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和无穷无尽的宇宙洪流中遨游。我感觉到一种比‘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更美妙的哲学乐趣。”
金岳霖研究专家王中江,把他的讲课风格归纳为:“一用英语讲课;二是讨论对话式;三是提问启蒙式;四是深入浅出,通俗明白;五是富幽默感,妙处横生。”
讲哲学问题,尤其是讲逻辑,倘若没有抓住学生的教学艺术,是难以想象的。金岳霖的风度才情,常常使学生在课堂上欣然会悟,心驰神往。这是由他的真性情、真本事决定的。
在一堂课上,金岳霖给学生讲故事:
有一个衣帽间的黑人侍者,每次顾客进门时把衣帽交给他,等顾客出门时,他就原物还给顾客,从不出错。有位顾客好奇,问他:“你怎么知道这衣帽是我的呢?”
“我并不知道它是你的呀!”侍者答道。
顾客更奇怪了。
“那你为什么把它还给我呢?”(www.xing528.com)
“因为那是你交给我的呀!”
他是在讲形式逻辑。故事中侍者只管衣帽是谁交寄的就还给谁,而不管衣帽本身是否交来者本人所有,不管衣帽是否他从别人处借来,甚至是偷来抢来的,以此来说明,形式逻辑是只管推理的形式正确与否,而不管推理所用命题或概念内容的真假。
这正是形式逻辑的实质。
金岳霖经常能发现生活中不合逻辑的事,这些都成了他丰富的教学素材。比方说一个人不讲逻辑,说话不合逻辑,怎么样叫不合逻辑,什么样是不讲逻辑,许多人弄不清,于是他举例为证。金岳霖说,早先看过一出地方戏,大概是豫剧吧,且不说唱的什么戏,只知道一员大将,跑出来,在场上绕了几个圈子,就说话了:“此地已是潼关,到此已是潼关,这是什么地方?待我下马看看。哎呀!上面有三个大字:潼关。”金岳霖分析,你已说了到此已是潼关,怎么还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你说上面有三个大字,潼关是两个大字。这就叫不合逻辑,即前言不对后语,自相矛盾。还有人不清楚这个,说逻辑不讲真不真,只讲对不对,又怎么看呢?他再分析,你看这个,此地已是潼关,到此已是潼关,究竟是不是潼关,就不知道了,这逻辑就不管了。逻辑要管的是,你既然说已是潼关,怎么说不知道什么地方;既然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怎么说到此已是潼关。你既然说了上面有三个大字,怎么底下只有两个,这就不合逻辑。是不是潼关,逻辑管不了;前言不对后语,前后矛盾,那是逻辑要管的。
逻辑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形式逻辑、数理逻辑与辩证逻辑是逻辑学中既不同但又有联系的三门学科。人们通常所说的逻辑学主要指传统逻辑,即形式逻辑。金岳霖凭他天赋的逻辑感,漫步于古今中外逻辑天地,是我国形式逻辑的集大成者,数理逻辑的开拓者。
那么,在生活中,金岳霖又有怎样的“形式”与“逻辑”呢?
奇怪!他竟会忘记自己的姓名。
那是30年代的北平,一次,金岳霖打电话给好朋友陶孟和,号码很简单,东局56号。接通,那边的服务员问:“您哪儿?”
没声了。原来他把姓名忘了,答不出来。
金岳霖说:“你不要问我是谁,请陶先生说话就行了。”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忘了。对方说:“不行。”金岳霖请求了三次,还是不行。只好求教于旁边的王喜,他的洋车夫。王喜说:“我也不知道先生的名字。”金岳霖急了,问:“你没有听见人说过?”车夫“噢”了一声,说:“只听见人家叫金博士。”一个“金”字提醒了他。他赶紧对电话那边说:“你就说金先生来访。”
人生也许会有这样的懵懂。据金岳霖回忆,还有比他更糟的。那是抗战年间的事。潘梓年在重庆参加一个会,门口要签名,他恍然起来了,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说姓“潘”。他还是想不起来,反问“阿里个潘呀?”就是说,光说出姓的读音还不够。比较起来,金岳霖觉得自己比潘梓年强多了。
另据杨步伟回忆,金岳霖一直是一个大孩子。那是他担任清华逻辑课不久后的事情。“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电话说有紧急的事,赵太太能不能就进城来。我问有什么事,老金说不能说出来,非请你来一趟不可,越快越好,事办好了请你们吃烤鸭。我想一定是Taylor(秦丽莲)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我还回他犯法的事我可不能做,他说他想大约不犯法的吧。我知道老金说话靠不住的,就和元任两个人进城到他家,Taylor小姐来开门,我还对她尽看着,老金迎出来说赵太太你真来了,我可放心了。我问什么要紧事,他一本正经的脸对着我说,我有一只母鸡三天了,一个蛋生不下来,请你来动手术给取下来,它现在满园子乱跑。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元任就引了一句张彭春译Galsworthy《争强》里的一句话说:‘简直开玩笑!’他们两个人给鸡子捉来了一看,也不像一只鸡,有十八磅重,老金告诉我他天天喂鱼肝油给它吃,我大笑说和人一样,有孕时吃的太多太油,胎儿太大就难产。这只鸡的蛋一半已在外面了,我让他们两个人捉着用手一掏就出来了,可是蛋形状已像一个葫芦似的了。老金大叹一声气说也不用家具,手一来蛋就出来了,真是手到回春,明天送你一个匾。我想他真是瞎闹,就叫他快请我们吃烤鸭去吧。他给张奚若和丁西林也找来,到便易坊去大吃了一顿。回想当日真是不觉神往。”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