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理学的关键处也在于“《易》化华严”。或者通过华严来读《易》,或者用《易》的术语表达出了某种华严的见地。所以《二程集》说及“释氏”之处相当多,虽大多从表面上看是拒佛,但几乎处处可见其心头的纠结。有的甚至明着汲取:
[学生]问:“某尝读《华严经》,第一真空绝相观,第二事理无碍观,第三事事无碍观,譬如镜灯之类[说到譬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此理[!]如何?”[伊川]曰:“只为释氏要周遮[遮掩周严;讲得炫目惊心],一言以蔽之,不过曰万理归于一理也。”[周子《通书·理性命》:“万为一;一实万分”。]
又问:“未知所以破它处。”[儒者念念不忘此“破它”。]曰:“亦未得道他不是。[好个伊川!不怕人讥‘穷禅客’?]百家诸子个个谈仁谈义,只为他归宿处不是,只是个自私。”(《二程集》,195页)
这明显是周敦颐的思路,甚至更直接从华严宗的“事理无碍……”“镜灯之类”取来“理”。“万理归于一理”之说,对于理解二程的理学非常重要。它显然是周敦颐的太极思路;而我们一再讲过了,周敦颐的思想有华严背景。这个学生举的《华严经》的几个要点还是蛮不错的。“第一真空绝相观”,这是大乘佛教空宗都有的。缘起性空,所以要“绝相”,而绝相又不离相;这个思想在《起信论》和华严的许多经典中都有。“事理无碍”,接着又讲“事事无碍”,这个“事”与下面会讲到的“气”是很有关系的。但还不等于气,气某种意义上更原本。照华严的见识,理与事从根本上是能打通的。“事事无碍”,一件事与另一件事之间是“无碍”的;我打我儿子,与我爱我儿子,“无碍”。如果没有华严那些“六相圆融”等等一层一层讲出来的思想,比如我们讲过的《华严金师子章》,猛一下就讲事事无碍的话,也是不可思议的。接着提到“镜灯”,这是法藏发明的镜屋,里边放一盏灯,十面镜子围住了这盏灯,再放一尊佛像。这样让你能看到有无穷多的灯和佛像在里边,而且是相互映照,重重无尽。伊川最后给出一个总结:“一言以蔽之,不过曰万理归于一理也。”
二程讲的理,就是与“万理”相通的“一理”。有人说这是对华严宗的一个特别好的总结,甚至比华严宗讲得还要好,还要简捷。是这样吗?后来朱熹讲“月映万川”(《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朱子诸子语类》,47页[82]),也大致是这个意思,一轮月(一理)映在万川(万理)里。但这个譬喻是不完美的;天上有一轮月,所有江湖里的月都归于它,好像还是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当然朱子不是此意,只是表达不透。按华严思路的话,就要讲月映到万川里,万川又映到天上的一轮月里,并带此月相互映到万川中的每一条川里,等等。也就是说,万川里的每一轮月,并不只是天上的月的影子,而就是整轮月;万川回映入月并相互映照,无穷无尽。对于这个思路的佛家来源,以及它对周敦颐乃至二程的影响,朱熹以曲折的方式说到了。他在《朱子语类》卷十八中说道:
近而一身之中,远而八荒之外,微而一草一木之众,莫不各具此理。……然虽各自有一个理,又却同出于一个理尔。……所以谓格得多后自能贯通者,只为是一理[此处揭示“格物致知”之所以可能的理学依据,极深切]。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濂溪《通书》只是说这一事。(《朱子四书语类》,122页[83])
由此看来,朱熹明了这“理一分殊”的“水月”之说与“释氏”的关系,无论是《起信论》、天台、华严,还是禅宗。不过,他只能说“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不能承认此理学命脉起码部分地从那里得来的事实。而他讲周敦颐的《通书》“只是说这一事”,很有眼光,切中要害。但他对“这一事”的表述——“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还只表达了华严易学的一半,即一月摄万水万月的那一面,还缺少反向的万水万月各摄一整月,及此摄水摄月的月和水再互摄、再再互摄……的境界。
此缺憾从程颐就有了。“万理归于一理”只讲了一半,按华严和周子太极说,这一理又要归于万理,且相互映射,重重无尽,这意思才讲全了。二程有时候偏于“一理”了;一理里头如何又包含万理、回到万理,起码强调得不够。以后就可能造成一些弊端。
无论如何,能够把理解释成万理所归之理,“万理归于一理”,这是二程理学相比于前儒、包括张载学说的出新的地方,也是被后世不断解释和称道的地方。当然他们对张载还是很尊重的,二程与张载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张载也提到理,但是地位不突出。他应该也受到了周敦颐的影响,但是特别拒佛,比二程的态度要坚决得多。二程对张载最欣赏的就是他的《西铭》,是张载贴在西墙上的铭文,还有贴在东墙上的《东铭》。周敦颐《太极图说》的思想,张载在《西铭》中以他的关中之儒的风格很简洁地表达出来。乾坤父母,民胞物与,有文采,意思也深,也有太极境界。把儒家成仁和与天地万物相通的关联,乃至从中发出的博爱精神讲得非常好。但它里边也有问题。程颐把张载的《西铭》总括为“理一分殊”。有一个学生杨时问:“《西铭》深发圣人之微意,然言体而不及用,恐其流至于兼爱。”他对《西铭》提出了一个批评,我认为提得很有道理。“兼爱”是墨家讲的。《西铭》讲“体”,讲圣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个它讲得好。但是“用”的一边,分殊的一边不够,没有特别强调“亲亲”。所以杨时就担心它会流于兼爱。我一直也有这个感觉。它一上来就讲圣人境界、民胞物与,而儒家的根,亲亲之源,讲得就不鲜明。虽然也讲了孝,但不是最源头的,最源头处是人与天地万物的相通。它也用了家庭观,说君主是长子,代替天、代替父(乾为父、坤为母)来管理人间。我觉得这里有一定的问题。杨时提的问题是不错的。程颐回答:“横渠立言诚有过”,错误在《正蒙》,讲“气”讲得过分,讲“理”很薄弱。“至若《订顽》,……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岂墨氏之比哉?《西铭》理一而分殊,墨氏则爱合而无分。”(《二程集》,1202页)他说《西铭》还是理一分殊,所以它与墨家不一样。墨家光讲兼爱,只体现了“理一”,天下万物与我为一。它没有“分”。当然,光讲分殊,那就是私爱;某种意义上光讲亲亲也是私爱。但是不讲亲亲的话,“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那就是墨家了。“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二程集》,1203页)也就是说,要讲理一分殊,把理一推到分殊之中,这样就没有弊病了。
但其实还是有问题的。亲亲之爱作为仁之根,这是先秦儒包括孔子、孟子一再肯定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亲难道只是“分殊”吗?真正的亲亲之爱就不只是私爱,它与仁爱从根本上是打通的,就如同格具体的物与悟太极之理是相通的一样。每个具体的亲亲之爱都有一个太极。
读二程书与朱熹的书,里边经常出现“一理”。要在比较深的意义上理解,“一理”就必须加上“万理之”于前,或者加上“含万理”于后,不然就读死了。但即便这样,可能还不够。如果没有华严的功夫,就还不是最到位的理解。但这是不是已经超出了程子的理解,就难说了。二程在这方面肯定吸收了华严,我们理解他们要通过这个背景。但是他们吸收得够不够?他们讲的“理”中,一与多是不是充分打通了?这是个问题。我个人的判断,程朱那儿,“一”在某种意义上还是高于“多”,尽管他们尽量要打通一与多。普遍与特殊的问题(用华严的话来说是总相与别相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比如程子讲:“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己何与焉?……[《尚书·舜典》记载]舜举十六相,尧岂不知?只以它善未著,故不自举。舜诛四凶,尧岂不察?只为它恶未著,那诛得它?举与诛,曷尝有毫发厕于其间哉?只有一个义理,义之与比。”(《二程集》,30页)意思就是,舜做这些事情,尧没有做这些事情,其实两者遵的是一个理。只不过对于尧,时候还没有到,这个理还没有实现出来,所以两个人的举动是不一样的。程子强调“只是一个天理”,与人的私意是无关的,所以天理是绝对公正客观的,是必然的、确然的、实然的、所以然的。如果只是这么读,实际上就失之呆板片面,让这个理变得冷冰冰的,好像只是个义理原则,与人的活的生活隔绝了,与人的生活体验和生存状态完全无关了。你做什么,他做什么,对这个理本身毫无影响。其实我们仔细体会,程子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万物只是一个天理(即周子所言“太极”)的万种表达,就像生灭门之海波万物是如来藏心之海的万种表达。而且每一物、每一事(如舜举相诛凶)中都有这个天理的全体,是它在不同情境时机中的不同表现。就像今天的遗传学告诉我们的,每个细胞中都有全部的遗传结构体(DNA)及其附属物,你的全身基因都在这个细胞里面,但表现为不同的器官毛发罢了(相比于前面讲的华严思想,此比喻亦未透)。所以一切事物的存在(性)和命运(命),都是这“一个天理”,或者说这一个天理的不同表达,与人的私己之意无关。这是一层意思,但还有一层意思,它不会否认人参与这个“理事无碍”的天道流行过程的根本意义。并不是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理”,好像“事”与它不相关;那就不是“理事无碍”了。尧怎么做,舜怎么做,与“理”无关吗?不是。尧做的事,舜做的事,尤其是以其诚意做的事,都以某种方式影响着理。当然我们不能说,尧做的事情增加了理。因为这个理像太极一样,像华严之海一样,是无限的“互联网”,每一个尘埃里的理都是无限的。但是,可以说你做的事情影响着整个理的表现结构。二程的这一类话太多了,读这类话的时候,必须看到,人的参与,特别是至诚的参与,都是理的表达,都有“理性命”的后果。二程的反说,即“分殊”对理的影响,以“分殊”为真实源头来达到一理,其力度、深度皆不足。但不是没有。比如:“即事尽天理,便是易也。”(《二程集》,31页)要进入事来尽天理,离开了事则无天理可言。
又说:“命之曰易,便有理。若安排定,则更有甚理?天地阴阳之变,便如二扇磨,升降盈亏刚柔,初未尝停息,阳常盈,阴常亏[董仲舒],故便不齐。……而庄周强要齐物,然而物终不齐也。尧夫[邵雍]有言:‘泥空终是著,齐物到头争。’此其肃如秋,其和如春。如秋,便是‘义以方外’也。如春,观万物皆有春意。尧夫有诗云:‘拍拍满怀都是春’。又曰:‘芙蓉[《爱莲说》]月向怀中照[心真如],杨柳风来面上吹[心生灭]。’〈[原书注:]不止风月,言皆有理。〉又曰:‘卷舒万古兴亡手,出入几重云水身。’若庄周,大抵寓言,要入它放荡之场。尧夫却皆有理,万事皆出于理,自以为皆有理,故要得纵心妄行总不妨。〈[原书注:]一本此下云:‘尧夫诗云:“圣人吃紧些儿事。”此言太急迫。此道理平铺地放着里[易起误解。前边讲“若安排定,则更有甚理”],何必如此。’〉”(《二程集》,32-33页)理无处不在,且无处不是;所以任何变易中,无不有理。“若安排定,则更有甚理?”说得极好!你一旦把一个道理或者事情安排“定”了,就没有理可言。由此可以看到,理对于他来讲,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理是一个巨大的、无限的可能性;而不是已经放在那儿,好像你去遵守就可以了,与你的行为无关。所以理有一个通过事来开显,甚至生成的问题。阴阳就像两扇磨,把万物磨出来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刚,一会儿柔,从未停过。阳多阴少,这两个并不平衡,“故便不齐”,世界万物种种不同的东西就被磨出来了。所以有善人恶人、植物动物、山河大地。“而庄周强要齐物,然而物终不齐也”,这是对庄子的过分简化的理解;他们排佛老有时就有这个毛病,把别人的观点过于简化。他说本来万物是不齐的,庄周非要去齐,这样就很牵强。其实庄子的齐物,不是就万物已经不齐了的那个结果来“齐”,而是要到万物的根去“齐”,“通天下一气耳”。从程子思想来看,“齐物”也有道理,因为“万理归于一理”,“万物一理”,万物从根本上皆是一理,从这一点上是“齐”的。但此一理在万物那里的表达不同,所以不能就其表达形态强要齐物。要讲齐物,不能从万物已经产生的那个形态来讲;我是恶人你是善人,然后我们俩“齐”,那儒家就别活了。接着讲邵雍的诗,把捉“空”,把捉“无”,还是一种执著。想齐物,实际上到头来大家还是争。因为它没有就万物之齐或不齐的本源来齐,而是就它的不齐的结果来齐,这就不行了。秋天就是要“肃”,春天就是要讲“和”,这都来自于理。
“尧夫有诗”,这是宋儒、理学的一个突出现象。他们一旦真正得了这个理,就会感到对于理的理解,光通过一般的语言已经不够,而是要去作诗。自从周子太极得意,宋儒一片吟诗声。非诗不足以呼应天理双非互贯之隐隐潮声。程颢、邵雍、朱熹等等,写诗都写得好。除了程颐,他的性格多少有点儿干巴巴的。朱陆鹅湖之会,都作诗,颇像禅宗。禅宗的人尤其在开悟之后,往往觉得,要讲出体会到的东西,用一般的概念化语言做不到,所以就用诗。“拍拍满怀都是春”,皆是春意;每个东西都是生成的,我们都是生成的。我们可能摸不到什么春意,但是他一感受这些东西,都是春意。为什么?因为有太极的意思在里头。物的生成就有春意,而且万物之理相互沟通,相互掩映。你心中有春,你感受外面的东西也是春,这并非只是一个心理化的原则。“芙蓉月向怀中照”,这好像隐喻着心真如;“杨柳风来面上吹”,隐喻着心生灭。宋朝的诗与唐朝的诗在这一点上不一样,宋诗老去言理。宋人写诗,尤其宋儒写的诗,既有美境,又有哲理性。但从文学成就上看,与唐诗还是不能相比,这确实是个问题。宋代理学理解世界人生,很精妙,但还是有一些欠缺,没有把整个东西打通。所以这些诗好,但唐诗可能更好。“卷舒万古兴亡手,出入几重云水身。”邵雍写得非常好,恰恰是在不齐之中与万物的相通、与万古的相通,都能够表现出来。
程颐贬庄周只会写“寓言”,其实恰恰是宋儒有一个缺陷,不知道寓言对于思想本身、对于理解理和表达理本身的不可或缺的功能。理学由于太极的思路,能看出处处皆有理。所以你即使“放纵”自己,程颐认为实际上处处还是理,这与庄子不一样。尧夫说,圣人对于某些事要“吃紧”。程颐批评他“太急迫”,要做圣人,你老“吃紧”干吗?为什么不用着急呢,因为“道理平铺地放着”呢,何必这么着急?你真懂了天理,就会感到道理是不应该作为一个对象去追求的。你作为对象去追求,那个道和理就没有了。但他的表述也有问题。“若安排定,则更有甚理”,既然道理不能安排定,那你说“道理平铺地放着”,就有问题,好像这个道理已经在那儿,然后就看我们能不能够认识它、得到它。其实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经常会在读者或后学那儿产生这种印象,即他们讲的理就是确然性、必然性、客观性的理,从而与人生,与人的活的经历、经验没有生死与共的关系。它里边可能是有这样的一些问题,但大家读的时候,首先不要把它简单化。
总之,周敦颐讲的太极,二程讲的天理,就其原意出身而言,皆有诗意,光风霁月,触物皆春。这个思想本身是有诗意的,为什么?课间有同学问,周敦颐讲的太极与万物之间,为什么还要讲两仪五行,为什么不能直接从太极跳到万物?要是没有两仪五行的结构,这种开合,直接讲万物皆有太极,这也是一个话头。禅宗是有话头的,它用寓言,用诗,用参话头,或者是当场的机锋对话,那里头也有两仪和五行。但宋儒的特点,是要通过《易经》把互补对生的一套思路给讲出来,让你在体会万物皆有太极、我们人人心中皆有太极、我们的生命皆有太极的时候,有一个路子可领会、可表达。这就是互补对生的思路,我感到它是所有精妙之论都无法超越和无法避免的。“诗”是什么意思?就像海德格尔晚期讲的那样,那是真正的“思”。海德格尔的“思”,从他早年一直到他转向,中间还吸收道家阴阳的思想,到后来讲的Ereignis——自身的缘构成——的思想,里边都有一个互补对生的结构。这样你的思想如果能够通过它进到《太极图说》的那个境界,那你活起来真是太快乐了,处处皆春,“拍拍满怀都是春”,半夜思之,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你就要吟诗。即使你可能很痛苦,但在痛苦中也不是绝望,像王阳明在龙场那样,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写诗。这是宋明理学的一个气象,思想本身的气象: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程颢《秋日偶成二首》之二,《二程集》,482页)(www.xing528.com)
一开篇,“闲来无事不从容”,一看就是周茂叔的味道——“不用着急”。“睡觉东窗日已红”,我最喜欢这句,因为我也爱睡觉,睡觉有睡觉的妙处,恰恰说明你与万物之间有一个沟通,阴阳不调你是睡不着的。这一层讲了你得到“万理归于一理”的太极境界之后的从容。“万物静观皆自得”,周敦颐讲“主静”,就是这个意思。你只要心一静下来,万物全自发地与你相通。静观万物,你就全都得到了;它的味道,它的理,全在一心中呈现出来。“四时佳兴与人同”,因为万物出自阴阳,阳变阴合,到了五行四时,春天来了,秋天来了,没一个季节不好,没有一时一刻不好。而且不是我程明道一个人,我心中的太极让我与天底下的人共享,与民同乐。
这一联让我想到他的另外一首诗,《游月陂》中的四句:“万物已随秋气改,一樽聊为晚凉开。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这是典型的宋诗境界,叫它禅诗也好,理学诗也好。湖上水心印着天上的云,“闲相照”,就像我的心差不多。心一乱,或者外面一乱,就听不见了,所以我们把教室门关上。你静下来了,泉声就听见了,这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的一个表现。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切不可把这“有形外”理解为一般的“形而上”者,它这个形而上又要回到形而下。思想一定要进入“风云变态”,才是真思想。不然就没有理,因为并没有现成的理。有了这样一个哲理境界,你自然就是仁人义士,“富贵贫贱”对你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了。
理解二程讲的“理”,最关键的还是普遍与特殊的互夺交映。如果只把理看作普遍,把理的表现看作特殊,那就不仅非常不够,而且恰足以阻塞对理的领会。
此天理既有诗意,亦有正心诚意的道德修身含义:
如天理底意思,诚只是诚此者也,敬只是敬此者也。非是别有一个诚,更有一个敬也。(《二程集》,31页)
“此”就是天理。人在达到最真诚的时候是怎样呢?比如在审讯的时候,甚至可以用测谎器,说明说谎话和说真话是不一样的,在你的生理上都有你控制不住的反应(当然这种测谎也不总是准)。人可能经常撒谎,金融危机可能就是撒谎撒出来的。但最后可能良心发现,就说真话了。在那一刻就进入“诚”了,起码在浅层次上诚实了。这个诚与你说谎话的时候区别在哪儿?在诚的时候,你的行为就是被“理”所主宰的,你行为的源头就是理。理把普遍与特殊沟通,“事事无碍”,让你与万物沟通。什么是“理”,就是你诚的时候,主宰着你的那个东西,就是理;你不诚的时候——你与他成了不同的个体,你与物成了主体与客体——所遮蔽的那个东西,就是理。“敬只是敬此者也”,对一个人,对一个事情,诚敬的心油然而生,不是什么人培养的。那一刻你能够“敬”,就是因为你感受到理的“一[月]万[川]不二”。我以前读到这些话感到很受益,让我们对理有活泼的、直接的、直观的、直觉的体会。“非是别有一个诚,更有一个敬也”,这有禅宗的意味,但是讲得又很清楚。它有道德的含义,但这个道德不是靠什么道德律,而是就在我们的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你在与你的父母、将来与你的妻儿打交道的时候,你都会感到。只要是人与人很近地接触的时候,都会有诚不诚的问题,敬不敬的问题。人一旦体验到天理之时,就诚而不伪了,就自然生敬而不玩笑了。
二程讲的理,是让你一下就能严肃起来的理。这个理的最直接的意识状态的表达是“敬”,而不是诙谐。就像叔本华讲的,真正的音乐没有滑稽的,音乐永远让你感到严肃,感到热烈,感到充满激情,它是提升人而不滑稽搞笑的。我们可以有滑稽的漫画,滑稽的笑话,滑稽的文学,比如卓别林真是太天才了,太有趣了。但是叔本华告诉你,那可以是很伟大的艺术,但那不是音乐,而音乐是最深刻的艺术。你感受到理的时候,就像感受到深刻的、深沉的音乐,你就不会再去玩笑了。有人说也听过滑稽的音乐,它嘎嘎嘎能让你笑起来,一会儿又是很滑稽的音调,逗得全场哈哈大笑。但那已经不是音乐了,只是一种声响效果而已。“敬”对于理解理是很有帮助的。而“诚”是理在人心的时候,你自然就有的状态。周敦颐是通过“乾”卦来讲的,你进入乾卦的状态“飞龙在天”,根本就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别的东西。人的至情至理还没分的时候,在前反思的这么一个境界,挥洒自如,是正在进行之中的时候,而不顾其他的考虑、思虑。而在二程那儿,一旦体会到理,这个理是沟通一切的,“万理只是一理”,这时候你就诚了。因为你与其他存在者之间没有壁障了,物我为一,人我为一了;或者说这一理变成物我了,化为人我了。此理深于人的日常意识,打通人我、物我,而这恰恰就是人的本性。你突破了你的小我,突破了自己,却恰恰获得了你的本性。而这本性就是理,就是太极。
通过这个来理解下面这句话,就更活泼了:“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二程集》,292页)这是程朱理学的特别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们人性,根子就是理。你一旦得到理,你就诚了,你就敬了。“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为什么理是关键?一旦穷理,则性、命一时都有。人性、万物之性都是理。天下之理,它的根源之处没有不善的。我们上次讲了周敦颐的“几善恶”,善是什么?善就是让理或太极充分地、通畅地表达出来。后来用“性理之学”来形容宋明理学,就是出自二程。
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人只为自私,将自家躯壳上头起意,故看得道理小了它底。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二程集》,33-34页)
“皆完此理”,都是来完成、体现这个理。为什么有恶呢?因为你把你的本性遮掩了,在你的个人的感官欲望上起意思,这样就把道和理看小了,把它的总别互贯、一万不二的原态阻碍了。把你的身子放开,不要只在躯壳上起意,不管是大是小,都是大快活。体会到理的时候,“诚”这个原本的状态出现了,然后产生的最自然的心态是“敬”。但这里又告诉你,你体会到理的时候,还有一个情态是“乐”。但这个乐不是得到某个东西的乐,而是“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程颢诗)之乐。他中午出了家门,顺着溪流走,感觉特别高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也不只是因为看到了风景,他也解释不出来。别人不理解我的高兴,还以为我这个老人家在这儿“偷闲学少年”。程颢非常善于表达这种原本的快活。这与周敦颐的传承有关。乐是理之情态(但小程往往让人乐不起来)。
正如周子的太极说开出圣人境界,这天理说也在说明仁人的天理根源和表现。程明道讲:
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此“己”即理]。认得为己,何所不至?(《二程集》,15页)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先前的儒家不会说到这个地步]。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二程集》,16-17页)
什么是“仁”?通过理来识仁。医书说手脚血脉不通,动作不灵了,麻痹了,就称为“不仁”。这正是把仁的原本的意思说出来了。所以仁首先不是狭义的、浮浅意义上的道德。说你不仁,还不只是说你不道德,而首先是说你得了病,你不通。你的身心不像健康人那样举手就能动,因为他“仁”。你的手想举却举不起来,这就是不仁。仁人就是他的心与世界打通,他的理运作正常,与万物归为一理;他与别人、与万物打交道的时候,就好像是他跟他的身体那样的关系。而不仁的人,他一会儿这儿麻痹了,一会儿那儿阻塞了,不是跛子就是瞎子。牟宗三先生特别重视这一段,我读过他的《原善论》,很受启发。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天地万物都是“己”。你的己在哪儿?你的己就是你的性,你的性就是理。那你与万物哪能不通呢?这样你就“仁”了。学儒学首先要“识仁”。“义、礼、知、信皆仁也”,这与以前不太一样,以前认为“仁义礼知[智]信”中仁是最高的。而程明道认为仁是最基本的、最根本的,义礼知信都是仁的表现。你认得了这样的理,实际上就是体会到了仁。“不须防检”,不需要去防什么、查什么,不需要用力去想我今天哪儿干得不好,昨天哪儿干得好;后来的理学却是常用这样的办法。像曾国藩的日记所记,尤其是他在北京的那一段,每天写日记都要骂自己。他的老师倭仁教他必须这样,一再提醒他,每个人心中都有脏的东西,必须每天来刮削,就鼓励他写日记。曾国藩从那以后写日记就经常“斗私批修”,不断地骂自己,简直骂得狗血喷头。老师说:好!有进步。其实确实也挺受益,那也确实是个办法。不信你们可以去试试,不过要坚持。但大程不用这个办法,“不须防检”,他是自然变化气质。只要你识得这个理,自然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啊,完全被它吸引,好之如好色。“不须穷索”,也不用去追寻它,你自然就与它合为一体。
这个境界真是太吸引人了。他们的那些学生觉得,这两个老师真是给他们开了一个儒家的新境界。尤其大程更吸引人,他的气象和信心,都反映在这里。这原来是与弟子们讲的一段话,后人觉得它特别重要,就检出来,叫作《识仁篇》。它与张载《西铭》的意思也是相通的。有非常好的一面,但也有些问题,后来的修行也不能完全靠它。你完全靠它,那倒是不错,那做儒家就是天下最美好的感受,如诗如画,而且又那么轻松。“睡觉东窗日已红”,只要把身子放开了,慢慢就是“仁者”了!后来的心学就有这个信心,心学是接着大程讲的。“识仁”就是“先立乎其大者”,你先被它吸引了,某种意义上就有点儿像基督教的神秘主义,你先爱上它了。你先爱上仁了,你觉得仁无比可爱,哪里还需要“防检”、“穷索”?多么自然的道路,你就变成仁人了。但不能只是这条路,这可能只适合于悟性特别高的人。
这些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怎么体会这个理。什么地方你能够活生生地感受到理的哪怕是一闪现,这是特别重要的。要突破对于理的理论化的理解。它是可以表现为诗的,表现为追求仁人的方式,既有放开的方式,也有收敛的方式。曾国藩用的肯定是收敛的方式,一层层往下刮,最后把本心刮出来。大程则是松开的方式,心自然就挣脱了原来的束缚,这就是理的自然之义。
他们的“平铺地放着”这种话语很多,也可能有弊端。现在有些评论就说它是个客观的理,平铺放在那儿,不受人的影响。我感到在二程那儿,实际上不是这个意思,起码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按照他们的思想来源,以及他们讲“万理归于一理”,就不可能“平铺”放在那儿。一理里边是万理,万理的每一个里边又包含着含万理的一理,它不可能是可以放在任何什么地方的。它不是柏拉图意义上的“理念”,这个理念在天界早就有了,我们在前生用灵魂之眼已经看到这个eidos了。应该严格区分开二程讲的理与柏拉图的理念、理式。我们如果体贴二程讲的意思,就不应该把可能性的一面去掉。但有时尤其是程颐,可能讲了一些过分的话。读程颢的东西,非常生动,有诗意,理的回旋互印的感受更强,“海潮音”比较饱满。程颐讲“理”就比较干巴一些,但程颐也一再强调“万理之一理”。问题在于他没有倒过来再讲。万理归于一理,那么一理是不是归于万理?倒过来讲,程颐讲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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