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咨询角色颠倒的男女主人公形成了这样的关系: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1]
躺在治疗椅上的心理医生Harriston
《沙发上的心理医生》(Un Divan A New York)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位纽约有名的心理咨询师Harriston因不堪病人的电话骚扰而到巴黎休假。他通过报纸与一位女舞蹈演员Binoche易房而住,这位女演员正为无数男人的纠缠而心烦意乱。两人不仅换了房,而且还换了其他方面:
Binoche为找上门的来访者做起了心理分析,而Harriston则为Binoche的男性朋友做起了咨询。后来Harriston因不堪那些男人的骚扰、住房条件之差,提前两周回到纽约。当他偶然发现Binoche居然在为他的病人诊治时,开始时他怒不可遏,后来假扮来访者上门约见。尽管Binoche没有任何心理咨询的技术,但她的清新、活力和直率感染了所有前来咨询的来访者,甚至包括Harriston。他们都爱上了她。甚至医生的狗埃得加也变得有活力多了。最后以两人相聚在一起的大团圆结局。
从房客成为治疗师的Binoche
Harriston是位一丝不苟、严谨、做事井井有条、非常理性的著名心理分析师,这从他的房间布局可以看出(但把咨询场所同时作为自己的家,这不符合Harriston的风格)。而Binoche则杂乱无章、率性,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冲动和随机。
Binoche的密友Anne自称接受过心理分析。在她眼中,心理分析师的形象是:
“千万不要给建议。”
“当他觉得我说的东西很重要,或我确实被困扰时,当我停下来时,在两句话的中间,他会‘嗯哼’。这意味着这一点很重要。”
“有时候重复一个词,从我最后一句话中找一个词,这对我的影响就是我会日日夜夜想那个词。”
“他讲话很轻,非常中性,很柔和,以免干扰我的思路。”
“有时候他也会说‘是的’。”
当观众看到Binoche一心一意地扮演分析师、很用力地重复来访者的最后一个词时,会忍俊不禁。心理咨询行业的内涵不在于点头或摇头的表面动作上,而在于知道什么时候摇头、什么时候点头、为什么点头、为什么摇头以及这些动作对来访者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凯普顿在门开之后,径直走向他熟悉的治疗椅躺下,滔滔不绝地、自顾自地说起来,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心理分析师不在房间里。当Binoche开口说话后,他警惕地问了一句:“你是谁?”马上又自我回答:“我知道,你是在补他的缺。”根本不管Binoche穿着睡袍、随意地坐在桌边、根本没有任何职业的痕迹,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甚至当Binoche问出“你的须后水用的是什么牌子?”这样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来访者也可以联想到以前妻子还爱自己时,常说自己好闻。当来访者离开时,精神气十足。尤其是当Binoche用法国礼节吻别他后,他更觉得热血沸腾。咨询能够起作用,不单是咨询师的功力,要有来访者愿意认可咨询师的权威。Binoche之所以对凯普顿和伍德先生有效,是因为之前Harriston长期的咨询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让他们对心理分析非常信服,对心理分析师非常信服,不管他/她是谁,只要被贴上“心理分析师”的标签,就具有权威。从当事人本人的情况来看,凯普顿和史蒂文这两个男性当事人都处于中年危机当中,与女性关系建立不良。Binoche以一位有魅力的女性分析师的身份出现(或者说被标签为分析师),美丽大方,热情活泼,异国情调,这对两位当事人的冲击力不小。与其说Binoche是以分析师的角色让其有变化,不如说Binoche是以共感的、美丽女性的身份让其发生变化。
在电梯里继续的心理咨询
从巴黎提前回到纽约后,Harriston化名John Will,假扮来访者去见Binoche。在整个咨询过程中,除了“嗯哼”、“对,对”这两个词之外,两个人一直处在沉默中。Binoche在Harriston的沉默中一直诚惶诚恐,甚至不由自主往Harriston的方向坐得近一些。Harriston在Binoche的沉默中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在结束时,Binoche送Harriston出来。
Binoche说: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办法帮助您。您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Harriston问:真的?
Binoche说:是的,对别人可以。也许您可以等Harriston先生回来更好些。
真正的咨询并没有在Binoche说再见时就结束,而是在两人门口的告别、电梯里的谈话中延续。没有受过训练的Binoche并不知道,咨询师所有与来访者的互动都可以是咨询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为什么电影一开头凯普顿在骚扰电话中抱怨Harriston告别时说再见的声音太大,是别有用心。对那些初涉心理咨询行业的新手,他们会问:“咨询结束时我应该和当事人乘坐同一部电梯下楼吗?”“如果乘坐同一部电梯,我应该和当事人说一些什么?”“这样会不会因此建立咨询关系之外的社会关系?”而Binoche在电梯里延续着心理分析:
Binoche说:您与众不同。
Harriston说:与众不同?
Binoche说:与我以前的男人不同,我是说我的病人。您没有做出与他们相同的反应。
Harriston说:我没有吗?
Binoche说:您一点也没有。您有些神秘。您一定有一些以前受到的精神创伤,被深埋着,在您的心灵深处想说:‘是的,是这样的。’这就是原因,我认为,至少我希望这样。
Harriston被触动。最后他用支付诊费的方式表明自己得到了帮助。
在美国文化中,沉默的含义往往是负性的:防御的、不能表达的、敌意的。咨询当中的沉默是一种不良信号。不要说Binoche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分析师,就是经验丰富的咨询师,也对沉默怵头(如《心灵捕手》中Will和咨询师的沉默较量)。对每个沉默的场景都要具体分析。从该影片中的场景来看,Binoche同样保持沉默是一种良好的选择,因为Binoche不知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沉默反而有助于其理清自己的思路。Binoche偶尔的“是的”、“是这样”对Harriston有一种宽慰作用。
在Binoche为Harriston做的第二次心理分析中,Harriston吃惊地发现Binoche在流泪,为自己所描述的场景打动。在结束时两人有一段对话:
Harriston说:我把所有的感受都发泄给你,我很抱歉。(其实是想说自己作为一个咨询师,在一个非专业人士面前暴露这些是不够“专业”的。)(www.xing528.com)
Binoche说:哦,请别这样,这很正常。你爱你的母亲这很正常,这是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很理解她。我可以看见她的手,她的眼睛,多么强大的力量啊!你知道我也爱我的母亲。
Harriston说:哦。
Binoche说:爱你的母亲是很正常的事,并且没有理由惧怕乱伦。这正是你来这儿的目的。
Harriston说:是的。
Binoche说:哦,我是指你躺在沙发上时,感觉并不像是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你被保护了,你完全可以毫无禁忌地表达。对于我来说,关于母亲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她变老了,然后离开人世,突然有一天你再没有父亲和母亲。
在此过程中,Harriston一直用一种探询的目光在看着Binoche:他从来没有这样向来访者揭示过自己的内心,而Binoche则毫无顾忌地、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Binoche的流泪对Harriston一定是有冲击力的。咨询师的情绪和感受对来访者有非常强大的影响力。这种展示对Harriston有冲击力。
回到Binoche流泪的那个镜头。其实关键不在于咨询师能否流泪,而在于咨询师是否能够共感来访者,能够深层次共感来访者。心理咨询的新手常常会有热泪盈眶的时刻,被来访者的故事感动得掉泪。但咨询经验丰富的老手常常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看看那个感人故事的背后想要诉求什么,眼泪自然出不来。即使偶尔有被感动,咨询结束后也要问自己:为什么这一点触动了我?我有哪些没有处理完的问题?
如果将来Binoche真的通过专业学习成为心理咨询师,她发展出的风格也会和Harriston完全不同。她会走感性的、较多自我揭示的、暴露自我价值观的路线。
在影片中有这样一段经典对话。Binoche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当事人John Will。她问自己的好友兼心理顾问:
“他爱我还是不爱?”
“不爱。”
“如果,如果,他……”
“想要吻你?”
“是的。”
“你是他的心理医生,他没有这个权利。”
“哦……那我呢?”
“你更没这个权利!”
“我明白了。真令人失望!”
这位自称接受过心理分析的“半瓶子心理顾问”在这一点上无疑是正确的。咨询关系中不能有以性为目的的身体接触和关系。美国心理学会(APA,1989)有这样的规定:“治疗关系的必要强度可能倾向于激发‘性’以及其他方面的需求和幻想,这在当事人与治疗者双方均同。它同时也削弱控制所必要的客观性,和病人有性的活动是不合伦理的;和以前的病人有性的关系通常是利用出自治疗的情绪,因此几乎总是不合伦理的。”美国心理学会(1991)有这样的进一步说明:“心理学家无论如何不能和结束或停止专业服务一年以内的心理治疗的病人或当事人有性的亲密关系。”[2]
Harriston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被深深地烙上心理分析师的特点:对任何事物都倾向于含糊,不明确地表态,甚至在是否喝饮料这样的事情上既否定又肯定,让空姐不知所措。当他被过分地烙印后,他的职业倦怠也就出现了。来访者过多地侵蚀了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也像被分析、被解剖过的一样:未婚妻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但却有完美倾向;他的狗整天昏昏欲睡,因为他没有活力,很少遛狗,甚至出现肠胃功能紊乱;他房间种的植物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每天的光照、湿度都被精心地控制;跳下河去救他的狗之前,不忘脱衣服,甚至不忘把表解下来。但他并不开心。他的生活没有随意性,离真实的生活太远。这是为什么他会被Binoche所吸引,因为她不做作,没有咨询师的面具,充满活力,是用真实的人性在做咨询,而不是用心理咨询的技术在做咨询。
当Harriston开始大白天醉酒、在街头席地而坐时,他的兄弟感觉他又是一个真实的人了,而不是那个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了。他会冲动地要去买机票去巴黎,会没有任何理性地守在登机口看是否会有最后一分钟的退票。这就是他的变化。
与不同个性的人生活在一起,狗的行为也发生了变化
精神分析的典型元素在电影中有所呈现:舒适的诊疗长沙发;坐在沙发后的咨询师;自由联想;“恋母情结”、“转移”等名词不时出现;预约咨询时间;不随意增加或改动咨询时间;漫长的咨询疗程等。
电影毕竟是电影。如同Binoche所说:“
你躺在沙发上时,感觉并不像是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你被保护了,你完全可以毫无禁忌地表达。”这也是我们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感受。Binoche用她的本色在做心理分析,Harriston用经过训练的技术在做心理分析。在爱情中我们分不清谁是谁的分析师。他们虽然相互吸引,但婚姻未必会如爱情那样甜美:可能过不了多久,Harriston就会抱怨Binoche到处乱扔东西,完全破坏了他的正常生活:那些规则和秩序;而Binoche则会嫌Harriston没有活力、没有精神气儿。而埃得加,那条狗,则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适应哪一位的风格。那将是另外一部故事。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的是心理分析师与世界的互动,被他人吸引和吸引他人。
[1] 诗出李白《独坐敬亭山》。
[2] 转摘于Corey、 Corey、 Callanan著,杨瑞珠总校阅:《咨商伦理》,台湾:心理出版社,1997年,第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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