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肇的《肇论》在中国佛学史上占有“关口”的地位,不理解它,中国佛学的精深之门就打不开,这种哲理与其他哲理的区别也就看不到。
一、僧肇和《肇论》
下面就来看僧肇(384—414),他是京兆(今西安)人。《高僧传》说他:
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这是当年出家后有大成就的高僧们几乎共同的思想道路:先出入孔孟老庄,再归于佛学,这与后来宋明儒者多数先出入佛老然后归于儒学有相似的地方。就像在今天,如果你不出入西学,很难做好中学]。尝读《老子·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充满诗思。《老子》的思想也美,文字也美,都是押韵的,像诗一样,同时思想也是押韵的。所以海德格尔特别欣赏《老子》,说《老子》是dichtenden Denken,诗性的(或创造性的)思想。这是海德格尔对一个哲人的最高评价,另一个是荷尔德林,那是诗人思想家,还有一个就是他本人],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意思是说,你要通过它来达到终极的理解,还未尽善。“尽美矣,未尽善也”是孔子评《武》乐的话,在孔子看来,只有大舜的《韶》乐才是“尽美矣,又尽善也”。所以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看到《维摩诘所说经》,欢喜得不得了,反复琢磨、玩味,知道这才是他的归宿]。因此出家,……及见什[鸠摩罗什]咨禀[常常向鸠摩罗什请教。后来加入鸠摩罗什译场,并成为罗什最欣赏的弟子],所悟更多。因出《大品》之后[鸠摩罗什翻译《大品般若经》,僧肇也参加翻译了,可能在翻译之后思想就逐渐成熟了],肇便著《般若无知论》[“般若”是“智慧”,而竟与“无知”连在一起!],凡二千余言,竟以呈什,什读之称善。乃谓肇曰:“吾解不谢[逊]子[我的理解不逊于你。那当然了,鸠摩罗什既辩才无碍,也思想无碍。他祖先是印度人,生于龟兹(今新疆库车),当时中土的一个皇帝还为他发兵,抢他来弘法],辞当相挹[取][我的辞藻不如你,还应当向你学习]。”(《高僧传》卷六义解三,249页)
后来僧肇又作了《不真空论》、《物不迁论》等,后人把这三论合为一集,并增《宗本义》、《涅槃无名论》和《答刘遗民书》,称为《肇论》。《肇论》是中华佛学第一次进入领会佛说的思想前沿的代表作,也就是说,它真正理解了般若中观的思想,而且用中国人能懂的、充满了老庄味道的方式写出来。但是《肇论》又不止于玄学,并不像汤用彤先生所说的“仍属玄学之系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册,240页)。僧肇虽然用了一些玄学的表达方法,但是《肇论》的议题是佛家的,而且它里面那种“以硬碰硬”的佛学色彩是玄学所没有的,像“双非”、“对撑”的理路非常明显。所以鸠摩罗什称僧肇“解空第一”(元康《肇论疏》引《名僧传》。引自《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册,240页),这是极高的评价,当然他所说的“解空第一”是在所有中国的僧人中。因此《肇论》不可能只是玄学。
《肇论》的主体由三论组成:《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可以简称为“三不论”(因为这三论不是“不”就是“无”)。第一论似乎是导论,但论述方式最硬,似乎在主张一种更硬的名相哲理,实际上是用名相来破名相,颇继承了龙树的表述风格和思想风格,开显《中论》八不偈中的“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的缘起义。
整个《肇论》关注的正是通过各种“双非”来刮去语词的名相油垢,也就是所谓的概念内涵。那你会说,刮去内涵之后一个字词还有意义吗?当然有,刮垢让它取得语境的意义,通过与其他语词的相互对待变成语境化的字词。这种表达方式对于佛教非常重要,所以你去读佛家文献的时候,绝不能忽视这一点。不要认为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都无所谓,只要最后我抓住那个道理就行了。我们在讲佛家与婆罗门教的区别的时候就讲过这一点。这正是佛家哲理的要害,也就是般若中观的“假名”化的表达方式的特征。所谓“假名”是什么意思呢?龙树《中论》第二十四品“观四谛品”的第十八偈中说:“众因缘生法[解释缘起],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这里就出现了“假名”的思想:法是众因缘生的,没有自性,所以是空。但这个空不能再作为一个实体,像以无为本、以空为本那样,那样恰恰就不是般若中观了。般若中观的意思是说,空本身不能作为一个更高级的原理来把握。所以这个“空”呢,一定是要作为假名来出现。
二、《物不迁论》
来看《物不迁论》。僧肇先提出要反驳的看法:“夫生死交谢,寒暑迭迁,有物流动,人之常情。”(《选编》,142页[49])一般认为,人总是有生有死的,无论是我们的父母亲人还是我们自己;也有寒来暑往、四季变迁。从这方面看,肯定“有物流动”,肯定有变化,这是“人之常情”,大家都会这么认为。但是僧肇恰恰“谓之不然”,并引《放光》说:“法无去来,无动转者。”所以他主张“物不相往来”,今天的物并不到过去(昔)那里去,过去之物也不来到今天。他这个主张有点儿像巴门尼德和芝诺,认为运动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注意的是,他首先否定的是“有物流动”,而“物”是被看作有自性的。所以僧肇实际上要否定的是有一个超出了流动过程、有自性的物在穿越今和昔,而不是否定流动现象本身。因此他主张“物不迁论”,物是不动的,是静的。
由于他并不否认流动过程本身,所以如果他要想论证物从根子上是静的、不动的,就不能脱开动的过程来论证静。因此他说:“岂释[放弃]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可见“物不迁”之静要这么理解——“虽静而不离动”。注意他这个思想和双非的关系:以这种方式他在寻找双非(非动亦非静)所指示的那种缘起态,它可以从哲理上而非仅仅数学上(比如微积分的“无穷小”的动势)来反驳芝诺的运动悖论,开显出“非存在亦非不存在”的思想境界。这表面上很像芝诺悖论,但芝诺悖论论证的最终目的是证明一定有存在(非非存在),非存在是不存在的,因此是偏于一边的。而僧肇要论证的恰恰是在动里面找到了静,非存在亦非不存在。
他的具体论证是这样的:
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过去存在的东西今天不存在了、消失了,所以人们认为有变化发生,有动发生],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我们的前提是一致的。但我追究“昔物不至今”的自性义、名相义],故曰静而非动[为什么呢?因为“昔物不至今”,就是指今昔不相往来;而不相往来就说明没什么变化发生于两者之间。于是我们说每个东西都是静的:过去之物停在过去,不到现在来;反之亦然,现在的东西也不到过去去]。(www.xing528.com)
他接着指出:如果“往物既不来”,那就等于说“今物亦不往”,因为今昔之往来是一个互相需要、互相设定的过程:由于时间的特点,过去不到今天,也就是今天不到过去。过去的东西不到今天来,说明过去和今天没有什么联系,反之亦然。这就表明,过去和今天都各有自性,于是就出现了扯断时间的格局。既然今昔不往来,那么往物和今物也肯定不往来。所以他接着说:“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这是他的核心论证,大家能理解吗?是否觉得荒谬?
他论证的关键是“昔物不至今”这句话。“昔物不至今”这个现象是大家都承认的,但僧肇恰恰从这个现象出发来告诉你:过去和现在是没有联系的,我今天的东西不到过去去,所以今天的物就没有经历改变,它从根儿上是静的,过去的东西也是静的,总停在过去。于是,他就沿着这个今昔各有自性、乃至今物往物各有自性的路子往下延伸:
既无往返之微朕[往返的很微小的朕兆都没有],有何物而可动乎[无物可动]!然则,旋岚偃岳而常静[旋转飘扬、时而覆盖住山头的雾岚是常静的],江河竞注而不流[“逝者如斯夫”的河流并不流动],野马[《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马:游气;成玄英疏:“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日月每天都在天上动,但实际上没有周旋。这是他揭示的更深一层的世界状态],复何怪哉?(《选编》第一卷,142页)
这样,他就描述了一个奇特的世界,一个名相开始失幻的状态。以前我们一再讲了,名相有“老死相”,但凭借其“轨持”力或我们的无明幻化(意向构成)力,使之相相接续,造成了它们在流动或能说明缘起的幻象。僧肇通过对来去、今昔名相的追究,就其所谓动(昔物不至今)处来暴露出它的像“白骨精”一样的定相(其实没动,只是一堆概念骷髅),于是我们的思想就看到了“江河竞注而不流”的由动返静的图像,就像意识的放映机被停止了造幻转动,光束照亮的是一张一张静态的图片。
当然,这还不是世界的真相(实相),但它起码揭开了名相造幻的一个大把戏,让我们看到了这致幻的机制,看清它是怎么运作的,以及当这个机制被突破的时候会出现怎样的怪异状态,所以也很有提示那“双非境界”的作用。这是僧肇在龙树《中观》破名相的致学风格的激发下,以《老子》“正言似反”(僧肇所引,原文为“正言若反”)的策略来开发出的表述新天地(你不说动吗?那我给你论证不动、静),体现出中观那种结合了中华名家、道家、玄学而又特有的“以硬碰硬、以执破执”的特色。你说动,我说静,由此不仅克制你的观点,而且克制生出这种观点的思想方式,于是就让你感到双方都是幻。所以,此文下面用了不少篇幅来展示这个怪异的“虽速而不转”的境界:“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就像我小时看的一个电影,讲述一群孩子出去玩,不知怎么惹怒了时间老人,结果他一怒之下把钟表的轮子拆走,于是时间就停止了,他们在港口无论怎么等,船也不来。后来他们想办法又把那位时间老人请回来,时钟就又转了,什么都恢复了。僧肇这里也是这样,一下子世界静止了,什么都不动了。你看什么都动,他看什么都不动。这样他给你又立一个极,撑开一个新的思想天地。
通过这些,他告诉我们,当现象和本体开始被打通的时候会出现的一种景象,突破了玄学解老解庄的老套子。玄学有像他这样讲过吗?无论是本无论还是崇有论,我看都没有,没有达到这个程度。所以我认为,从这一篇短论开始,佛家哲理对中华思想界露出了它的犀利锋芒,赢得了它配享有的敬畏和尊严。从此,中华哲人不敢忽视它,因为那样就意味着进不到哲理思想的前沿。
但是我们也说过,这种“物不迁”之论实际上只是讲出了真相的一半,或一小半。尽管它是突破了传统解老解庄之套话的很珍贵的一小半。所以他在论中除了尽情地展示静的一些话之外,也说了一些纠偏的话,实际上是把所谓静再扳回来。静和动都不是根本的真理,根本的真理实际上是在动静之间。比如另外一段:
是以言去不必去,闲人之常想[“闲”就是搁置,让人把对“常”的执著“闲”下来,搁置起来,我要用“去”为例来告诉你,“去”中的“常”是没有的,所以“言去不必去”,离去中并没有真实的必然的离去];称住不必住,释人之所谓往耳[我说“住”、不变,并不是我要主张有一个不变的实体“住”在那儿、“定”在那儿,而是要人们解开这么一种思想疙瘩、思想执著,即认为无论什么东西都不断消逝(“往”),今天存在明天就不存在了]。岂曰去而可遣[难道说“去”就可以扔掉吗?],住而可留耶[说“住”就能留得住吗?也不是]?……两言[正反两言]一会[两种不同的说法最终汇在一起,通过对撑来表达同一个思想],岂曰文殊而乖其致哉[表达不一样,但其极致之处是一致的]?是以言常而不住,称去而不迁。(《选编》第一卷,143页)
这都是在纠偏。所以双非——非动亦非静——这个格局又被扳回来了。但这时候,名相的幻势已被这种“僧肇悖论”大大损耗,而真正的般若波罗蜜多的思想也就开始透露出来。
这就是我对《物不迁论》的理解。所以读《肇论》是不容易的,须涵泳全文、追究词义(特别是它们隐含的佛理)、反复再三,才可理解其意。《肇论》的大思想脉络是很清楚的,但其中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佛家文献有一个习惯,同一个词可以同时做褒义和贬义使用,即使是在同一篇文章,甚至同一段中,它的词义也有时会游移。虽然这种词义的游移是有深意的,但毕竟会给理解造成一些困难,下面会涉及一两个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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