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为开，岳霖的天赋逻辑感

1　天赋的逻辑感

骄阳似火，蝉鸣如潮。

通往长沙城东乡的大道上，一位中年人扬鞭策马，急切切往家狂奔。途中，蓦见一条大蛇横在去路，遂勒马不前，等蛇通过后再行。抵达家里，正值太太临盆，他简略问了问情况，便坐在院里的竹床上乘凉。一会儿，吩咐家人：“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就取名‘巧巧’；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就取名‘龙荪’。”

这天是光绪二十一年农历七月初七（1895.8.26），恰逢传统的“七夕节”，俗称“女儿节”、“乞巧节”，是以主人为女孩预备下名字“巧巧”，至于为男孩预备下“龙荪”，显然与途中遭遇大蛇（小龙也）有关，他看作是上天垂象。

谜底揭晓，生下的是个男孩，因是岳字辈，故名“岳霖”，字“龙荪”。

这当然是个故事，或传说，主要版本，为金岳霖侄子金鼎汉（他五哥岳礽的三子）的回忆。而据金岳霖本人解放后填写的履历，生日为农历闰五月廿二日（1895.7.14），离七夕还差四十多天哩。

说到籍贯，也略有分歧。金岳霖的父亲金聘之长期在湖南为官，娶的是衡阳籍的太太，金岳霖又是诞生于长沙，按照民国初期的法律“在哪儿生长，就是哪儿人”，把他划入湘籍，不会有错。但是金聘之老家在浙江，按照上溯三代的祖籍论之，金岳霖又可划入浙籍。具体在浙江什么地方，金岳霖似乎从未提及，反正，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关于金岳霖的祖籍和出生时日，绍兴学者赵岳阳近年根据新发现的《灵泉金氏宗谱》，又有进一步的考证，他说：“金岳霖，绍兴府诸暨县灵泉乡十五都蓝田庄（今大唐镇金家村）人，清光绪乙未年闰五月廿二日（1895.7.14）生于湖南长沙，父亲金珍，以绍兴师爷进身为三品知府，追随洋务派首领盛宣怀，成为其部下得力干将。先后赴黑龙江办理观音山矿务兼带护矿营，调任黑龙江漠河等处金矿局总办。创设太平沟、桦皮沟分厂。光绪庚子（1900）六月，沙俄占领漠河金矿，被扣押于圣彼得堡达三个月之久。后任湖南萍醴铁路提调，因积劳成疾而卒。母亲唐淑贤为清代理学大师、浙江、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唐鉴之孙女，育有七子。有三个兄弟成长为中国第一代工程技术人员。长兄岳祁，诸暨县学秀才，光绪庚子浙江乡试举人。次兄岳祐，江南试用府经历，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留学德国八年，获矿科硕士学位，任安源煤矿总工程师、中央造币厂技术顾问。三兄岳祎，留学俄罗斯，光绪庚子沙俄入侵，遇难。四兄岳祝，太学生，湖南试用府经历，供职萍醴铁路局。五兄岳礽，江西萍乡煤矿局炼焦股股长。六兄岳禔，曾就读京师税务学堂。金岳霖最小。”金父在这里名“珍”，估计前面提到的“聘之”为其字。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份材料大体是准确的。需要补充的是，金岳霖还有两个姐姐，因此按大排行，他是老九。(www.xing528.com)

金聘之是从科举的老路上走过来的，所以他让长子继续走这条路，后来他与时俱进，投身洋务，便让次子进上海圣约翰大学，且送去德国留学。金岳霖据此评论：“我的大哥和二哥的分别是最好地反映了时代的分别。”

金岳霖虽然有六个哥哥，但是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之下，他们都是“兄长”，是管他这个小弟弟的，而不是平等相待的朋友。就连仅仅大他两岁的六哥，也动不动就摆出一副“领导相”。金岳霖对此感到很压抑，也很无奈——谁让他是幺崽呢。好歹有两个姐姐，玩耍时有个伴，但从前重男轻女，对男孩子的要求跟女孩子不一样，小岳霖和她们没有共同志趣，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自己和自己玩，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正是在这种优裕而又孤独的环境中，养成了空灵玄奥的气质，他常常双手撑着下巴，和院里的树、枝上的鸟、以及过路的微风、天上的流云悄悄对话。

近代史上，湖南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前有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罗泽南、彭玉麟等湘军将领，后有谭嗣同、黄兴、蔡锷、宋教仁、陈天华等仁人志士，更不用说稍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一代革命大家了——它的文化，明显带有血性的怒吼。金岳霖说过：“清末有两个由南到北的政治运动：一是改良的，一是革命的。后来改良的失败了，革命的成功了。有一个文化移动，早就发生，可是清末时加速了。这个移动是由东向西的，很可能是由于长江水运加速而文化移动也加快了。加上武汉的影响，湖南成为一个朝气蓬勃的地区。这时湖南人的雄心壮志是了不起的。”金家西邻玉皇坪广场，那里经常有学生结队出操，据金岳霖回忆，唱的第一首歌是：“学友们，大家起来，唱个歌儿听，十万军人，狠狠狠，好把乾坤整。”更有一首歌，听了无论如何要心血上蹿的。歌曰：“中国若是古希腊，湖南定是斯巴达；中国若是德意志，湖南定是普鲁士；若谓中国即将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前一首歌，作者不详，后一首歌，乃湘潭人杨度1903年所作《湖南少年歌》，歌词稍有出入，原文是：“……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1901年，金岳霖六岁，进明德小学读书，这是一所私立学校，创办人是胡子靖。胡子靖在湖南教育史上非常出名，他于1903年创办的明德中学，曾与天津南开相提并论。毛泽东早年有“时务虽倒，而明德方兴”的赞誉，蒋介石曾为之手书“止於至善”的题匾。1907年，金岳霖进入雅礼学校读中学，这是美国教会办的，地址在坡子街，临近湘江。金岳霖记得同学中有周琦，百米跑得最快；有李昶，擅写古诗。另据他侄子金鼎汉回忆：随着年龄的增长，七叔鲜明的个性渐渐形成。他的同学中，有不少纨绔子弟，养尊处优，七叔不与他们交往。七叔以才学取人，知交是一位极贫寒而又极富才华的同学，两人在经济上彼此不分，被同学誉为“管鲍之交”。七叔后来与这位知交分别时，在对方的留言簿上写下这样的诗句：“马周未必终褴褛，李白何尝老布衣。”

金岳霖小学按部就班读了六年，中学开始跳级，只读了四年，据此推算，少则跳一级，多则跳两级。金岳霖读书极其刻苦，举个例说，小学读四书五经，旁人惟觉他过目成诵，记忆惊人，焉知他不独白天反复朗读，有时在梦乡，仍然沉浸在苦学中。一次，金岳霖晚上梦中背书，一个姐姐好奇，拿了原书核对，发现他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天生异禀也是有的。中国有句俗话：“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这是强调朋友的可贵的。千百年来，大家都这么说，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天，小岳霖忽然对它产生了疑问。他认为，金钱既然如粪土，而朋友又值千金（很多很多的金钱也），这就等于说，朋友其实如粪土了，这句话是有毛病的。又比如《世说新语》记载，孔融十岁时随父亲到洛阳，拜见太守李膺，谈吐应对极为机敏，语惊四座。唯太中大夫陈韪不以为然，冷冷地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孔融即刻回敬：“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陈韪当场噎住，脸红到脖子根。小岳霖认为，这句话也有毛病。什么毛病呢？前面讥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里“未必”，是“不一定”、“有可能”，后面回敬“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潜台词是“难怪你现在这么差”，变成肯定。从逻辑学讲，这是把偶然当必然，是以偏盖全。

金岳霖当时并无任何逻辑概念——顺便说一下，古汉语并无“逻辑”一词，这是日本人在翻译西学时首创的，后来逐步传进中国——只是直觉告诉他，许多约定俗成的词语，流传千古的故事，一经分析，就露出了思维方法的破绽。这种“天赋的逻辑感”（冯友兰语），正是他后来破土而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