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对董子所言天-道的这种理解,我不太同意徐复观先生的有关看法。他在《两汉思想史》第二卷中论述到,董仲舒讲的这个“更化”和“改制”完全不同。但是我认为,“更化”的根本是“应天化”,而“应天化”是由“改制”显示出来的。我给大家念一下徐先生的具体说法,他写道:
“更化”与“改制”完全不同。改制没有政治上的实质意义[因为董仲舒讲了:“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更化”则是要把汉所继承秦代以刑为治的政治方向与内容,完全改变过来,而“修饰”、“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原文如此]。亦即他要把大一统专制政治的方向与内容,加以彻底的转换。(《两汉思想史》第二卷,261页[26])
如果我们仔细读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就会知道,既然“更化”应该是“应天化”,其根儿在元,那么想理解他讲的更化,或“应天化”为何可能,就要深入理解这个“元”的意思。而要理解元,就要通过“改制”——“元年春王正月”这句标明改制的话,在《春秋》中不断被重复,像一个主题乐句一样。这样理解的改制当然与更化有内在关联。就此而言,我们看这个“三圣相受而守一道”,守着的这个“道”,就绝不会是法理天条,本身没有什么变化,而只能是原发饱满的天时天势。如果后来的君王违背了它,那就有改制救弊的需要了,其中必有去除“大统一[而非大一统]专制政治”的要求。而且只有通过“元-时”,和相应的“天”、“道”学说,来观察汉代的政治和思想,才能看出来,为什么汉初那么多思想家,都没有达到董仲舒的成就。因为他们都没有在这一点上,最突出、最彻底地突破秦、韩(秦的暴政,韩非代表的法家)思想。而只有到董仲舒这儿,他用“元时”和相应的“更化”、“改制”一整套说法,实现了汉朝的继天奉元的新统。当然我也承认,董的表述有一定的问题,远远不如孔子、曾子、子思那么精妙,从而给一些比较僵化的理解留下了余地。下边我还会对董仲舒做更多的批评,尤其针对他具体论证天道时所用的一些方式。
我们还是须要深究这个“天”意,也就是说,你不能因为有了那些问题,就一下把董仲舒的思想只说成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天道观了。不能读到“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就说他这个改制只是浮皮潦草地做一些表面文章。至于这个“改制之名”,我们马上就会追究其中的“改制”是什么意思,而且还有这个“名”,和这个“[天]道之实”的“实”为何是内在相通的,这就涉及他所说的“深察名号”到底是什么意思,和他的天道观有什么关系。这些恰恰是董仲舒学术中特别出色的一个方面,我们以后要着重讲。
《春秋》的要害之一,就在孔子“受天命,作新王而改周制”之中。《春秋》公羊家们主张孔子受了天命,作了新王,并改了周制,推陈出新。何休(东汉今文经学家,深受董仲舒的影响)注《春秋公羊传》,把春秋公羊学的思想总结为“三科九旨”,也就是三个大的主张,而每一科中又各包含着三个具体的说法,一共三科九旨。这头一科就是“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春秋公羊传注疏》,5页[27])。而且,董仲舒就敢于当着汉武帝的面,两次直接提到孔子受命作新王,这胆子真是够大的。你偷偷提一次,照现在的话“打个擦边球”就算了,还非要明讲两次,颇有点儿耀武扬威的劲儿。你在一位时王面前,也就是说在一位现在的君王面前,去提孔子通过《春秋》自己作了新王,而且不讲这新王到汉代就退位了,那是什么意思?当然,春秋公羊学说孔子作的是“素王”,有德无位;但即便是“素王”,他也是王呀,他和汉武帝是什么关系呢?大家认真去读《天人三策》(或《举贤良对策》)。
比如第一策,他讲:“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现]素王之文焉。”(《汉书新注》,1759页)不但把孔子说成是素王,而且用此王的权威来“正”王道、“系”万事,也就是来较正和统系世界。第二策他又讲:“故《春秋》受命,[《春秋》受了天命了!也就是孔子受了天命来作《春秋》。他见那个麒麟出来,不被世人认识,反被捕杀,极悲哀,却并不止于“伤其时”,而是在悲绝中得灵感激发,愤而作《春秋》,当新王。]所先制者[他膺了天命,做了新王,最先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汉书新注》,1760页)孔子得天命、做新王,不管是“素”是“荤”,必也改制,所以要“改正朔”。我们上次已经讲了这个“正朔”是什么意思,表面上是个日历、历法的问题,实际上,里头含有很深的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一直贯穿到清朝。可见,在公羊家看来,从夏商周三代以降,特别是从孔子受命改制以来,新王的出现必定会以改制为“应天”的凭证。你说你受了命,应了天,让我们相信你刘邦、汉武帝是“应天承运”者,根据何在?而且,你要能够“应天化”,只有去“改制”,并能够改成这个制。
整个《举贤良对策》就是在讲“天人相与之际”的受命、更化、改制的要义,还有它涉及的方方面面。汉武帝的问题就是如何成就王道,而我们也一再讲过,董仲舒一个重要回应就是,你要治理好国家,成王道,光靠“夙夜不皇[遑]康宁”是不行的,也就是说,你夙兴夜寐、勤政、事必躬亲,用处不大。明朝最后一个皇帝,那简直是勤奋得不得了啊,最后也没能挽救明朝。或者是说,你光靠颁布合理的法令,选用一些贤臣等等人治措施,这都还不够,必须从根本上“更化”。而这种更化呢,我们上回也讲到了,绝非法家的那种破旧立新,厚今薄古,而必须是在“天人相与之际”(即在天人相与的那个地方发生出的)的改制,才能够乘元兴大化之势来改制。所以,董仲舒的建议既不同于法家,又不同于只知道“与民休息”的保守疗法的黄老学和一般的讲尊君保民的儒家。都不同!我说这个董仲舒啊,他有点儿绝活,敢出险招,出奇制胜。他的这个建议中,实际上包藏着、充溢着“汤武革命”的精神,但是又被安置在一种推本溯源的、通过原本时间来构造生存意义、时代意义、王朝意义的历史机制之中,或者我们所说的天人相与的机制之中。
这就是董仲舒彻底的反秦、反韩思想的一个特点,即要颠覆这种“尚同集权”于君主一人的干挺格局。我们以前总结法家思想特点的时候讲到它。但是,你要反对这个,弄不好就是毫无结果的犯上作乱,它们也是不绝于史的。董仲舒的特点就是,他阐发的公羊学,是既要犯上,所谓“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春秋公羊传注疏》,32页)要把你这君“屈”压下来,把天长上去。在这句话之前他讲了一句“屈民而伸君”,实际上只是过渡一下,因为那个天的根儿和老百姓是息息相关的,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周书·泰誓中》)。所以他既要犯上,“屈君伸天”,又要不作乱,反倒是要通过这种更化式的“犯上”带来大治,这是董仲舒对策中的一个基本策略和他整个思想的基调。所以当他呈上第一对策后,汉武帝“览其对而异焉”,感觉到很新奇异常,很有兴趣,这就是他讲的跟别人不一样的效果。于是武帝就又发问,才又有了后来的两个对策。
我们看到,他讲的这个“更化改制”很有危险性——又要犯上,又要不作乱,这里边就有一个挑战:你怎么维持好,走钢丝,能够走上中道,走得恰到好处?你要用“天”来压天子一头,要用这个“孔子作新王”来压汉王一头,用“天出灾害[异]以谴告”(《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春秋公羊传注疏》,259页)来进一步实现政治的时机性和生态性,提升君主、大臣和百姓的生存境界,这都是犯难涉险的,弄不好就会丧命。董仲舒这个人很真诚,如果你老老实实看他的书和了解他的人生,不会觉得这董夫子只是在伪托一些历史掌故来推销自己的货色,他自己非常真诚地相信,所以才会去写《灾异记》,解释灾异现象,指导帝王行为,以至于差点儿被杀了头。后来,跟随他的学生里边,几代学生里头,不乏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又要去犯上,又想不作乱”,做得好就能当大官,做得不好或者不够圆熟的,就丢了性命。(www.xing528.com)
其中有一个他的再传弟子,眭弘,字孟,《汉书》七十五卷记有他的事迹,很典型。他得知那时泰山莱芜山南有一块大石头,忽然自己立起来了;又闻知上林苑、就是皇家花园里头,有一棵倒地的枯柳,啊呀,自己站起来,又活了!有虫吃树叶,形成文字:“公孙病已立[28]。”眭弘一看,认为这是灾异谴告,就是说天已经示意,又该更化改制,又要改朝换代了,因为有圣王要从民间起来。上天以特别方式将此意告诉了我们,否则为什么石头它自己立起来,枯柳重生再立起来?所以,虽然汉王朝还好,政策也过得去,但是我老师董仲舒说了,你干得好也不能妨碍真正圣王的出现。所以他就通过友人向当时的皇上上书,建议朝廷派人去民间寻找这个圣王,就像达赖喇嘛死后,寻灵童一样,寻到了,你把位让给他,自己退封为百里国的诸侯。好家伙,摄政的霍光一看,这还了得!下狱,然后按律治罪,按律当然杀头啊,于是把眭弘和那上折子的两人全杀了。这简直荒诞无稽、蛊惑人心嘛。好,这事过去了,没过多少年,汉昭帝年纪轻轻地就死了,霍光就又立了一个汉王。那个王也是刘姓子孙,立了以后不好好干,荒淫无耻,所以当了皇帝没多少天,又被霍光废了。这霍光了不得啊!立一个汉王也是他,废那个汉王也是他。废了以后再找谁啊?
这时候,有人告诉霍光,说汉武帝的曾孙在民间,叫“病已”!这里面有一段非常曲折的经历,我要是写剧本就会选这段。汉武帝晚年,太子被奸臣诬陷,被逼得似乎是要造反,最后一家通通被杀,太子的儿子、儿媳妇也被杀了。这个儿子的儿子,即太子的孙子,汉武帝的曾孙,就是病已。当时这个小娃娃也算有罪,被收监入狱。有个狱吏,叫丙吉的(或写作“邴吉”,这人后来当了汉宣帝那个时候的宰相,大家可以看看《汉书》七十四卷的《魏相丙吉传》),很可怜这个孩子,觉得他实在是无罪,所以就想办法保护他。他用各种方式,最后还冒着生命危险,才让这孩子存留了下来;又用自己的私财,托给一户人家,好好教养。这孩子从小就在忧患之中,很了解民间疾苦,而且又学了本事。在十八岁的时候,一下子机遇来了。大汉王朝的皇位空出了,那位子上的人死的死、废的废,有人知道这个情况后,上书说还有这么一个刘氏嫡传。霍光一看,当时再挑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个人又识好歹,又在民间,还受了教育,最后找出来,拜了汉天子啊!这就是汉宣帝。
汉宣帝是贤德的,号称中兴之主。那个帮助过汉宣帝的丙吉却根本不张扬自己的功劳。宣帝都当政多年了,把眭弘的儿子找出来赐了官,但还是不知丙吉对自己的大恩德,后来无意之中才发现事实真相。起因是当时参与抚育他的一个女奴,上书说我当时对您皇上有恩。汉宣帝就问怎么回事?她就一路说起,涉及丙吉,说当时是因为这个丙吉,您的命才保住,怎么怎么着。汉宣帝就叫人查,果然不错。汉宣帝由此对丙吉极其信任,最后拜丙吉宰相,甚至几代隆恩。丙吉的儿子犯了点儿事儿,把世袭的侯爵给丢了,但后来再过几代的君王回想起往事,就觉得丙吉对汉家实在是恩情太重,于是把他的后人再封侯。这是一段很曲折动人的故事,然而眭弘这个“灾异谴告”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呢?真没法儿说。圣王确实起于民间了嘛。以后我们讲到灾异谴告的时候再讨论这个吧。
但是,为什么汉代尤其是西汉两百年,受董仲舒的影响如此大?与他哲理上的这种生动性和深刻性有关。有的哲理,比如魏晋玄学和宋明理学,基本上讲心性,跟政治没关系。先秦到汉代的哲理,那是一定要干预政治的,士“以天下为己任”,那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啊!你看孔子一生,栖栖遑遑到处跑,就是要重新把周制再兴起来,“吾其为东周乎?”,并不甘于做一个文人,做一个“哲学家”——现在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家。
董仲舒的哲理有进入现实的好几重方式,“灾异谴告”是其一。我刚说过他这个“犯上不作乱”,里头就不只是灾异谴告,还有理论。我们也可以看到,他的理论将他及其弟子们置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但是师生几代人,真是“砍头只当风吹帽”啊,一个不行了,接着还来!你不冒这个危险,汉皇朝凭什么就要用你啊?其实汉宣帝本人更喜欢《穀梁传》。但是公羊的主导地位,西汉一代,从来没有动摇过。正是因为犯上而不作乱的公羊时-义结构,才有公羊学在两汉的真正成功和儒家在后世的主导。因为这个“时”,既然是“时”,里面就永远有深刻变化的可能,不但是改制的,甚至是政治上的翻天覆地,改朝换代,所以“时”永远可能犯上,却是意义和原本秩序的来源。你想,像法家那样就弄“一时”,实际上是把深刻的时间完全去掉,他能守得住吗?问题在于,这个教训(秦亡的教训)太大了,简直就在眼前,所以汉朝才能从总体上容忍董仲舒、眭弘这样的人,这个学派才能在朝廷里存在。多少代的汉朝君王,一碰到天灾,儒家的公羊学一说他们,“你有问题啊!”,就赶快下罪己诏,就要有表示,或者饿肚子,或者食素,等等。
我们可以说,在这样一个以《易经》为最古经典的中华民族里,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尊君保民”的儒家学说来做主导。新文化运动一说儒家,就是“乡愿”(维护现成秩序的好好先生),就是统治者的帮凶,起码总是为统治者说话的。这种判断过于简单了。确实,儒家倒不主张你整天去造反,但是里头可是渗透着革命思想的,大家去读《易经》里的“革”卦和《易传》的评述就能看出来,“革之时义大矣哉!”(《周易·革·彖》)所以,可以说,在当时所有与之竞争的学说中,只有董仲舒所阐发的春秋公羊学,才有最深刻丰满、多维度的时间含义,因此,能够揭示天的“无穷极之仁”意,这是董仲舒的原话(《春秋繁露·王道通三》;《春秋繁露义证》,329页),恰好和法家的刻薄寡恩相反,所以能够从最根本处来反秦拒韩,实现政权传递。
我们从汉宣帝的经历里头可以看出,汉代传位,整个国家命运系于一线啊,霍光一个人竟然主宰三代君王。当然头一个不是他立的,汉昭帝是武帝托给他的,但毕竟是他管的、招呼的三代啊,居然没有篡位,刘汉不亡!你不靠这种具体的历史事件,怎么能体现《周易》和《春秋》的哲理?儒家讲仁义讲道德,没有这些历时性的东西,怎么能“深切著明”,最后进到君王的心中,让他认为你这个学说才最能够安邦定国,使他能够传承权力,使他的子孙后代能够享祚久远?这就是为什么其他学说,黄老学、阴阳说、杂家什么的,都尽了自己全力去争取君王,但最后还是公羊学最成功。尽管董仲舒的表述方式有一定问题,公羊学的外在权威从东汉时就开始退潮了,但是它的时义之魂不散,所以其成就也是不可替代。这个问题我们下面会一再触及。我觉得董仲舒的学说里,处处都有这个时义,有的表述得微妙,有的表述得笨拙,甚至比较糟糕。但是这种对时义的把握是他最大的特点,和后来的宋明理学有重大区别,气象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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