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的类比法,其根还是在天道阴阳的气化论。这个地方,不论讲的是元气还是阴阳五行之气,首先应该做非对象化的理解,尤其是原本时间化或意义生成机制化的理解。然后由这个源头再往末流来看,看出他在这些末流上的失误,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否认他源头处的合理。这是我对董仲舒的总体评价,甚至包括他最为人诟病的类比法。
什么是类比法?作为西方思想重要源头之一的毕达哥拉斯思想,同样充满了类比法,讲数是万物的本原。亚里士多德就批评他使用了不恰当的类比法。尤其是,他给数字赋予了某些过于具体的内容,像董仲舒对待阴阳五行。众所周知,毕达哥拉斯从一到十给予了很多的比附:一是代表真理,因为真理永远是唯一不二的;又是源头,因为一切数都由一加上另些个一而成就。所以在西方人看来,一代表确定性、雄性、形式、本原,怎么都好。二,不行了,二代表现象,“不定的二”。数学里头,你算出两个答案同时成立,那哪儿行呀;只有找到唯一答案,才真算解开了。所以他既是伟大的数学家,又是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他们那个学派延续了七八百年之久,西方的数学、科学、哲学在很大程度上都从他们那里出来。柏拉图、巴门尼德实际上都是不同意义上的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近现代以来整个西方文明思潮从根儿上都是Pythagorean、毕达哥拉斯主义的。“数是万物的本原”,这一句话就了不得,你要是想去追究里边类比、比附的弊端,有的是!二凭什么是“不定的二”?五又为什么是婚姻之数?因为它是第一个偶数和第一个奇数的相加!这是不是比附啊?后人,比如亚里士多德,一看到它,不免觉得荒谬。什么七是时间之数啦,十是最完满的数啦,为什么最完满?好多讲法呢,是多维和谐。十等于前四个数(1、2、3、4)相加之和,了不得!一加二加三加四等于十,用点排成三角形的金字塔(),处处自相似,和谐啊,伟大的四元体!这是比附吗?是类比吗?可能是。但你能说毕达哥拉斯的数本原论全是荒谬,全是胡说,全是“胡诌”(这是徐复观评价董仲舒五行说的话)吗?不能吧。没有毕达哥拉斯,哪有西方文明后来的深刻表现啊。西方哲学、西方数学、西方科学……整个西方文化,没有毕达哥拉斯何以得成?他的学说里面有杂质不妨碍他的伟大和深刻。我也大致是这么看董仲舒的类比法的。这个类比法或天人感应的方法是说,天有一个什么结构,人必然也有;人的重要结构一定是符合天的,可以类比到天的。我再来讲一下,毕达哥拉斯怎么发现数本原说的,和我们下面讲的董仲舒的类比法很有相近之处。毕达哥拉斯发现数本原说,据说有一个契机:
古代的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和杨布利柯记载了这个故事。据说,毕泰戈拉有一次走过铁匠铺,他从铁匠打铁时发出的谐音中得到启发;他比较了不同重量的铁锤打铁时发出不同谐音之间的关系,从而测定出不同音调的数的关系。以后,他又在琴弦上做了进一步的试验,找出了八度、五度、四度音程之间的比例关系……(即:)八音程2∶1;五音程3∶2;四音程4∶3。[1+2+3+4=10](《希腊哲学史》第一卷,273页[35])
由此,他想到:在万物的区别之后,就像在铁锤与琴弦的区别之后,是共通的数的关系。于是他在铁锤的重量和琴弦的长度之间找到了一个数的统一,都是二比一或者三比二或者四比三的关系,这样才有和声。所以他相信整个世界所有区别的背后都有一个数的和声关系。以几何学中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为例,你表面上怎么能看得出直角三角形三条边的关系?但三边一旦自乘,就发现了斜边的平方就等于两直角边的平方和,如此和谐!所以他相信数是万物的本原。与此类似,董仲舒等中国古代思想家在阴阳面与左右手之间,在春夏秋冬(暖热清寒)与喜乐怒哀之间发现了共通的阴阳五行的关系。我们看董仲舒怎么说:
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湿,均薪施火,去湿就燥。百物去其所与异,而从其所与同。故气同则会,声比则应[与毕氏推理类似,但好像未涉及和声关系],其验皦然也。试调琴瑟而错之,鼓其宫则他宫应之,鼓其商而他商应之,五音比而自鸣,非有神,其数然也[董仲舒也讲数,我们中国古代这个天,其中也有数。我觉得比较伟大的哲学传统开端处大多数都有这个,有一种推演能力。你奏一个宫音,其他的弦,也是宫音弦的,就应声而鸣;鼓商,其他的商也就跟着鸣。董仲舒说这不是有神在主宰,而是因为它们的数是一样的。类似于毕达哥拉斯的推演,他认为是阴阳之数,五行之数(所以“数”后来也有“技艺”,特别是占卜和博弈之意),导致了万物表面差异之下的一种和谐关系、相应关系,可以类比的关系]。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美好的事情就招来美好的东西。君王干一件好事,比如减赋税、大赦天下,天上也就显出美好的征兆,给你来个灵芝现世;你干恶事,枉杀忠良,天就给你来个地震,等等]。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马叫就马应,没听说马叫狗应的。我前天到畅春园前面一个小园子散步,一只小狗在前面走,忽见它猛然兴奋起来了,就知道那一定是远远地又来了一条狗;它对人(除了正在找的主人)没有那么大兴趣]。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春秋繁露·同类相动》;《春秋繁露义证》,358页)
“美事召美类”,这就是他所谓的类推法,颇为人诟病,确实有问题,但也不像表面那样荒谬,毕竟它从“气同则会,声比则应”而来。但当他说得过于对象化,则失误明显。比如他在《人副天数》中认为:(www.xing528.com)
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咱们人的身体像天一样],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讲得非常身体化,我们的数和天是相应的,所以我们的命和天是连在一起的。注意啊!如果你要干坏事,那天就能治你,因为你跟它是原本相通的]。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咱们成人的骨头三百六十六节,跟天一年的日数一样];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大骨节十二个,跟一年的月数一样];内有五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跟昼夜一样];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春秋繁露义证》,356-357页)
这里就有些比附过狠的昏话。此外,他在《求雨》、《止雨》中讲,求雨时“开阴闭阳”,止雨时“开阳而闭阴”,也过于简单了。如果“开阴闭阳”指广植树木而成荫,不伐林辟草而闭阳,则可。就是上面引的这段,也不全是昏话,比如他把五藏和五行相比,我们的中医就是这么看的,那你说中医都是昏话?到近代,是,尤其到日本学过医的,鲁迅也好,余岩也好,把五行骂到什么地步!说《黄帝内经》是“数千年杀人的秘本和利器”,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所以阴阳五行是纯粹胡说,中医必须废掉。
课间一位同学问了我个问题,我觉得很值得在课上回应一下。这个同学的问题是,从阴阳到四时很合理,但问题是只有某些纬度才有四时,南北回归线以内,像赤道就没有四时,其他地方四时也很淡,怎么办?那阴阳五行、阴阳四时就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学说?到了赤道那儿,刚果、厄瓜多尔那儿就失效了?您这阴阳五行还通行吗?中医到那儿还管用吗?我想这是一个很深刻的哲学问题。我跟他说了,西方科学骄傲的就是这个普遍有效:要不就是完全没有内容的纯形式,比如西方的数学、西方的形式逻辑,要不就是完全的实证,似乎铁板钉钉的观察,两下结合产生了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这里似乎完全没有文化的地域的区别,征服世界,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它实际上是不是绝对普遍有效?也不一定。比如那些“素”用多了就失效,说明它们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度。甚至数学,也有不同系统(如非欧几何)的可能。而且,即便像形式逻辑那样,表面上不会错,也不说明它就是真理。
阴阳五行四时的原理也不就是地方性的,因为我们以前一再强调,它们是区别性特征,不是可充分对象化的元素之类的东西,所以对自然“四时”的依赖就不那么强。何况它们的总根在阴阳,而哪里都躲不开阴阳的。当然,这也不说明它是普遍主义化的真理。什么是真理?它不等于“绝对的确定性”、“不会出错”。如果那样,“黑是黑,白是白”、“鳏夫就是不在婚姻中的男人”之类的陈述就是绝对真理了。那与我们对于“真”的直觉太不同了。我们期待真理能够贡献给生命和世界以某种关键性的东西,让生活更美好、幸福和长久,而不是丑恶、不幸和夭折。像《庄子·大宗师》讲的:“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不管庄子这里说的具体内容,就他对“真”的用法而言,倒是更近乎“真”的原意。如果这么看真理的话,我不认为有西方人声称的那种绝对普遍有效、完全不受时代和文化孕限的真理。
阴阳五行说与人的生存节奏、生存结构相通,实际上是与人得到他/她的人生意义的根本方式相通的。西方那些似乎毫无性别、生态、文化性的逻辑、数学、科学(实际上它有西方文化的强烈特征,是西方文化的表现,只是表面上显得有普遍性),能够像阴阳五行说这样,给你带来人生的原本意义吗?这是它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这两者起码是各有千秋。西方数学促成西方科学,成就西方的高科技;西方的高科技能造出大量的化学品,造出原子弹,将来还能造出纳米武器、克隆人,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它救了无数人,但已经并在将来会杀无数人;第一、二次世界大战用那种武器才能有那样的杀戮。未来科学技术给人带来的究竟是福是祸?不一定啊。毫无疑问,它比以前的人类知识和技艺更有效、更强大,也因此更有普遍的吸引力,其实是压迫力,但它更真吗?更能给人类带来长久的幸福和美好吗?那就太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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