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对“通三统”做一个简单的评述:它是中华古代政治的独创,是迄今人类经验中最富于天时、仁道和文化多样性的历史传统和思想传统,是华夏哲理在政治史中开放出的最美好的花朵之一。我们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这是他讨论通三统的最重要篇章,跟改制问题息息相关。它讲到:
三统之变,近夷遐方无有[离得近的、离得远的非华夏民族,没听说过谁有],生煞[也就是生杀,实际就是指一个朝代的生和灭]者独中国[他说这个与朝代生灭相关的三统之说和实践,只有中国有,“独中国”,当时“中国”这个词也有了,因为当时我们华夏民族认为自己是在世界的中间,四边都是蛮夷,“独中国”][29]。(《春秋繁露义证》,195 页)
徐复观先生认为,三统说是董仲舒自己造出来的,跟《春秋》、《公羊传》都没关系。这是他的看法,过于简单了。首先我们谁也不能否认,三统有古老的历史实践,中国人古代就是按这个方式做的;其次,孔子《论语》里就有改制和通三统的思想。所以在孔子口传的这个《春秋公羊传》里边,虽然明文上好像没有出现,但怎么能断定它就没有呢?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孔子所传的那个原传,在流传中分成了几个传,《公羊传》只是其中写下来的一种,著于竹帛。还有些传文,没有写到《公羊传》乃至其他流传的传里边,在口头继续流传,这都有可能啊!董仲舒从胡毋子都那里接受了另外的传解,这也有可能。所以徐先生这个看法,还大可商议。我认为通三统确实是《春秋》、《公羊传》隐含的意思,更是孔子所主张的学说。
什么是“通三统”呢?它是我们上一节讲的王者受命改制更化之举所孕育的,或者说是它的一个直接后果、衍生义,所以它的根儿也在天的元时观。它说的是:当一个新王、新朝代出现,新王在受命改制的时候,一定要将前两个朝代的王室后裔各自封到一个小国,方百里的诸侯国,让他们在那个小国里(现在叫特区,比如现在的香港;不过那小国是文化-政治特区,与香港的背景不同)传承其原来的统绪,这就是“传-统”这个词的源头。再比如,如果中国完全统一了,我们要给台湾地区相当的独立性,它也是前朝了,对吧?其实三统的话,还得有一个更靠前的前朝,所以清朝的后裔你也得封一个地方,把爱新觉罗氏找出来,在某地方(比如满族源出的东北某处)再封一个小特区,让他们传其统。这些代表过去的统(实际上也隐含着未来的统),以这种边缘的方式,和当下的这个正统共通一气地同时存在,这叫“通三统”,一共容纳三个朝,体现丰富的政治时义和文义。所以周武王推翻了商朝,下马伊始,从体制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商代的后裔,给他一块地方,让他管起来。“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史记·殷本纪》)。只要商后裔受了这个封,老老实实在那儿继其统、传其文,这个周天子就高兴得要命。然后还得把夏朝的后裔封一个地方,“汤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也”(《史记·夏本纪》)。如果封成了,你的天命性就又增加了一成,人家老百姓、各地的贵族,乃至当时的主流知识分子,就会相信你这个统是正统,你这时才算是真命天子了。你要是不封,或要是封完之后守不住这个封,你的正统地位就不稳。到现在,所谓“统战”有没有这个气魄?邓小平搞了一国两制,不简单,我觉得它跟古来这个思想有一定的关系;但是,毕竟还没有达到这个通三统的最内在含义,即:政治上没有你死我活的敌人,只有时相的差异和循环中的潜在沟通,以及文化生态的多样性。
周朝为什么起来?只是因为殷纣王干的坏事太多,丢了天命?但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他的天命没有了,才会不断地去干坏事;当然反过来讲也不错,因为你不断地干坏事,你的天命就没有了,这是互相构成的。周朝起来了,旧邦新命,古老的小邦国以其德行应了天命。但周人就绝对地或超越地合了天意吗?没有的事儿!只是应了这个时势罢了,“天之历数在尔躬”(《论语·尧曰》)。所以周人知道得很清楚,我们这个朝代后面还会有新朝,没有谁能独享天命,绝没有什么“历史的终结”,因为“天之历数”不可终止,也不能事先断定它的对象化内容。我们如何对前朝,后来的朝代也怎么对我们啊!大家都是互相的,更替的,共同造就华夏的天命流行、文运递嬗。这个“元”、这个“元-时”的思想,让我们这些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当代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政治上好像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是吧?周武王把商纣王的头都割下来了,那还不是你死我活呀。但是不!不是你死我活,那是替天行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对于过去的朝代,新来的朝代一定要尽量示好,“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尧曰》)。《论语》里头讲的,孔子也是这么看的,所以孔子那边怎么没有这个思想呢?好,下面我们来看:
《春秋》上绌夏,下存周,以《春秋》当新王。《春秋》当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号,绌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故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统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春秋繁露义证》,198页)
“上绌夏,下存周”,什么意思?就是说孔子通过《春秋》当了一个新王,前面两个朝代是周和殷,周是新加到“下边”的,夏朝就要从“上边”退出三统了,所以叫“绌夏”。但是你说绌夏了,夏的后裔就没地儿待,成了平民吗?也不是。天恩浩荡啊!下面说:“绌王谓之帝。”这个夏出了三统,就已经不是统了,既不是正统也不是传统,于是就成了帝。一共有几个帝啊?五个。所以,这样就一共包含八个朝代,包括现在这个朝。最后一个帝退出“帝”序列了,怎么办啊?那就再往后退,退出来叫九皇,反正一共加起来十几个。最后,过了十几个朝代,你才退居为民了,想当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容易啊,总是有待遇给你的。“封其后以小国”,你一旦出统做帝,那地方就比较小了,不是方百里了,可能方五十里、方三十里。那也够可以的了,你在那儿食俸禄,“称帝称皇”,可以继续沿用你自己祖先的体制和文化。关键在这儿!你在的那个地方,比如香港,你就用香港的体制,不用跟大陆的一样,判个罪犯在你那儿就能结案了,一般的法规也自行其是,用不着到这儿来。所以“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国”,说的是那两个统,都封成大国,方百里。而“使……”,是说,你只要在这两个传统里头,你就“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你穿你祖先当政时的衣服:你是明朝的,就接着穿你明朝的衣服,你是清朝的,就还穿清朝的马褂儿;还有“行其礼乐”,你前人当时行的那个礼乐,也就是国家的礼仪制度、国服国乐等,完全不变,是什么历法、什么主导颜色,是什么生活方式、艺术方式,都不必改变。而且,去见当今天子的时候,不以臣子的身份,三跪九叩,不用,“称客而朝”!你是皇上的客人,到那儿作揖拜手就可以了。“赐座!”),给予特殊待遇。这就叫“通三统”:“昭五端,通三统”,“故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很稀罕,其实这也是儒家改制说的题中之义啊!就像我们前面讲的,这是新王与先王,改制与复古相交织的思想表现,这是儒家和法家最大的不同。前王、先王永远具有极重要的含义,永远不被忘记,包括非我族姓的,非本朝的先王,一样受到高度尊崇。
大家看“统”这个字的词源。它左边是一个“丝”,“凡结丝为用,总持之谓之纲,其别皆谓之纪,以纲统纪则谓之统。”(徐灏说,见《中文形音义综合大字典》,1301页)中国自古就是丝绸大国,所以中文里很多字都是用广义的“丝”这个偏旁。“纲”就是把那些丝结成一根总揽其余的丝束,“总纲”;将几根丝端集合在一起,做成纪;纲与纪之间的联系就是统,它理合众纪,统一于纲。如前所述,统,有正统,有传统;三王之中,有现在的时王和过去的两前王之后裔,而过去的王所代表的统又要从将来来临。这三统有一个循环结构,更关键的是,三统互相需要和依存,就像三个时相互补对生,即一方面互相需要,另一方面相互之间又对立区别着;由于有了这三统,有了它们的互补,会生出政治现实和政治思想的关键含义。这就是儒家哲理在政治上的一个非常突出的时间化表述,新王如果不封前王之后,则无以应天受命而取信于人,前王如无新王,也不可能成为前王,互相依靠、互相补充,没有新王和前王,则将来的新王也不可能。没有这个传统,你不在这个传统里,将来只不过是一个造反者、篡权者,说不上是一个新王。这个结构也完全适用于一个朝代之内的权力传递。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三统”说和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是不一样的。“五德终始”,表面上跟它很相近吧?土木金火水,五个朝代循环,这个学说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但是五德终始不如三统的时间含义那么深,“三统”同时存在,同时共在,虽然一个是主要的,另外两个是边缘的;而“五德”主要是个次序关系,起码没有明确说:我这个金统上去之后,金克木之后,还能够留着那个木统,没有这个说法。相反,“三统”就特别强调,一统存在的时候,其他两统也要同时存在,就像祖父-父亲-孙子,或者太上皇-父皇-太子那样共同存在。所以我说,三统的这个含义一下就会贯到朝代内部的王位传递中来。当然董仲舒也讲五行,他吸收了当时的不少思想,比如《吕氏春秋》。徐复观先生提到董仲舒的五行说承用了《吕氏春秋》中所谓《十二纪·纪首》,是一个很不错的看法,虽然也过简了,但毕竟很有意思。
董仲舒的一个思想特点就是,在处理具体问题的时候,也要站到根本之处去高屋建瓴,然后把这个问题顺带解决。你看,汉武帝提的问题是,我这个朝代怎么老治不好?等等。他马上拉到“天人之际”,说明这实际上是政权传递引出的更深远的问题。董仲舒并不像贾谊那样,讨论你要怎样培养太子,等等。这当然很重要,但是董仲舒的说法就是先拉到“通三统”,你都能通三统了,你们家的那个三统,还通不了么?祖父、父亲和儿子或者说父亲、儿子和孙子之间的关系,你还统不了么?完全没问题。你对异姓人都能够那么仁慈,充满了时间的粘黏义,实际上是仁爱的含义,对自家人更是没有问题的。这就是中国古代政治的仁爱,还不止于政治宽容,西方政治史中最大的宽容也达不到这种程度。我们说西方政治到近现代,民主制、代议制民主,尤其是19世纪后期,密尔《论自由》讲个人的思想和言论自由,这个影响后来体现在西方保证言论自由的法律中,已经达到了西方政治史中最大的宽容,但还是比不上这个通三统的文化和体制的自由保护。当然,通三统没有言及如何保护个人的言论自由,但亦间接相关,体制的异质多元中应该有言论自由的空间,但不采取严格的立法形式。大家可以自己仔细琢磨琢磨,看它们的异同何在。西方政权对前朝会有这样的关心吗?会这么关心政治中的时间延替吗?我看是没有的。这种思想是中华古代的三易(变易、不易、简易)时间观,及其所衍生出的世界观、人生观、政治观所造成的文化生态政治,“改正之义,奉元而起”(《春秋繁露·三代改制》;《春秋繁露义证》,195页)。这个“三统”又叫“三正”。“改正[改朝换统]之义”,通过什么实现?“奉元而起。”而我们一再讲了这个“元”的时间含义,这里又是一个证据。“元”一定要从时间含义来理解,因为三统完全是个时间问题,是前朝、当朝和未来朝代的关系。
这种思想以它内在的丰富、柔和、自然、仁义、礼智而取信于天人,让一切崇尚二分法思想的思维(在政治上表现为:我们这拨儿的、我们这一党和你们那拨儿、你们那一党,分得清清楚楚;在知识上表现为:真理和错误分得清清楚楚;在宗教上,上帝和恶魔分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主客二分的认知说,还有权力观,都望尘莫及!也是后者所完全无法理解的。但我们华夏民族历史中确确实实出现过它,周武王封了那些前朝后裔了吗?封了呀!没问题的!大家去看史书,这是确凿的,而且考古也证实了。杞国有没有?有。那是谁的后裔?是夏朝的后裔。宋国有没有?有,那是殷朝的后裔。而且这个影响非常深远。即便秦朝实际上把这个传统破掉了,汉又开始恢复它。当然,要恢复到先秦的状况已经不可能了,正如哲学思想的命运一样。所以这个思想和实践,后来就逐渐地以一种比较漂白的方式继续存在,即便到清朝还有余绪。比如说,注解《春秋繁露》的清朝人苏舆,就写道:
我朝康熙三十八年,圣祖[康熙]致奠明陵[到前朝明皇的陵前祭奠],谕曰:“古者夏殷之后,周封之于杞宋,即今本朝四十八旗蒙古,亦皆元之子孙[清朝前面是明朝,明朝前面是元朝,得!他也搞通三统,他说蒙古四十八旗,是元朝的子孙]。朕仍沛恩施,依然抚育[我仍然施与他们以重恩,循古制抚育他们],明之后世,应酌授一官,俾司陵寝[对明朝皇室后裔,也要加恩授官,让他守着这个陵,维持它]。(《春秋繁露·三代改制》;《春秋繁露义证》,191页)
虽然这已不算真正的通三统,但其意思还是想模仿古代的三统实践。所以,我们看,这通三统的思想影响至少延续了两千多年。再往上溯,共有三千年,甚至更远古,一以贯之。
董仲舒又称这个“三统”为“三正”,所以“正统”这个词就是从公羊学和董仲舒那里来的。我们现在叫它什么?Orthodox?不太合适,它的神学味儿、体制味儿过重;legitimacy,合法性,与董氏所言“正”“统”的意向有相合处,但还嫌单薄,缺少华夏正统的内在天时性和文化性。而且,“正”和“统”一开始是两个字,尽管董仲舒说的“三微”、“三统”、“三正”,都是一个意思,里面充满着“元年春王正月”的含义,原本的“时义”和“春义”。(www.xing528.com)
有三种颜色代表三统:“黑统”、“白统”、“赤统”。三色来自各自正月的植物颜色。“黑统”,代表夏朝用的历法。夏历用的是第十三月[30]或者农历的第一个月为正(zhēng)月。所谓改正朔,“正”是确立正月是哪一个月,“朔”则是指确定从哪一刻起我们进入新年。“黑统”正月建寅,以农历一月为正月,以天明为朔,天大亮了,才进入新年。“白统”正月建丑,以农历十二月为正月,十二月一日就是大年初一,以鸡鸣为朔。这就是商朝。“赤统”正月建子,以农历十一月为正月,以夜半为朔(这时候才能放炮、吃饺子——当然周朝时是不是放花炮吃饺子,我们不知道)。这是周朝。由于正朔的时间不同,因而各自正月时,植物呈现的颜色也有异,分别为黑、白、赤三种颜色。黑色指的是植物的那个壳,它顶出来了,卸甲,是黑色;白色则指的是植物刚开始萌动时,那芽儿的颜色——白色。赤色则指植物在地底下的部分,其根色赤,天还寒冷,生机就在那里。
一般认为周朝是赤统,那么孔子通过《春秋》作新王,就要用黑统了,又转回去了。如果把孔子的这个新朝看作是一个超具体的朝代,那么秦朝上来的时候,应该用黑统,汉朝就用白统。这是它的表面的含义。实际上我每次读到这一篇《三代改制质文》都感觉到有乐感。无怪乎《楚庄王》(即《春秋繁露》首篇)讲改制时,最后一定要以“更作乐”来结束他的讨论。就是说新王改制以后,礼乐也一定要改。你既然改了历法,实际上就改了音乐,因为当时历法都是通乐的,对应着音律。我们曾经说到,中国古代政治的核心思想中,有一种像音乐一样的和谐时间感受,即前朝、本朝和未来的朝代之间的相互呼应和感应。
由通三统,再看董仲舒讲的“《春秋》大一统”和独尊儒术,才能体会出它们的真实含义。在我看来,这个含义已经被遮蔽得太久了。董仲舒在对策结尾处提出了一语千钧的建议: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春秋》讲“大一统”、“元年春王正月”,这个“王”就是“大一统”的体现,整个国家历法是按王制来颁布的。这个“王”,按《公羊传》是周文王,但公羊家们又将其解释为“新王”。到底能不能说孔子是新王?还是孔子通过《春秋》宣布了一个新王和一个新王朝的出现?蒋庆《公羊学引论》认为孔子即新王。春秋战国时代,很多的学说都讲“大一统”,或者讲“大统一”,“定于一”。而公羊学“大一统”极有特色],古今之通谊(义)也。今师异道[汉朝到董仲舒那个时候,博士官里头还有纵横家、法家等],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旨)意不同[在现在的眼光中,这可能是件好事,但当时不这么看,因为法家之流最后导致了秦朝的大统一],是以上亡(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不让它再用官道],勿使并进[不让它跟儒家学说一起往前走了]。邪辟(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新注》,1767页)
好家伙,皆绝其道!有人甚至将董仲舒的这一要求与李斯的焚《诗》《书》、“偶语《诗》《书》者弃市”等建议相提并论。好像有些相似,很多人评论说:他这个思想很专制啊!包括徐复观先生,虽然没这么简单化,但基本上也是这个思路。其实这种理解大谬不然!确实,董仲舒的这个表述有一定问题,但你没理解这个“大一统”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把它和法家那个“大统一”相提并论,实在冤枉了他!也不符合中国历史后来的发展。
首先,此处讲的“《春秋》大一统”,乃通三统中的一统。我看到的这些书里面,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你遍查《春秋繁露》,遍查这个“举贤良对策”,也找不到超越三统的一统!最根本的政治格局就是“通三统”,没有再高的了。没有说在“通三统”之上还有一个什么上帝之城,像奥古斯丁或阿奎纳那样,给出一个更超越的政治标准;儒家,中国古代按《易经》思想走的中国人,没有这个东西。所以“通三统”就是终极,“大一统”只能是“三统”中的“一统”,对此,我认为毫无疑问,都有文字根据。我们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
王者必受命而后王[四声]。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这是他讲的“三统”中的“一统”吗?当然是啦,就是由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所标明的三统结构里的当下之统],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不受之于人]。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新的一个月份]以应变,故作科[科就是以上讲的那些科条,改正朔,易服色等]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一声或四声]月也。(《春秋繁露义证》,185页)
“一统”天下乃是通三统之中的一统,很关键的!含糊不得。如果把董仲舒的“大一统”当作一般意义上的“一统天下”,好像《笑傲江湖》里左冷禅要干的,就不对了;他要把人家那几派全合了,五派合一,“一统江湖”,最后岳不群用偷袭之术把他制住了,自己来一统。这就确实不是“三统”中的“一统”了,因为没有同时性,它要把别的都灭掉。秦始皇不会承认别的朝代,给它们再各封一个地方,没这事,但周朝是有的,我们可以推测殷朝、夏朝也都是有的,甚至到清朝还有这个历史情结,不用这个就觉得还未得人心。的的确确,当时是所谓的“满清”政府祭了明陵啊,影响很大,以至于汉族知识分子的主流最后也就认同了清政权。刚开始可不认它,侯方域那种人是被人不齿的,大家可以去看《桃花扇》。但清朝统治者一拜明陵,效果就不一样了。虽然当时的统治者——爱新觉罗氏——算是异族人,没关系,只要你认同我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没有血统歧视。西方政治就不是这样,那里生物血统很重要,而且政治中的党派之分更严明,宗教信仰之别更是火上浇油。我你之间,我们与他们之间,敌我分得清清楚楚。
总而言之,所谓“《春秋》大一统”,是“三统”中的“一统”,有着根本的时间、空间的异质和谐性。它只代表一个时相,主持当前局面,必容忍乃至须要其他两者,甚至还有“五帝九皇”的位置。所以,这个“一统”是由过去之统和将来之统共构着的现时之统,表现为“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等,自身中就有分封前王后裔以及分封建藩的多样化格局。周初封了一百多个诸侯国,功臣、亲人各有封地,不是秦政之一体化结构。按照“三统”这个统,当前这个统也会成为过去和将来,并且它过去了,也还会从过去再回到将来,再成为现在,没有二世,三世……乃至万世的那种妄想。可见,“通三统”与“大一统”,与“改制更化”是一个思路的不同表现,统统源于“元时”。
在这种背景下,董仲舒讲“今师异道……”,他的意思是:今天士人还以儒家之外的学说为师,就无法形成当前亟须的这一统,因此就要把思想在以上刚讲过的意义上“一统”起来。这无可厚非,因为当你要进入赤统的时候,就必须成就这赤统,要不然怎么改制呢?改制就是天下得到一统。你不能说我又用十三月,又用十二月,又用十一月当正月,我得让统纪为一,而“师异道”就让这个时王没法“持一统”了。所以董仲舒提倡“独尊儒术”,以便“统纪可一,法度可明”。这里头并没有要求千秋万岁,一统天下,而只是要求在这一统中,以“六艺之科孔子之术”为正-统。这是一个由文化正统主导着的多方和谐共存的结构,并无绝对的同质性可言,因为在这个“一统”里头必然存在着其他的“统”。所以汉代就要封诸侯国,实际上汉代也的确封了前朝的后裔,将秦朝的后裔封在秦始皇的墓那儿守墓,给一个官儿;然后,周朝的后裔也要找,找着以后,也封个地方,等等。
总结一下。我们要强调的意思是,“一统”从根子上就是“三统”之一统。第二个意思:在这个正统中独尊儒术,并不意味着铲除其他的道术,只是不让它们进入官方主导的体制(博士、贤良)和意识形态。所以董仲舒讲“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其意不是说要焚书坑人,像秦朝那样,谁要敢主张其他的道术,我就杀他的头。没有的事!只是说不让它进入官方的主导意识形态。比方说,以前可以靠学黄老或杂家去做官,当博士或者举贤良、举孝廉;在这之后,再想靠学它们来当官就行不通了,因为要“勿使并进”,也就是“不让它和我们的孔子之术一块儿往前走”;但绝对没有说,在民间也要把这些思想铲除。董仲舒没有这个意思,实践中也从来没有这么干过。这一点大家心中一定要有数,要看出这个所谓的“独尊儒术”里边的“尊”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把儒家“尊”到官方意识形态和做官的选拔渠道之中。实际上就是卫绾的那个建议:“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的确是从根本上乱国政],请皆罢。”(《汉书新注》,78页)最后也就是罢掉了这些,博士科、举贤良里头再也没有儒家之外的学说和学人了,如此而已,就此打住!跟秦朝不一样,跟中国20世纪50年代到“文革”结束也不一样,跟现在倒有点儿像,但是比现在的宽容度还大。现在的官方意识形态,马列主义,你动不了,“两课”都得上着,马克思主义是一级学科,但也为其他学说、宗教留下了某种学术空间和民间生存空间。如果台湾统一过来的话,可以“行其礼乐,称客而朝”,台湾还可以保持自己的传统政治和文化,马英九来了,不用作为臣子(比如台湾省长)来觐见,而是作为中国国家主席的客人。这就有点儿味道了。我们知道,尊儒之后,其他学派并没有自然死亡,道家一直在民间(偶尔也在官方)活跃,无人禁它。有些学派后来消亡了,像法家、名家、墨家,是出于自然原因,不适应时代潮流,并非出于禁令。东汉时道家衍生出道教,佛教又进来了,这么异质性的学说一样繁荣,居然官方还派人去取经。再如东汉著成的《汉书·艺文志》列了那么多文献,各个学派都有,有些确实就是汉代出来的,或者起码汉代并没有禁。其中引《周易·系辞下》讲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虽然这些“殊途”思想的主张似乎势同水火,实际上却是相反相成。这种思考方式一直很有影响,换言之,在“一统”之下还是很有思想自由和不同学派存在的空间的。
大家来判断我讲的是不是合乎历史实际和董仲舒思想的实际,尤其是“一统”跟“三统”的内在关系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提过,你们看看我的阐释对不对?我自信它是站得住的。这个“一统”跟我们现在的主流和历史上一些人理解的“统一”,不一样。公羊学乃至儒家讲的“一统”,主要是文化的一统,从政治上充满多样性、多元性。蒋庆先生在《政治儒学》里也主张,公羊学讲的大一统主要是文化一统,我很赞成。但蒋先生也没有谈到“三统”和“一统”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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