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最后一跃,落入哲学的沙坑
金岳霖读书是相当认真的,倘若用传统的物象比喻,他对待异国的学问,如同面对写字的碑帖,一门心思地忠实临摹。当然这只是一面,另一面,金岳霖又决不停留于书本,他还注意读活书,采用的方法,就是勤工俭学。金岳霖曾在美国种烟公司、纽约南道公司等处打工,通过对西方社会形神兼备的临习、探究,金岳霖一天天成长了,充实了,奠定了他日后出神入化、不拘常格的艺术人生个性。
流光抛人,也雕塑人。在哥大读书期间,金岳霖先后选听了比亚德、邓宁、鲁宾逊、海斯•斯凯勒、麦本、鲍威尔、赛特、穆尔、门罗•史密斯、塞里曼等教授的课,还从三位来访的英国政治学家拉斯基、瓦拉斯和巴克那里汲取营养。当是时,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邓宁。邓宁教授政治学说史,金岳霖和张奚若都是他的学生。金岳霖通过邓宁跨进广阔的政治思想领域,在那儿他认识了格林,进而又从格林的研究中,认识了休谟。二十年后的1939年,金岳霖在《论道》一书的绪论中回忆:“我最初发生哲学上的兴趣是在民八年的夏天。那时候我正在研究政治思想史,我在政治思想史底课程中碰到了T.H.Creen。我记得我头一次感觉到理智上的欣赏就是那个时候,而在一两年之内,如果我能够说有点子思想的话,我底思想似乎总是徘徊于所谓‘唯心论’底道旁。”金岳霖的博士论文正是由此激发,题目就叫《T.H.格林的政治学说》,邓宁是位十分风趣的老先生,金岳霖对他的感念是由衷的。晚年,金岳霖撰文叙述:“这位老先生的头光得可以照人,嘴唇上两片白胡子往上翘,出门时戴一顶圆顶硬壳礼帽(久矣乎不存在了)。冬天在讲台上,在办公室里都戴一顶中国式的瓜皮帽子。出门上街时,冬天里总是穿一件Chesterfield式的外套,夏天里他也穿一套黑衣服。喜欢讲笑话。”
1920年7月,金岳霖顺利拿到哥大的政治学博士学位。这在中国留学生中,是不多见的。要知道,他的学长胡适,虽然递交了博士论文,但未能顺利通过,是空着两手回国的;当年考清华时夺得头名的侯德榜,大他五岁,先他一年来美,在麻省理工学院取得学士学位,现在也来到哥大,正在为博士学位作最后的冲刺。金岳霖算是幸运的了。大洋彼岸的风,是那么酥骨挠心,又是那么让人心帆高扬。他愉快地度过了二十六岁生日,决意留在美国继续充电。金岳霖和他的清华学弟闻一多不一样。闻一多研习美术,写诗,他心系祖国,激情如火,觉得“蛰居异域,何殊谪戌?能早归国,实为上策。”按照清华规定闻一多在美国至少可以学习五年,可他提前两年就打道回府了。金岳霖留美已有六载,他仍然不急,认为美国社会值得好好玩味。为了解决生计,1920年9月,他在华盛顿乔治城大学谋了一个中文讲习职位,算是有了立身之地。
1921年6月,噩耗突然传来,母亲不幸去世。金岳霖的生活,顿时天塌地陷,一片漆黑。他草草整顿行装,跨洋过海,回国奔丧。一到家,满目素缟如雪,不见高堂慈面,绕棺悲歌,肝肠欲裂。当此之时,他或许还想起了费城的房东老太太——那是他视为异域的慈母的,听说,他离开后,老太太迁去了芝加哥,不久,也去世了。唉,人生真是无常!居家服丧期间,金岳霖陷入沉默,不肯与人讲话,唯执笔不辍,写了一部《金家外史》,记录下他所知道的家庭往事——也算是对母亲的追思吧。可惜,文稿在抗战时期遗失,让世人失去深入金家历史和欣赏金岳霖文采的一次机会。
痛定思痛,掉过头来,金岳霖还是要面对现实,他想到要为中国的民主政治而努力。这也是他留洋的根本目的。父亲、哥哥纷纷现身说法,认为现在是军阀的天下,从政没有出路。金岳霖对国内官场的龌龊也早有耳闻,心头对政治打了一个大大问号。是啊,一个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的政界,只能产生流氓政治家,而不可能容纳民主政治家。在当时的中国,即便你学成华盛顿,学成林肯,也仍然会碰得头破血流,直至被逐出权力场。
金岳霖感到寒心。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谁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射出的箭偏偏要在半道回头。年底,金岳霖和张奚若、徐志摩相约,动身前往英国游学,寻找自己心中的靶的。
这还是在美国结下的缘。前面说过,他们仨在哥大听过三位英国老师拉斯基、瓦拉斯和巴克的课,此番正是奔他们而去。到英国后,金岳霖进入伦敦大学经济学院。瓦拉斯和巴克都在这儿任教,巴克还是这所大学的国王学院院长。徐志摩选择了剑桥大学,在皇家学院读书,专业改为政治。张奚若学无定所,以游历考察为乐。金岳霖对瓦拉斯和巴克是相当尊重的,然而,就在这个时期,金岳霖渐渐离开他致力的政治思想领域,转向哲学。对于这种转向,金岳霖作了如下的叙述:“到英国后,我的思想也有大的转变。我读了休谟的书。英国人一向尊称他为头号怀疑论者。碰巧那两三个月我不住在伦敦市中心,没有逛街的毛病。就这样我比较集中地读了我想读的书,从此我进入了哲学。……我说‘从此进入了哲学’,是说我摆脱了政治学或政治思想史学的意思。显然,我找拉瓦斯的时候,我还没有摆脱政治学说思想。到了读休谟的时候,政治思想史已经不是我致力的方向了。”稍后,金岳霖又读了罗素的《数学原理》,其中的分析方法,使他如获至宝。从这时起,罗素和休谟彻底俘虏了金岳霖,他对学术上的格林已经漠然了,瓦拉斯和巴克的学说也不能留住他,于是他决定离开伦敦大学经济学院,投奔剑桥大学——那里是欧洲哲学的重镇。(www.xing528.com)
回顾金岳霖的留学过程,情形有点像三级跳,第一跳落在商业,第二跳落在政治学,最后一跃,落入哲学的沙坑。
金岳霖和徐志摩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两人既互相倾慕,又各自在内心有所保留。怎么说呢?他们都是很浪漫的人儿,金不拘礼数而真率,徐天然散漫而玩世。金真于内一如既往,徐纵情于外不计后果。如果叫他们上战场的话,金不是烈士必是将军,徐很可能成为一个让人叹气的马谡。金能托孤、谋大事,徐则不能。但他们两个,又确实为对方的一些气质吸引。1922年3月,徐志摩请金岳霖到柏林,替自己办件私事,干什么?做个离婚见证。于是,金岳霖和另一位朋友吴经熊,一起为徐志摩、张幼仪当了离婚证人。
旅欧期间,金岳霖常常远足优游,不几年,英、法、意、德几乎叫他游遍了。求学、游学都是要花钱的,倘若以为金岳霖是富家子,有的是钞票,那就错了,当时留欧的一批人,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的《杂记赵家》记载,多是很穷很穷的。杨步伟特地提到了金岳霖。
让我们看看她的描写:“有一天我们打算到饭馆去吃饭站在街边等车,看见金岳霖在街对面自言自语地一面说一面还做手势也在等车,我们就叫他过来问他到哪儿去,他说打算找地方去吃饭,我问他要不要一同去吃,他说正好,为什么不要!我们三个人就叫了一个街车到保定饭馆。老金说(我们总这样叫他的)看样子你们很阔的,钱多不多?我说钱哪能多只够用到回国就是了。他说能不能借点?我们想起张奚若的警告来,并且他还有一位女朋友叫Lilian Taylor,就回他不但我们自己还要用,还有两个小孩在乡下每月也用不少,回国船票还没买,你要可以拿点东西去卖卖,并且告诉他奚若家卖东西的故事和地方。第一天他拿了两个戒指去,是金镶翠的,我对他说非六十美元不卖,他没卖掉,第二天我叫他拿了我的一件貂皮脚的大衣去卖,我说随你卖多少可以全拿去用,但是至少值一百五十到二百美元才可卖,不要糟踏东西。他高兴得很,叫他女朋友披在身上到咖啡馆去卖,披了一个星期也没卖掉,又拿回来说可以当八十美元,我说这样还要拿钱去赎,要不赎岂不是糟踏了?他就说那借三十元给我暂用吧。我们以为他生活艰难的缘故,正打算等第二次钱来时,再慢慢借给他百元,没料到三天以后他从意大利来了一封信说,他想想三十元够到意大利去一趟了,所以打算在那儿玩几天,并且给我的皮大衣也带去了,也许可以卖了,就可以多待几天玩玩。我虽然赞成做人玩世和快乐,可是我们不是供给得起的人,就没有回信。过了一星期他或他们回来了(因为我们只看见他一个人),给我的大衣送回来了,说完璧归赵,我也没注意,就收起来了,当时又借了三十元给他,并且告诉他我们钱不多。可是过了几天我收拾箱子,一看大衣短了一排皮子,以后遇见他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我知是真的就算了。(意大利往往如此的,东西一过手必有毛病出来。)以后他来时遇见我们出去吃饭时总邀他一道去,可是刘半农交代我们千万不要把一般人带到他家去,因为他实在忙。”
游学期间,金岳霖开始给英文报刊撰稿。他的英文非常地道,连英国人都大为叹服。东西方文化和语言的互通,使他的思考左右逢源,天马行空。金岳霖也为国内报刊撰稿,如一篇《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就刊发在《晨报副镌》。金岳霖希望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不把做官当作职业,不把发财当作目的,并且有一个“独立的环境”。他认为,“有这样一种优秀分子,监督政府,改造社会,中国的事,或者不至于无望”。“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上唱歌。”他在文章中嬉笑怒骂,全然是一派愤世嫉俗的名士风度。
1925年,金岳霖正在法国游历,徐志摩从国内写信来,劝其速归,邀他合办英文《全球季刊》,与世界各国知识阶层建立普遍的联系。金岳霖听从了好友的召唤,这年12月,他回到了北京。金岳霖从欧洲带回满腹经纶的同时,还带回来了一位黄发碧眼、怪模怪样的美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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