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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秦兴汉与佛教应对的儒家哲学

时间:2024-01-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自在成立,无障无碍,名诸法相即自在门。因为金无自性,狮子是用金做出来的。不要忘了这“金”就意味着真如心,原本的构造意义的机制。第七门很重要,它达到了六相圆融、诸法相即的高潮。师子眼、耳、支节,一一毛处,各有金师子。这头金狮子的眼、耳、骨节,乃至每根毛,因为六相圆融,里边都各收有整个金狮子。

拒秦兴汉与佛教应对的儒家哲学

——(因陀罗网境界)法界[性]缘起和理事无碍

我们前边讲了十玄门的前几个门。这十玄门每进一门,它的境界就有不同,六相圆融的意思就加深了一层,或应该加深一层,而且回旋反复,讲着讲着又回头。比如第四门:

师子诸根,一一毛头,皆以金[如来藏真如心]收师子尽。一一彻遍师子眼[诸根毛皆有狮眼],眼即[进入、就是]耳,耳即鼻,鼻即舌,舌即身。自在成立,无障无碍,名诸法相即自在门。(《选编》第二卷第二册,201页)

“师子诸根”,狮子的这些感官。“一一毛头”,金狮子的毛。注意这个“金”,每次读到“金”的时候都要抠它的含义,这样才能读得懂。前面讲了用“根”(眼耳鼻舌身)来收狮子相,这个地方“毛头”也进来了,不一定非用“根”来讲了;注意这里一层一层,六相圆融越讲越深。这个“毛头”怎么能把狮子收进去呢?狮子身上一根毛,怎么能把整个狮子收进去呢?靠的是“金”。因为金无自性,狮子是用金做出来的。这毛头也是那个金,毛头通过那点儿金,它就能通到整个狮子。不要忘了这“金”就意味着真如心,原本的构造意义的机制。毛头也有真如,通过真如,它与整个狮子,一是相通,二是全收进来。为什么能全收进来?因为真如和生灭没有根本的、逻辑上的区别,或西方本体论意义上的区别。这里的要点是以金来收狮子尽。金无自性,既然无自性又要存在于世间,就须以生灭来表现自己,它就不可能止于一点,与别的地方没有根本相通的一点。而西方的传统哲学和我们平常的常识认为,我身上的一个指甲和整个生命完全不一样,我的一根毛拔了没关系。杨朱倒是有一点这个味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他是不是有一点华严宗的味道?这一根毛与我的整个生命是息息相关的。但华严宗的境界绝不(只)是这样,华严宗是一定要救天下的,因为它的生命与整个世界的生命(还不只是人类的生命)都是相通的,而杨子之我与其他生命绝无关系。

“一一彻遍师子眼”,整个的狮子身上的东西,都能收到狮子眼里头。“眼即耳”,眼又去就耳朵,去就食于耳朵,进入耳朵。眼与耳朵有区别、有异相,但是又有同相。这些感官,这些毛头,各自都有自己的特点,但是它们都能够互相即,互相之间从根儿上是相通的,所以“无障无碍”。“名诸法相即自在门”,诸法:诸根,诸毛,诸狮子之间相即,相互就食,而又“自在”,相互之间又有区别相,我是我,你是你。总之,是区别中的根本相通。这不是“辩证法”。这是原发的意义建构,它本身根本没有自性,辩证法是有自性的,不过,黑格尔的辩证法,表面上有些东西是没有自性的,比柏拉图那个要强些。这儿则是全无自性,但是又有区别相。山河大地、万物,历历在目,绝不混淆,又是无障无碍,“名诸法相即自在门”。这是第四门。

再看第七段的第七门。它安排的这个数字都是有考虑的。一共有十段,这第七段里有十门,说明这一段不寻常。这第七段的第七门又有深意。你看中国人的节日:一月一日(春节),三月三日(上巳节),五月五日(端午节),七月七日(乞巧节),九月九日(重阳节),都是节,都有深意。

第七门很重要,它达到了六相圆融、诸法相即的高潮。

师子眼、耳、支节,一一毛处,各有金师子。一一毛处师子,同时顿入一毛中。一一毛中,皆有无边师子,又复一一毛,带此无边师子,还入一毛中。[三层相即圆融。但又何止三层?]如是重重无尽,犹天帝网珠,名因陀罗[帝释天]网境界门。(《选编》第二卷第二册,202页)

这头金狮子的眼、耳、骨节,乃至每根毛,因为六相圆融,里边都各收有整个金狮子。然后只就毛来说:这些毛的每一根所收的那整个金狮子,全都又顿(瞬间、立刻;安置)入一毛里,实际上是每一根毛里。这又是一个境界了。首先说每根毛收一个金狮子,然后每根毛里的金狮子一起都顿到一根毛里。于是每一根狮毛里,“皆有无边师子”。想想那个“镜屋”,整个佛像反映在每一面镜子里,这些镜子里的佛像又印在一面镜子里,那个镜子里的佛像又倒印在另外的每一面镜子里。而且,这一根一根毛里,已经包含了无数狮子,然后里边的无数狮子还再入一毛中,“如是重重无尽”。完了吗?还没完。到什么时候止住?没法止。就像你看那镜子中间的那个佛像,互相印,没完,“如是重重无尽,犹天帝网珠”。我们讲过这“天帝”或“帝释天”,他的名字叫“释迦提桓因陀罗”。这第七门就叫“因陀罗网境界门”。帝释天,也就是因陀罗神,其殿中有珠网,珠子互相映照,所以每颗珠子里头照有其他所有的珠子,里边照有的所有珠影又被其他珠子再影映,回来又再被影映,无尽缘起。华严宗讲的缘起,华严缘起,法相缘起,用各种方式来讲,这是极重要的一个,“重重无尽,犹天帝网珠”。

这就是佛家缘起说的华严版,让一切还有概念自性的残迹的学说都受不了的整全缘起说。以前觉得多么平淡的一句话,一切存在者由缘而起,“缘”被理解为关系、条件,一切现象都是由关系造成的。这句话有不少人(包括罗素这样的夹生的关系实在论者)听着也挺顺耳,可你接着往下走,先通过般若中观,然后再通过唯识宗、起信论、天台宗,到了华严宗这儿最后告诉你缘起是怎么回事,也就是“法性真如海”、“海映三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世界是缘起的,它告诉你最后那实相的境界就是这个“重重无尽”的互映互顿的因陀罗网境界。这是什么境界?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微尘里头,能装万千世界,所以微尘与世界没有什么根本区别。由此而讲,它是平等法,最低微的里边绝不缺少最高贵的意义条件、意义发生的可能;都在那儿,它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按生灭门的眼光,你觉得它低微,实际上从真如门的眼光去看,从“法眼”一看,“佛眼”一看,全都一样。这叫平等。平等不是大家拉平,是因为大家原本平等,因为整个世界的原本的样式是这样的,是因陀罗网的样子。前面我们讲了很多学说,到了这儿给了你一个——西方的话叫——存在论的根据;当然西方传统中讲的存在已经是有自性的,那些有自性的话都不合适。而华严给了你这么一个境界,这个境界能把缘起说的各种表现——它的肯定的表现、否定的表现,别相的表现、总相的表现,同相异相、成相坏相的表现,通通都含在里头,全都理解了,全都说明了。这是华严宗最要害的地方。天台宗也讲过很类似的东西,但没有华严宗讲得这么充分,这么线条分明。

我们中国以前没有这种见地吗?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我们以后讲周敦颐二程能看出来。但是确实没有讲得这么清楚的。这是思想的合唱。从天台宗开始,佛教哲理到中国,进入一个合唱状态,而这里合唱达到了极致,给你呈现出“重重无尽”的元合唱。

学生问:我们的《周易》是不是也有这种见地?

答:是有关系,但《周易》哪有“网”啊?《周易》有这个意思,你去看卦象,而且那些解释也有点儿这个意思,所以后来宋明理学就是从《周易》入手来吸取和回应佛家。“惟变所适”,也是在讲无自性,所以说“上下无常”、“周流六虚”,但是表述结构上没有华严这么清楚。《周易》是我们的先秦、汉代到唐代唯一能够从“有”的方面(因《周易》是依据卦象讲,不像传统解释中的《老子》,一上来就偏于“无”)与华严对应一些的。孔子通过六艺来讲学显仁,《周易》为其一,而且易传与孔子是很有关系的。真实的老子思想中也隐含它,惚恍之象是不是重重无尽的呀?但毕竟,是华严宗、天台宗把这个境界讲得特别鲜明。让你无法忽视它,让它成了最重要的一个思想关注点。

学生问:《庄子》好像也是这么看的呀?

答:也有道理。“通天下一气耳”,某种意义上也有这个意思,你要是往这儿解释也能解释得通。但是毕竟这个“重重无尽”的相互映射,每个存在都是在他者之中,而他者里边又有我,这么一种完全打通我和你,我和他,总和别,尤其是通过很清楚的名相、假名来正面讲,《庄子》好像还没有到这个境界。它从反面来讲还差不多,我们以前说过,它也有“双非”,是非、彼此,都不能达道,“莫若以明”。可他讲的“明”到底是什么?一般通过“气”来讲。问题就在于怎么理解“气”?华严宗就告诉你,“气”的道性就在于此,因陀罗网境界是气之源。为什么气“能”使你认知,“能”怎么怎么,气的那些玄妙的东西的根子都在这儿。而汉代以来就把气弄得比较沉闷了,成了“执”了,在天地未生之前,混沌一片的存在者。气的那个虚灵,尤其是内在的那种相互发生结构,没有讲出来。所以大家可以思考,这个华严境界与我们中国传统哲学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佛教到了中国以后由中国人把它开显出来。实际上《华严经》里讲到了它,到了华严宗,这个意思更加突出、壮大,颉颃天台,成了他们立派的根基。

所谓“缘起性空”之“空”,不是意义的虚无,而是因陀罗网境界的那种极度的意义饱满。“因陀罗网”恰恰告诉你“空”是怎么回事,“空”是意义饱满到你根本没法说它是什么,显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可里头全涨满了。它不可被说,因为你说不尽它,你找不到它的边界,找不到它的自性本身。每次你去找一个东西,找它的存在的时候,你就会找到无限的他者,但是正是这个本源使得一切意义和道说可能。就像婆罗门教,你看不到“梵”,但是“梵”使你的“看”可能。《奥义书》中常讲到这个意思。《老子》、《庄子》也有这个意思,“道可道,非常道”,它不可道,但它使得所有可道者可能。我们东方的两个伟大哲学传统早就有这个意思。但是把里边的机制、结构,讲得更深一步,到这儿才是很清楚地表达出来。你越是能倾听到法界缘起、也叫无尽缘起的重重无尽的多声部合唱,你就越能理解缘起性空、“法性真如海”的真义。

当代西方哲学里有一个哲学家与这个境界有点儿可比之处,那就是怀特海。怀特海讲“关系实在论”,他最早是与罗素一起合著《数学原理》,后来在美国,写了《过程与实在》,有些说法与这个境界有些相近的地方。当代物理学也有华严境界,通过相对论也好,量子力学也好,能看出来,华严的思想越来越多了,当然还没有讲尽。最后,连量子理论都不够了,现在是“超弦理论”,认为宇宙的根本——比如基本粒子——只是弦的不同振动方式,是此弦的开/闭、分/合。所有的弦都绝对相同,不同的粒子只是在相同的弦上弹奏出的不同音调,整个宇宙就像一支交响曲。

这是第七门,它把这个境界显示出来。但是这个境界的根子在哪儿?难道它只是个“宇宙论”的描述吗?

下面是第八门。这就表明这不光是宇宙过程的一个结构。第八门讲到了因陀罗网境界的根在“心”中:

说此师子,以表无明;语其金体,具彰真性[一心二门]。理事合论,况[比如]阿赖耶识,令生正解[明了如来藏、阿赖耶识的一心二门义,就可正确理解金与狮子比喻的含义],名托事显法生解门。(《选编》第二卷第二册,202页)(www.xing528.com)

“狮子”这些“相”,是生灭门,所以你如果执著它,以为它有自性,你就是无明。“金”喻真如心的真性。难道这两个(真如/生灭,或理/事)一高一低吗?其实也不是。“理”就是指金体,“事”指狮子,它们共同表现出现象。通过阿赖耶识来理解这个关系,你就能生正解。为什么有因陀罗网境界,是因为我们的心从根上是如来藏,它表现为真如和生灭,而且表现为真如和生灭这二者的一而二、二而一,不相离,这就可用阿赖耶识来表达了。阿赖耶识是唯识宗最高的第八识,它包含各种认识的可能,世间万物的信息,都被它藏在里头了。心生出来万化,但是必须通过两个门来看,最后才会达到这样的因陀罗网境界。若只是讲“心生”,像唯识宗讲的,就不一定非要讲到因陀罗网的境界。这第八门是表明它的根源。这么理解的如来藏一心二门说,就必然会导致这么一个思想境界,也就是互映的、重重无尽的境界。所以十玄门第十门讲:

金与师子,或隐或显,或一或多,名无自性,由心回转。说事说理,有成有立,名唯心回转善成门。(《选编》第二卷第二册,202页)

金是“隐”的,不表现出来,直接表现出来的是狮子。金是“一”,因为它是真如心;狮子是“多”,是生灭门。但是这两边都没有自性,都是由如来藏心回转出来的。注意这里用“回转”非常好。意思是说真如心、如来藏心也没有自性。它要靠回转于两门之间来成为如来藏。这是特别中国化的思想。

现在用“唯心论”来翻译idealism,这个词或译名是日本人造的,但是我估计源头就是这儿。“理性”这个词则是从天台宗来的。这些词原来的意思都很深,用它们来翻译西方的词很委屈它们了。这个“心”是一心二门的,西方的那个心可不是一心二门,它就是一门,就是意识的、主体的、心理的,与物质的、客体的、物理的东西是对立的。到了当代西方哲学才开始有一点这个意思。心一定要“回转”;它善于去理解、成就世界的真相。

这种唯心回转的理事说,是观察法界缘起的一个重要角度。此心若不回转于二门之间,就不是真的如来藏心。这一点对后来的宋代理学有直接影响。华严宗的初祖杜顺已经讲“事理两门圆融一际”。法藏的十玄门说中“理事”一再出现,比如第七段的第三、六、八、十门,而且是第八门的主题。这个理事关系被华严五祖宗密(780—841)总结为四层,他在《注华严法界观门》中写道:

心融万有,便成四种法界:一,事法界。界是分义,一一差别,有分齐故。二,理法界。界是性义,无尽事法,同一性故。三,理事无碍法界。[事]具性分义,[理]性分无碍故。四,事事无碍法界。一切分齐事法,一一如性融通,重重无尽故。(《选编》第二卷第二册,394-395页)

第一层是“事法界”,通过“事”来看世界万物。第二层是“理法界”,通过“理”来看。第三层是“理事无碍”法界。为什么理事无碍?通过刚才关于“十玄门”的解释,大家应该有很透彻的理解。这不光是“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这么一个从古希腊到黑格尔的哲学命题,思想好像是“理”,存在是“事”,不一样。“理事无碍”比那个思想与存在的同一、哪怕是“辩证”的同一,更深刻得多、透彻得多。要注意法藏是怎么讲这个“理”和“事”的。“理”是真如心的终极意义机制的运作方式,“事”是真如心的运作过程和运作结果,它们从根子上都是真如心生出来的。不像黑格尔的学说,它一定要同时表现为两边,不能偏向一边。所以理与事从根上是不相妨碍的,能够互相穿透。不要一下就把“理”理解为心,“事”理解为物。两边都是心,只不过这个心是如来藏心,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唯心主义”的心。这个心不只是Mind,不是mental。它是如来藏心,“如来”所蕴藏的东西,一定有隐藏和开显两边。理解了这些,你就达到了理事无碍的境界,“知行合一”就没有问题。你心中有这么个想法,如果它真是合理的,就一定会实现为事,实现为事功,“理事无碍”。二程、朱熹王阳明他们要达到的境界就是这个境界。什么是“圣人”?圣人就是理事无碍。他的本心、原本的东西被找到了。当然他可能不用“心”这个词。到了陆象山、王阳明的心学,这个“心”突显出来了。

明白了“理事无碍”,最后一个境界——“事事无碍”自然就明了了。为什么事事无碍?你要是把它看成客观的、物质的东西,我干的事与你干的事那根本不一样,一个科学家之事与一个艺术家之事完全不同。哪儿是“无碍”啊?科学家讲的,艺术家觉得一点都不美;艺术家讲的,科学家觉得一点都不真。事事无碍,那是圣人境界,首先是佛家圣人,然后吸收到儒家里边。每个“事”,不过是“理”的表现。“理”不过是“事”的意义之所在。你一回头,底下万丈悬崖,“事事无碍”,多难的东西,怎么让我达到?华严宗就给你指了一条身边小路。

达到“事事无碍”,那了不起。那就是孔子七十的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遇到什么、接触什么,都好像是在弹钢琴一样。你就是那指挥,你的指挥棒一点,这儿起来、那儿起来,非常和谐,“事事无碍”。有一个音乐魔帽的故事。一只当家仆的老鼠看到一个音乐家指挥演奏,觉得这个境界最美了——事事无碍的境界。于是他也来指挥,一开始不行,后来把他魔法师傅的魔帽偷过来,戴在头上,他一指挥,也行!笤帚替他自动扫地,自动挑水,他高兴得老是这个动作,就止不住了,他不知道怎么止住这个魔法,无数笤帚不断地挑进水来,几乎要把他淹死。这就没达到事事无碍。真正的事事无碍是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最后魔法师回来,一举手就止住了,又一笤帚把小米老鼠拍出去——你这点儿功夫,还是先扫地担水吧!人生能到那个无碍境界,那了不得。

华严宗从根儿上给你讲透为什么事事就是无碍。我们没做到,是因为我们执著了某些东西。只要把执著去掉,豁然开悟,你就进到那个境界。后来禅宗也是从这里来的。华严境界给佛家修行者从理性上讲透了一个绝对的信心所在。我们生活的世界根本不是一片荒漠,像印度的唯物论或顺世论主张的那种没有信仰的状态。华严佛教表面上也没有信仰,它不预设任何神。但是它按照一层一层的道理给你讲,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样的,最后讲到这个境界了,信仰自然就有了。你生活的地方处处都充满了意义,那意义之饱满,你都无法想象。到处都是华严,都是花朵,意义的花朵、人生的花朵及其果实。真要能进到这个境界,此心就是佛,就能结果,就是“西方乐土”。这让我非常向往,可惜还达不到,还是执著太多。

理解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的关键就是明了理与事的如来藏的“唯心”来源,以及它们之间的因陀罗网的关系。所以法藏在《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中写道:

当知一尘,即理即事,即人即法,即彼即此,即依即正,即染即净,即因即果[因果同时],即同即异,即一即多……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法如是故。(《选编》第二卷第二册,100页)

一粒微尘,又是理,又是事,浸透了理和事。对立的两个东西,在一尘之中全都有,可知“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因为“法如是故”,世界万物的存在的本来状态就是这样。由此你就能进到真如的境界,这是佛家的道理。

而且理事关系就是体用关系。法藏《华严经义海百门·体用开合门》曰:

了达尘无生无性一味,是体;智照理时,不碍事相宛然,是用。事虽宛然,恒无所有,是故用即体也。如会百川以归于海。理虽一味,恒自随缘,是故体即用也。如举大海以明百川。由理事互融,故体用自在。若相入,则用开差别;若相即,乃体恒一味。恒一恒二,是为体用也。(《选编》第二卷第二册,127页)

事从根儿上讲是没有自性的,“无所有”,就此来看,这个用就是体。“如会百川以归于海”,“百川”就是用,“海”就是体。理或体是无生灭无自性的,好像是一个味道,因为万事万物只是一理一体。事与事完全相互贯通,那不就是一个理么?但是这个理又要随缘而起,故“体即用也”。理事关系是后来的理学中的“理”的根儿;而且理学又讲体用关系,也多半是从这儿来的。从理事关系就一定会引导到体用关系,其实就是不同的词,讲的意思基本上是一样的。

我们讲了六相圆融、法界无穷缘起、因陀罗网境界和理事无碍(明了理事无碍本义,即知事事无碍)、体用自在,等等,也就是华严三昧的哲理境界。进入三昧状态,很神秘吗?——ecstasy(出神、入神)?那时你觉得你与世间万物有一种很根本的相互关联、内在相通。伟大的诗人,伟大的宗教创始人,甚至伟大的科学家,在他们的灵感最被激发的时候,特别有这个感受。他/她突破了自己的小我,与他/她关注的那个世界连成一体。这就是华严三昧。这里是一层一层从哲理上讲出来的,不要求你懂诗意、信神圣,但是它最后阐释出的境界是颇有诗意和圣意的。它是佛学中璀璨夺目的帝释珠、摩尼珠。西方哲学中只有莱布尼兹的单子论能够与它稍稍比拟一番。但是莱布尼兹的思想就其彻底圆融的程度,还难望其项背。当代物理学和科学的发展,也有与之相通之义,比如以前提到的侯世达的书[61]。它讲了哥德尔定理,讲巴赫的音乐,讲艾舍尔的画。中国的理论科学家,应该有此华严三昧境界(其中也隐含《易经》、老庄思想),不然总不会有大作为。

综观以上所讲,我们可以看到佛学入华的大因缘所在。它带来的大乘哲理,对于华夏古哲理(主要是先秦及汉代),在“有无之间”。言其有,是因为大乘佛学的哲理要义——缘起而非梵我,非对象化,包括非高级对象化(如理念论、实体论)——与华夏哲理的神髓是相通的。讲“梵我”的婆罗门教也进了中国,但是它没有大行于世。西方哲学、西方宗教是典型的高级对象化,在这个世界找不到的东西,它就到另一个世界去找,理念世界,神的世界,信仰的世界,等等。这些都是与华夏哲理极为不同。言其无,是因为佛教哲理的具体讲法,无论是缘起性空(双非)还是“缘起性如”(如来藏、心真如)——这是我造的一个词,我们从《大乘起信论》开始讲的这些思想叫“缘起性如”,因为它讲“真如”——是古华夏思想世界所缺少的东西,或者表述不清晰、论说不周圆的。而且,只是空宗之“无”,或者只是如宗(即讲如来藏或心真如的学说和派别)之“有”,也都还不足以彻底打动由三玄(《易经》、老、庄)和孔孟养育的中国人的心灵。必两者相即,有宗空宗一起,相互凑泊,且经由中国化、华夏化了的佛教,如天台、华严、禅宗等的阐发,才能对中国士子们既形成严重的挑战,又发挥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前拉后拱地把中华哲理,特别是儒家哲理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讲了这么多佛学,就是希望给大家一个理解宋明理学的最必要的台阶。你不理解佛学到底有什么特点,到中国后给我们提供了什么样的思想挑战和新的思想资源,你就无法理解宋明理学为什么是那样一个形态。它遮遮掩掩,但是又一定要往那方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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