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这样一个时刻,不远千里奔赴心中所向往的某个地方,待要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人,却忽然心生一缕胆怯,害怕物是人非就那么真实地发生在眼前。“近乡情更怯”,我想其所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份情思,越靠近,越担忧;越在乎,越不忍触碰。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竟至此。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知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八月十日,三十八岁的李清照历经艰难,终于到达。八月十日,清照到达莱州,写下了这首小词。这仿若借自命运之手:你不能知道,倘若明诚始终一心一意,是否还会有此《感怀》。在本词之前,清照另写一前序,短小精悍,曰:“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一年光景,温情都改换。她来他的府邸也才知道,明诚与她,一年以来的生活有多不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他见了突然出现的她,眼神既喜又惊,或许吧,他大概没有想过,她会独自一人来此寻他。
更恐怖的是,她在脑海中幻想的一切糟糕景象,果真一一应验:见到他时,他正在府邸饮酒作乐,欣赏一群歌姬优美的舞态,只是乍眼一看,那些女子个个俏丽挺拔,柳眉樱口,皮肤光滑而有弹性,仿若十八岁的她。不止如此,他还有妾室,也是年轻貌美,婀娜多姿。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在那一刻,晴光所到之处,皆成寒光。清照清楚地看到,她一心渴望的忠贞已化为虚妄。声色犬马,流光溢彩,眼前的明诚,再也不是她李清照所认识的故人赵明诚。
嗅着别人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她知道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然而,这如果是他放弃她的理由,她是断然不会原谅自己的。她是有自尊的。虽当初年少,我亦是不信她嫁与明诚时,从未想过这些;何况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一夫多妻本就实属正常。只不过她是李清照,敢爱敢恨,思想超前。她认定的人,也必定人品高洁、忠贞于爱。这点自信,她是有的。所以,她也想尝试一下,倾尽所有是否能挽回明诚的心。
仓皇来此,明诚深感惊讶,他甚至没能好好地安顿她,只随意地命下人将她置放于一间空的房间,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待下人退出房间,她才稍稍站定仔细打量,只见破败的窗户在风中不住地颤抖着,框上到处布满尘埃,四周空空如也,竟连一本像样、可供翻阅的书籍都不见。冷清寂寥如此,让清照顿生失望。
窗外,就在距离她不过十尺的地方,明诚的脸庞依然熟悉。虽近在咫尺,但她对他竟有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之感,看得出来,无情的时光对他并无多少摧残,只是安静地站着,他仍是丰神依旧,此时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继续他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可见,他在莱州一切安好,不但安好,甚或快活。而她呢,屋中独坐,在青州是孤独的,在来时的路上是孤独的,到了莱州以为见到明诚会有所缓解,此刻却偏偏仍旧有着深重的孤独,甚重。(www.xing528.com)
“青州从事孔方兄”,青州从事,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则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意指美酒,而孔方兄指的则是金钱财富。
写此句,清照再一次化身能够洞察人世的智者。她说,人生在世,奔波劳碌,为的不过是美酒与财富。眼下如明诚,早已将毕生的精力投入其中,越陷越深。想想人这一世,耗尽青春,即便得到美酒与财富又何如?“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上天早已将归途拟定,又何必这样劳神费心,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甚至牺牲了许多珍贵的人和物,这样真的值得吗?
明诚终是像他的父亲赵挺之一样,沉溺于声色犬马中了。如今,倚着窗儿,叩打记忆,想起那个少年丰神,想起那为看他“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自己,清照的心又在隐隐作痛……
奈何?奈何奈若何?每到痛处,她唯有幽默一把,哄骗自己了:“静中吾乃得知交,乌有先生子虚子。”这是她的自嘲。她说服自己,在这茫茫的乾坤她并不是孤独可耻的,她有两个至交好友在陪伴着自己:乌有先生和子虚子……子虚乌有,就像那天荒地老的爱情,像永远你侬我侬的爱情故事,不过是红尘之人耐不住寂寞时的随手编造,但此时清照却希望它会是真的!此时此刻,就让她当真吧,如若不然,叫她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明诚!“山月不知人事改”,多少花前月下的美好誓言,就这样消散,形如一阵轻烟,缥缈无痕,追无可追。以至于让人困惑:那样美好的场景,真的有存在过吗?
不忍卒读!这是她黑色的李氏幽默。读到的是,她对深埋在心底的那一层爱恋的不舍,分明对他们的爱,她还抱着一种必胜的侥幸,荒废于淫乐的赵明诚,还没有彻底杀死她的一颗心!然而却也抵挡不住她发出的真切的怨恨。她一向温婉可人,而这种人的怨恨又着实让人垂怜。
成亲以来,她没有为生活穷困而怨过,当时“食无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日子一样过得知足欢乐;她也没有因公公的自私而怨恨,她明白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道理;最后,她亦没有因明诚远去求仕而怨过,只是日复一日地等待,皆因心中有爱,所以愿意付出。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寂寞,换来了此刻如此的折磨,她真怕明诚就这样变心了,那她以后的岁月,岂不是只能与清冷做伴?
所以,她写了《感怀》,是对此时所处情境的抗拒,亦希望借此唤回明诚……
终于,她的辛苦换回了圆满。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初,清照与明诚的关系终于得到缓和。丈夫流连烟花巷的时光里,她没有让仇恨与冲动将自己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女子,而是更多地体察与包容丈夫,因为这许多年都未能替赵家延续子嗣,她心里是有愧疚的。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热泪盈眶。这样长久的等待,在她的生命中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漫长的苦旅人生,她早已变得坦然,却仍旧做不到淡然。明诚对于她来说,始终是唯一一处温暖的存在。
也许当我有天遇到那个可以惊艳时光的男子,便会懂得这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是种怎样的情感。
人说女子一生会遇到两个男子,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暖了岁月。也许吧,在美如风景的光阴里,遇到那人,是一生恰如三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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