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之源
前面曾讲过,秦不仅是一朝之名,而是代表了一种生存文化和哲理形态,是先秦尚力崇谋的算计化思维方式的高级版本,通过韩非、嬴政、李斯、赵高达到终极形态。所以,“灭秦”或“秦灭”也绝不止于一朝一姓之灭亡,而是一种生存方式、思想方式、感受(或感情)方式的覆灭(中华民族要在两千年中厌弃它,我觉得,中华民族今后的兴旺也在于“灭秦兴汉复周”。过去五六十年人们对秦的兴趣,也是由于这种生存方式的某种复归造成的)。因此,能在汉代占主导地位的,首先不是最有力者、最有谋者,甚至也不是最合理者,而首先是最能反秦者,彻底的反秦者,或最能与秦划清界限者。这是理解汉代哲学的一个很重要的动机线索,至今还没有人讲过。它是历史的良知与走势,宏大而不可挡,要明了汉代乃至汉人、汉文化,这是第一着眼点。
从陈胜开始到汉末,就是一部反秦史。谁能最鲜明、彻底、创新地反秦,谁就能够成为历史的主流。秦韩做绝,所以刘汉通吃。汉有四百年的江山,有深远的文化历史影响,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反秦兴汉。秦的特点已经由韩非、李斯、始皇、二世、赵高充分显示了,就是刻削寡情、暗算一时、急法尚同、出生入死。他们把所有与现在的利益无关的东西全都掐去,思维方式充分地对象化、功利化、算计化,赵高在刻削寡情方面达到顶峰,所以李斯斗不过赵高。他们只注重现在的利益,过去未来都被排除于考虑之外,亲人子女也在被怀疑、防备、暗算之列;用严刑峻法追求绝对同质化,而且同一于君主。
汉高祖死后,吕后擅权,企图由吕氏家族把持朝政,最后由丞相陈平、太尉周勃清除吕党,经权衡,在刘氏宗亲里选代王刘恒(高祖中子,为人仁义,母亲薄太后和妻窦氏都出身贫寒,处世平和)为继承人,派使者去迎请。代王开始有顾虑,召集自己的谋士商议。大家议论纷纷,很多人认为陈平、周勃老谋深算,不可信赖,唯恐代王成为他们的傀儡,劝代王不要去。其中有一位谋士宋昌却力排众议:
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犯忌,让人想起秦政及秦二世],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为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史记》,413-414页)
宋昌所说很有见地,但他所说的三条应该倒过来读。正因为高帝反秦,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政,才有第一条——卒践天子之位。当时六国之后皆反秦,以万数,为什么刘邦最后得了天下?因为他在所有的可能者里最能反秦,和项羽等人都不一样。(www.xing528.com)
刘邦能成大业,在于楚怀王老将所评价的“独沛公素宽大长者[从哲理上解释此语,即“富于时间感,能包容过去未来者”]”,而“项羽为人僄悍猾[祸]贼”(《史记》,356-357页)。刘邦的“宽大长者”与韩秦的刻削寡情、暗算急法正相反,他是真反秦者,而项羽虽然勇猛无敌,但不过是复国仇家仇。刘邦的善用人、善应变都出自这“宽大长者”的深意,表明了他的人生的基本势态。如《史记》记载的,他攻入咸阳后,不杀子婴和秦的降兵:
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刘邦,率意者也。此语自得天子气,余音至今缭绕。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即此气也]……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史记》,362页)
刘邦善于“嫚骂”,豪放不羁,夹有侠气。我绝爱他这一点。比如骂郦食其是“竖儒”,溲溺儒生的儒冠;陆贾劝他读《诗》《书》,他骂道:“老子在马上得天下,哪用得着《诗》《书》!”陆贾回应:“在马上得天下,能在马上治天下吗?”刘邦又能听取他的谏议,体现宽大长者的特点,和秦王正相反。临死前还要骂那位给他治病的医生,最可爱的就是这最后的骂。刘邦讨伐英布中了箭,后来创伤发作,吕后请了当时最好的医师给他看病。刘邦问自己的病还能治吗?医生说能治。刘邦马上嫚骂起来了:老子提三尺剑斩蛇起义得天下,这是天命,我的命也是天给的。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你还骗我吗?骂完后怎么办?医生敢骗皇帝,要是秦始皇早把他杀了,甚至灭族了,可你看刘邦怎么处理的——“命乃在天……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史记》,391页)赏给医生五十金让他走人。真是罕见的帝王,风流倜傥,豪迈爽快!是非常之人。与他相比,项羽还有秦气,萧何、张良、韩信加上陈平、周勃等也都无法相比。刘邦也富有心机,剪除异己不手软,但那基本上还是情理之中的。群雄并起,逐鹿华夏,非如此他当不上皇帝,也保不住汉朝天下。他善用人,为什么能善用人?谁都想善用人,关键是他的心量大,封赏功臣也毫不在乎。项羽就不行,想封人王的时候,印玺做好了,都快摸出角来了还舍不得给人家。刘邦临终安排好身后的政事,不再就医,撒手而去,这是什么见地啊!有谁能做得到?秦始皇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最后还讳言死。刘邦正相反。吕后问他死后应该找谁主持朝政,他说是萧何。那萧何以后呢?他回答是曹参。曹参以后呢?应该是陈平,但一个人不行,要找周勃辅佐。再以后呢?那就不能说给你听了。刘邦能走到未来,生死无惧,洒脱自在,秦始皇有这个吗?在这个局面下,吕后擅权专制的一系列阴谋和举措能成事儿吗?不行的。尽管吕氏手握大权,有南军北军的统领权,但周勃持节进入南军,振臂一呼,让拥护刘氏的袒露左臂,拥护吕氏的袒露右臂,结果全都左袒。为什么?刘邦虽然死了,但他的反秦气象还在。吕氏老搞阴谋,让人们又想起秦政,谁愿意跟着你?这是时代的潮流,吕氏逆流而动,只能给自己带来灭族之灾,不管手中掌握多少兵权也不管用。
汉文帝继承刘邦气象而登基,是真命天子,《史记》里说他“颇征用[包括儒家在内的文学之士],然孝文帝本好刑名[应该是黄老学的刑名]之言”(《史记》,3117页)。但从《孝文本纪》的记载看,文帝不但绝不是法家的刑名论者,而且也不是黄老学刑名主张的忠实追随者。他的思想来源肯定不只黄老学一家,儒家的应该也不少。文帝登基当年,除了必要的人事安排之外,第一件大政方针就是去掉秦的连坐法,即一人有罪、株连全家的酷法。第二年因见日食而自责,发诏书“举贤良方正能极言直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史记》,422页)。这是黄老学吗?这超出了黄老学刑名术那种只御臣下而不被臣民制衡的原则,使君主失去了法家和刑名学中的实体性、不可(公开)错性,反而是儒家所欣赏的。他又除去诽谤罪,除肉刑,亲务农耕,尚节俭,以德感化臣子而不轻用惩罚。比如臣子张武贪财受贿,他非但没有施以酷刑,反而发给他钱,“以愧其心”。文帝“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史记》,433页)。临终又嘱咐不要厚葬,“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史记》,434页),是以赢得千古仁德之君的美名。我每次读《孝文本纪》都很感动,帝王能做到这个程度真的很不容易了。臣子议他的谥号时建议:“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史记》,436页)说得很恳切呀!《汉书·艺文志》也把“《孝文传》十一篇[孝文所称及诏策]”列为儒家文献。所以,正是汉高祖和汉文帝使汉朝的生命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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