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蔽之,秦朝的兴盛带来了华夏的绝望,其死灭带来了千古难逢的欢欣解放。秦自从孝公起用商鞅变法后,国风转为刻薄寡恩、重利重法,国力军力大增,其后几位君主,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之势(贾谊《过秦论》)。但是它的文化还没有根本性的变化。到了嬴政当朝,李斯得志,情况就不同了。“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贾谊《过秦论》)。这时,各国的士子、百姓都感到一股死阴之气正弥漫过来,要窒息所有的生趣。敏感的知识分子感到,如果秦得了势,那我们还有什么活头?我有朋友在美国,特别讨厌小布什,因为他连任总统,就不想在美国待,搬到加拿大去了。一个布什就弄成这样,人们对秦朝会有什么感觉?于是先有荆轲秦廷之刺,后有张良博浪之椎,虽然没有得手,但可以了解当时士子豪杰的感受,比如荆轲辞别燕太子去刺秦王的描写: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史记》,2534页)
这是时代天良的发作,冲天一击,虽未成事,却千古传诵,其中确有孟子所言“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的浩然正气与良能良知。读到这儿真是觉得痛快,但惜乎其技不精。其实荆轲本可以杀掉秦政,只是为了捉住秦王,逼其归还侵占燕国的土地而错过了机会。读《留侯世家》,令人更钦佩不已。张良为报秦灭国之仇,“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史记》,2033页),与勇士在博浪沙丘用铁椎伏击始皇车乘,事败逃亡,遇到黄石公后,侠勇变为智勇,于是谋定秦亡汉兴。我年青的时候也曾经受挫,“文革”中挨整被关,大病一场,回家休养,家父也不敢明说什么,只让我读苏轼的《留侯论》,里面讲真正的豪杰之士“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因为他“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使我终身受益。张良精通兵法,当然能忍;但他的可爱之处在于还有不忍之处,有侠气。为了报国仇,散尽家财求刺秦王的勇士,后来学兵法有了谋略,选择刘邦也不是偶然的。韩非讲“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良有以也。他们都不甘心沦为被法术构成的对象,完全被它压瘪为以吏为师的奴才,因而是法家和秦政的天敌。我们可以从《史记·儒林列传》了解当时儒生们的感受: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孔子八世孙,名鲋字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史记》,3116-3117页)(www.xing528.com)
为什么孔子的后人和鲁国儒生会带着儒家的礼器投奔陈涉,混同于只有匹夫之勇的造反大军,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司马迁认为主要是由于秦政焚书坑儒所招致的儒生的怨恨,你毁了我们儒家的事业,恨透你了,不管谁造反,我都跟着走!这种解释还不够,因为儒家思想不完全是守成的,里面也鼓励儒生参与那种应天时的“革命”,像《春秋》的“元年春王正月”的时义也是重要原因。
天下痛恨秦政,从贾谊的《过秦论》可见一二:
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俛起阡陌之中,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众[与周武伐纣不可同日而语],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影]从[可见亡秦之势,如烈火干柴],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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