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赫:
《希望的原理》(1959)
■ 本书精要
《希望的原理》不仅是一部人类希望与梦想的百科全书,也是一部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创新之作。它表达了人类对一个没有剥削、压迫和异化的世界的理想,其宗旨在于阐明人类精神史的中心在于预先推定一个更美好生活的梦,即一个没有剥削、贫困和压迫的社会制度,而作为人类学—存在论范畴的“希望”集中体现了人类走向更美好未来的意图。
■ 作者简介
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 1885—1977),20世纪最重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对马克思主义传统做出创新的人物。布洛赫的独特人格魅力在于,他既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又是一位20世纪的著名哲学家。马丁·瓦尔泽(Martin Walser)称布洛赫为“一位马克思主义的预言家”〔1〕,于尔根·哈贝马斯(Juergen Habermas)称布洛赫为“一位马克思主义的谢林”〔2〕,伊林·费切尔(Iring Feischel)称布洛赫为“一位伟大的独往独来的人”〔3〕,阿尔弗雷德·施密特(Alfred Schmidt)称布洛赫为“最后一位马克思主义形而上学家”〔4〕,瓦尔特·延斯(Walter Jens)称布洛赫为20世纪“最后一位伟大的综合性人物”〔5〕,奥斯卡·内格特(Oskar Negt)称布洛赫为“马克思主义中最富于创造性的持异论者”〔6〕,等等。
1885年布洛赫出生于德国路德维希港一个犹太铁路管理员家庭。1938年布洛赫流亡美国。1948年他回到东德任莱比锡大学哲学教授。1955年他被授予东德民族奖,并当选为德国科学院正式会员。1957年东德当局把布洛赫定性为“偏离分子”和“修正主义者”,并把他的哲学宣布为“唯心主义、非马克思主义、修正主义哲学”。1961年布洛赫移居西德,任图宾根大学客座教授。1967年布洛赫获得德国图书业和平奖。1969年他被授予南斯拉夫萨格罗布大学名誉博士学位。1975年被授予巴黎索邦大学、德国图宾根大学名誉博士学位。1977年在他逝世前不久,《布洛赫全集》问世。1989年在两德统一前不久,布洛赫在东德被恢复名誉。
布洛赫一生勤奋写作,著作除全集16卷、补充卷1卷之外,还包括多部哲学史、政论方面的著作和大量书信。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和具有世界声望的哲学家,布洛赫成就了自己的一生,他的《希望的原理》等一系列著作已被译成包括斯拉夫文、波斯文、阿拉伯文、日文和韩文在内的多国文字。梦海翻译的《希望的原理》第一卷中译本,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 作品内容
布洛赫的魅力首先在于他的非凡的经历。他一生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对于他来说,生活就是旅行,旅行就是哲学。他任凭丰富的思想在《出埃及记》式的远征中漂泊不定,在《奥德赛》式的历险中贮存成熟。他的世纪之作《希望的原理》就是一部漂泊历险之作,它撰写于美国,修订于东德,最终在西德完整出版。正如J·哈贝马斯指出,“在对痛苦和迷惘的体验中,布洛赫的思想采取了J·伯麦所称的世界黑暗根据中的沉思冥想。”
众所周知,自1945年以来,德国哲学研究一蹶不振,跌入低谷,可谓“河清无大鱼”。其中,还值得一提的是M·海德格尔的两卷本《尼采》(1961),但从内容上看,此书大都是演讲和论文,故充其量是一部讲稿。N·哈特曼逝世前完成了一部规模颇大的著作《自然哲学》(1950),但这部系统著作的主要部分是《美学》,而只有最后部分章节是存在论。1947年K·雅斯贝尔斯发表了1000多页的《论真理》,这是一部真正称得上系统哲学的世纪之作。从内容上看,这部著作可以与《希望的原理》相媲美,但从形式布局上看又与后者迥异其趣。两部鸿篇巨制均完成于灾难深重的战争年代(1938—1947),但前者撰写于德国,后者则撰写于美国。
纳粹上台后,布洛赫流亡美国(1938—1947)。在异国他乡,布洛赫十年磨一剑,终于成就了长达1655页的伟大的世纪之作——《希望的原理》。1948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布洛赫并没有返回资本主义国家西德,而是来到了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东德。他渴望生活在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国家。但是,东德不是他理想中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因此,他不做“夜梦”,而做“白日梦”。这个白日梦作为“尚未存在的存在论”,即主观上“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和客观上“尚未形成的东西”显现于“希望的原理”之中。在布洛赫那里,“希望”(hoffnung)是指辩证地和唯物主义地理解的“已知的希望”(docta spes),即尚未被意识到的、尚未完成的新家乡。
“我们是谁?我们来自何处,我们走向何方?我们期待什么,什么东西在迎接我们?”布洛赫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就是《希望的原理》(Das Prinzip Hoffnung)。
(一)《希望的原理》主要内容概括
《希望的原理》三卷,共分五部(55章),其中,第一卷包括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32章)。
第一部是称做《报告》的“小小白日梦”。小孩梦想当汽车驾驶员,梦想当糖果店老板。从人类学上看,人是一个匮乏的生物。人呱呱落地,就因饥饿难耐,哭喊着,挣扎着,无助地到处寻找母亲的乳房。这匮乏、这贫困乃是一种否定,它催人思索,催人行动,催人成为社会存在。此时的否定性并不是“无”,而仅仅是“尚未”。因此,作为尚未,匮乏和贫困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会改变的。第二部是称做《奠定基础》的“预先推定的意识”,即旨在发现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的“白日梦”。这意味着“向新事物前进的黎明”,意味着人是贫困的存在,冲动的存在,憧憬未来的存在。然而,冲动的根源不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力比多”,也不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畏”,而是人类学存在论意义上的“饥饿”。弗洛伊德的梦是“夜梦”、“无意识之梦”、“压抑之梦”,与这种“不再被意识到的封闭之梦”不同,布洛赫的梦是白日梦、有意识之梦、更美好生活的梦。他把这种向前的未来之梦公式化为“S还不是P”(主词还不是述词)。第三部是称做《过渡》的“镜子中的愿望图像”。希望是人的本质,只要人还活着,他也就在希望着。诸如橱窗陈列、童话、旅行、电影、戏剧等丰富多彩的人类文明现象都是希望的痕迹。希望的主观内容是预先推定意识的“尚未存在的存在论”,希望的客观内容是在人的生活中,特别是在社会生活和历史生活中得以证明的预先推定意识的各种愿望图像。第四部是称做《构成》的“更美好生活的蓝图”,即提出“关于善的新东西的证据”。在此,布洛赫描述了从柏拉图到蒲鲁东的各种乌托邦现象,例如,技术乌托邦、建筑乌托邦、地理乌托邦、文学乌托邦、艺术乌托邦、医学乌托邦、哲学乌托邦和“社会乌托邦”。马克思主义是“具体的乌托邦的新创建”,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因此,“具体的乌托邦的实践”就是以更美好的世界为目标,动员一切社会力量实现这一目标,进而把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梦变成美好的现实。显然,这种实践不是抽象的乌托邦主义的“空中楼阁”,而是在任何地方都尚未实现的、真正历史的篇章,即“希望的美学”。最后第五部是称做《同一性》的“业已实现的瞬间图像”,例如道德、音乐、艺术、死亡、宗教、至善等图像。这些图像是人的本真的希望图像,集中体现了历史进程中的一种圆满状态。与希望图像相对立,死亡是极端的非乌托邦。此外,希望图像不仅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神性,也是与复活和天国、灵魂和永生联系在一起的神性。《希望的原理》的最后一章集中探讨了“卡尔·马克思与人性”。布洛赫把人的本性的丰富性解释为人和自然的潜在性—倾向性,由此指明了人类还生活在前历史的历史之中,万物还存在于世界的创造以前。因此,他宣告:人类的未来取决于劳动着的人。通过这一总体人类文明史,布洛赫百科全书式地向我们展现了尚未形成的人类希望的内容,揭示了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地追求尚未存在的东西,人类的尊严在于朝着尚未完成的未来新家乡前进。那么,布洛赫的《希望的原理》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或者,在这部世纪之作中,布洛赫究竟把什么“新要素”带入了马克思主义之中呢?
《希望的原理》一书的构思渊源于马克思的未来哲学思想:“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布洛赫认真领会了马克思的这一“已知的希望”(docta spes)原则,并依据未来视阈,深化了马克思主义的未来哲学概念。他在《前言》中写道:“哲学将拥有明天的良知,未来的党性,希望的知识,或者将不再拥有任何知识。”因此,“问题取决于学会希望。不是放弃希望的工作,这种工作在失败中达到目的。希望笼罩在害怕之中,但它既不像这种情绪一样是消极的,又根本没有被关入虚无之中。希望的情绪不再胆怯,它使人豁然大度,绝不满足于那种指向内部知识和外在联系的知识。每时每刻都富于幻想,梦想一个更美好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可以美梦成真的。”实际上,这段话道出了《希望的原理》一书的主旨。
梦—愿望—希望,借助于世界活灵活现,这是布洛赫哲学思维的主题。对于他来说,正如诺瓦利斯所言,哲学本质上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哲学不仅在概念思维和明晰理性中,而且在实践行动中寻求无可争议的希望之乡——乌托邦。几乎每一章都始于直观而充满诗意的切身描述,布洛赫总是首先陈述作为生存分析的具体现象,即从个别人的本质体验入手,顺藤摸瓜,抓住事物之根。此外,用一种富于想象力的美学语言描绘事实真相也是他的独特风格。例如,希望没有停息,只是披上了新装。如果我们真的失去希望,我们就不啻一具僵尸,而在这具僵尸上恶魔们凯旋。现在,不是失去希望的时候,即使匮乏的人们也根本不想失去希望。他们梦想,有朝一日梦想成真。他们梦想,面包是会有的,日日夜夜,不光是夜间。至少匮乏和愿望白天会中断,真怪。只要白日梦在,这就够了。人们只是没有充分觉察到它而已。白天的精神恍惚者显然不同于夜间里的做梦者,精神恍惚者经常尾随鬼火,以致频繁迷路。但是,他并不入睡,并不因朦胧不清而跌倒在地。
此书的大部分篇章不是范畴论的演绎,而是人类希望图景的概观,是每一个现实的人的梦和愿望的实现。在个人生活中,诸如对异地的向往,对旅行的刺激,对美满结局的期望,凡此种种都是人之常情。然而,真正乌托邦的希望图景早就寓于古代人民的空中楼阁中,寓于年集和马戏中,寓于童话和通俗读物中,寓于哑剧中,寓于作为示范机关的剧场中。在此,我们遇见真正的愿望和有现实根据的梦。在此,到处是隐而不显的意义,即清新的、开放的期待意识,就像在令人神往的童话里一样。在此,赢得了幸运的结局:传说中张牙舞爪的蛟龙,除了颈项上的锁链,没有留下任何残骸;寻宝者发现了与丈夫息息相关的梦的形象。童话,例如格林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方》不仅预示了逍遥自在、丰衣足食的安乐乡,也预示了医学理想中那种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生命泉,暗示了社会政治意义上的极乐乡。
社会乌托邦的历史源远流长。第欧根尼渴望回到自然状态,独立自主地生活,他沿街乞讨,睡在一个大桶里,他称自己是“世界公民”,宣扬四海一家,鼓吹积极的禁欲主义。柏拉图的“多立克式国家梦”很快就为斯多亚派的“世界国家”之梦所代替。继托马斯·莫尔的“社会自由乌托邦”之后,出现了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和“社会秩序乌托邦”,后来开明的“天赋人权”又取代了社会乌托邦。费希特主张一种闭关的商业国家,预示了19世纪初“市民乌托邦社会主义”的黎明。但是,真正的乌托邦历史通向马克思的具体乌托邦方案,因为马克思主义的预言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可付诸实施的乌托邦。自从马克思以来,乌托邦的抽象特征才归于消逝。作为一种劳动,世界的改造发生于客观世界的辩证法则关系中,发生于一种有意识地形成的历史辩证法和唯物辩证法中。
像马克思一样,布洛赫对未来社会也三缄其口。但是,在这部鸿篇巨制的结尾处,他还是给出了启示性的暗码,以此概括他所预感的,但尚未看见的未来图景:“明天生活在今天,而且明天不断地为今天所追问。在每一个时代转向乌托邦方向的面貌各式各样,正如我们见到的个体的面貌千差万别、多种多样一样。反之,在此这个乌托邦方向则到处都是相似的,其中依然隐蔽的目标也是相同的,这一方向显现为历史中的唯一不变的本质。幸福、自由、非异化、黄金时代、鲜奶和蜂蜜犹如泉涌的国度、永恒的女性、费多里奥和基督复活日中的小号信号。这方面有如此丰富多样的见证和图景。但是,所有为此列出的清单,所有不言而喻的问题,此时还沉默不语。”
以上是这部鸿篇巨制的中心大意,预先了解这一点,将有助于了解布洛赫其人,有助于接近他的社会主义理念。R·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凡是不可说的(终极物)就应当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一位思想家内在地预感到了未来视阈中的新事物,即某种超现实的本质性东西时,就该永远保持沉默吗?不。对此,布洛赫无法保持沉默,因为这新事物代表终极物,代表未来视阈,代表希望。他不得不打破沙锅问到底,他想有所表达,可他苦于缺少一种相称的现实语言,于是他只好突破语言的界限,借助于象征、隐喻、图像等手段否定性地、指示性地勾勒了这个闪烁不定、若隐若现的新事物,这时他也就无可奈何地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换言之,当一个社会主义思想家在社会主义路标上发现了某种日益逼近的、绝对允诺了的现实,同时不得不末世论地确定其概念的意义时,他也就只好从终结意识出发接受其意义,证明其正确性了。
在《希望的原理》中,“神秘主义”(mystik)和“末世论”(eschatologie)是两种不可缺少的理论构成要素。末世论要素是每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主义理论的组成部分,而神秘主义特征也是布洛赫个人的风格和遗产。拐弯抹角,闪烁其词,他通常用这种迂回曲折的表达方式,小心翼翼地包抄或否定性地划界自己的问题。他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但他很少用所谓辩证唯物主义法宝来论证自己的主题,所以并不奇怪,当时苏东阵营的那些布洛赫的论敌们在这部著作中所看见的主要不是一些马克思主义的要素,而是那些神秘主义要素。1957年莱比锡大学德国统一社会党党员、辩证唯物论教授R·O·格罗普率先发表长篇论文《布洛赫的希望哲学——一种反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拯救说》,攻击“神秘主义的希望哲学与马克思主义水火不容”。这位大学界马克思主义的“代言人”,纯粹理论的捍卫者不是认真对比分析布洛赫的重要论点与马克思主义的具体联系,而是热衷于网罗意识形态罪名,要么断章取义,阉割实质,要么以偏概全,全盘否定。
事实上,恰恰根据马克思的未来哲学概念,《希望的原理》构思了旨在反对一切抽象的乌托邦主义的“直路”(aufrechter gang)和“具体的乌托邦”(konkrete utopie)方案。对布洛赫来说,“马克思主义并非不是乌托邦,而是具体的乌托邦的创见。”但是,与那些新老抽象的“乌托邦主义”不同,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具体的乌托邦”是近期目标与长远目标的统一,它教导被剥削、被压迫人民放弃对彼岸世界的虚幻幻想,动员一切社会力量去积极争取尘世的更美好未来,激励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为建立一个公正的、有人类尊严的社会关系而斗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因此,如果马克思主义者对世事不抱现实态度,脱离实际,不善生活,那么就会好高骛远,偏离当前的实践目标。马克思主义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总是被贯彻为一种“最近步伐的劳动”,但这一点决不意味着在马克思本人那里缺少关于自由王国的目标内容。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写道:“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须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因此,在马克思看来,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就是人人自由发展的共产主义“自由王国”,即世界公民的乌托邦,而在世界公民的乌托邦中,每一个个人都能够按照自身的能力和需要劳动和生活。因此,在此充分表明,布洛赫完全站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上,绝无“离经叛道”之嫌,所不同的是,他对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赋予了某种“黄金时代”(Das Goldene Zeit)的含义,加以神话式的解释罢了。
(二)希望的原理与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创新
《希望的原理》是一部人类梦想和理想的百科全书,它拟定了20世纪创新的马克思主义思维和革命性的“希望内容的百科全书”。《希望的原理》不仅是开启了人类梦想和理想的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而且全面系统地扩展和丰富了20世纪唯物主义思想,它把人道主义与反法西斯主义紧密联系起来,不仅象征性地表达了人类渴望摆脱贫困、压迫和剥削的梦,而且表达了人类建设一个更美好的、更人性的世界的可能性。《希望的原理》使马克思主义传统摆脱了官僚主义者和官僚党政干部的空洞的教条主义。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开放的未来被视为“多元诗歌”(Multiversum)和“工地”(Bauplatz)。凭借希望的原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世界得以具体化,得以实现。
布洛赫并非一个和平研究家,也算不上是核时代的哲学家,他之所以获得1968年德国图书业和平奖,是因为他的《希望的原理》一书以另一种形式对战争与和平这一我们时代的主题做出了积极贡献。《希望的原理》不仅百科全书式地描绘了人类的希望思想和希望图景,而且全面系统地扩展和丰富了20世纪唯物主义思想;《希望的原理》把人道主义与反法西斯主义紧密联系起来,不仅象征性地表达了人类渴望摆脱贫困、压迫和剥削的梦想,而且表达了建设一个更美好的、更人性的世界的可能性。《希望的原理》不仅让人类追思康德“永久和平”这一人类更美好生活的最高希望,而且使人类开始意识到世界政治领域里业已显现的现实可能性,开始展望康德“世界公民共同体”的美好前景。(www.xing528.com)
与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不同,布洛赫不是把马克思主义当做一成不变的、孤立于所有思想传统的思想,而是理解为以往全部人类思想财富和信仰的继承和实现。由于这一信念,布洛赫的《希望的原理》有意识地探讨那些唯物主义尚未解决的问题,有意识地探讨在唯心主义和基督教方面、在天赋人权和民主方面那些社会主义尚未解决的问题。
布洛赫发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主要涉及资本主义的负面遗产,如私有制、剥削、压迫、异化等,而对其正面遗产,如启蒙运动的思想遗产和法国大革命的天赋人权遗产显然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苏联、东欧各国社会主义解体的历史教训业已表明,在这些国家里,启蒙运动的思想遗产和法国大革命的天赋人权遗产不仅没有得到继承和发扬,反倒不断遭到缩减、践踏乃至废除,以至于造成了严重的人权危机和独裁恐怖。
《希望的原理》中,布洛赫把青年马克思的民主理想与法国大革命的天赋人权理念结合起来,构想了社会主义与天赋人权之间的新的对象统一:“没有无社会主义的民主,没有无民主的社会主义,这是决定未来的相互作用公式。”社会主义与民主好比一枚硬币的两面:“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没有社会主义就没有民主”,这是布洛赫对未来一切社会主义理论的创造性贡献。
布洛赫的《希望的原理》是一门博大的哲学人类学,也是一门世界形态的新的形而上学。对布洛赫来说,世界过程乃是“希望的素材”,而他把这一素材解释得有声有色,他仿佛是一位卓越的作曲家,为一支管弦乐团谱曲,而这支乐团把地球上的所有歌手联合在一起,唱起了雄浑激昂的希望之歌。
《希望的原理》是一部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创新之作。对于当代哲学,特别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论,布洛赫创作的独创性在于它所展现的人类学—存在论内容,在于它所解释的实践哲学视阈里的预先推定意识。像马克思、恩格斯的未来哲学一样,布洛赫未来希望哲学的宗旨在于废除私有制和社会不平现象,扬弃所有异化关系,如经济异化关系、政治异化关系和意识异化关系。《希望的原理》不仅指向希望一般概念(乌托邦)的人类学内容,而且指向一种希望的存在论,致力于预先推定意识的乌托邦作用理论,从而在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意义上把理论和实践紧密联系起来,从而《希望的原理》不仅象征性地表现了人类永恒的理想和梦想,也表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和远景。正因如此,布洛赫的希望哲学始终坚持人类之梦: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最终战胜资本主义,尽管20世纪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遭遇过各式各样的历史畸形和扭曲现象。
《希望的原理》恰恰在理论主题和未来实践意图上,布洛赫卓有成效地恢复了马克思主义与哲学的统一,开辟了“马克思主义哲学”(Marxistische Philosophie)的新的广阔视阈,用自己的思维方式给我们做出了创新马克思主义的榜样。在此,我们不禁联想起《希望的原理》中,他的两句名言:“哲学将成为明天的良心,代表未来的党性,将拥有希望的知识,否则它将不再拥有任何知识。”〔7〕“理性没有希望就不能开花,希望没有理性就不能说话,二者处于马克思主义的统一之中——其他科学没有未来,其他未来没有科学。”〔8〕
■ 简要评述
1959年,在德国法兰克福美茵,苏尔卡姆普出版社完整地出版了布洛赫的三卷本《希望的原理》(1954—1959),随后此书荣获1968年德国图书业和平奖。自出版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部不朽著作被誉为“人类希望与梦想的百科全书”,已被译成包括斯拉夫文、波斯文、阿拉伯文、日文和韩文在内的多国文字,对20世纪世界精神史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效应,它所阐述的“希望”、“具体的乌托邦”、“直路”、“未来的预先推定”、“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白日梦”、“向前的梦”等主题思想不仅激起了学界非同寻常的科学思维,而且深深打动了20世纪一代人的生活感情和生存意识。
从20世纪西方哲学史上看,布洛赫与最重要的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卡尔·雅斯贝尔斯、让-保罗·萨特、伯特兰、罗素伯仲之间。在20世纪众多哲学家中,最富于独创性哲学语言的当属海德格尔和布洛赫。但是,与海德格尔的哥特式晦涩哲学语言不同,布洛赫凭借音乐和表现主义文学,率先把历史辩证法的存在论表现为未来人类的形而上学,从而开了“表现主义哲学”之先河。
从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史上看,布洛赫与最具独创性的马克思主义者罗莎·卢森堡、格奥尔格·卢卡奇、安东尼奥·葛兰西齐名,但是相比之下,前三人都是党内理论家,其影响主要局限在左翼知识分子圈子内,只有恩斯特·布洛赫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哲学家,他的《希望的原理》的效应远远超出左翼知识分子范围而渗透了20世纪整个西方精神史:从音乐科学到神学,从语言科学到法哲学,从表现主义艺术到蒙太奇,到处都能找到恩斯特·布洛赫思想的踪影。
就选题上看,布洛赫的《希望的原理》是一部哲学著作;就风格上看,《希望的原理》是一部优秀散文。《希望的原理》具有独创性、丰富性和高度的综合性,其研究对象和视野具有多学科、跨学科性质,包含了人文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和众多内容,例如,哲学、政治经济学、神学、文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法哲学、艺术等等。
《希望的原理》一书表达了人类对一个没有剥削、压迫和异化的世界的希望。《希望的原理》一书的宗旨在于阐明人类精神史的中心在于预先推定一个更美好生活的梦,即一个没有剥削、贫困和压迫的社会制度,而作为人类学—存在论范畴的“希望”集中体现了人类走向更美好未来的意图。在白日梦、艺术作品和社会乌托邦中,人类预先推定和描画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个更美好的社会。在大百科全书意义上,布洛赫汇集、解释和系统化了人类的伟大希望方案,这些方案涉及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诗歌到童话、电影、旅游、时装、橱窗陈列、舞蹈,从宗教、神话到节庆、假期、集市等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各种现象。通过对这些丰富多彩的人类活动和现象的研究,布洛赫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些活动和现象都是人类希望在人类文明中的各种表达方式。
《希望的原理》一书不仅是一部人类梦想和希望的百科全书,也是一部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创新之作。例如,《希望的原理》极大地丰富了20世纪唯物主义思想,深刻地阐明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天性财富发展”动因的理论〔9〕;《希望的原理》把马克思的民主理想与启蒙运动的天赋人权理念结合起来,阐明了马克思主义的“人权”概念;《希望的原理》阐明了马克思主义宗教遗产观点,提出了“元宗教”概念和“宗教无神论”设想;《希望的原理》批判地吸取了自“亚里士多德左翼”、文艺复兴乃至莱布尼茨、谢林、恩格斯等人的全部自然哲学素材,重新奠定了唯物主义的“物质概念”。
在《希望的原理》中,布洛赫基于20世纪时代精神,对西方哲学史和德国哲学传统进行了广泛的批判、整合和获取,以此开启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的广阔视阈,例如马克思主义人类学,马克思主义自然过程哲学,马克思主义宗教哲学,马克思主义美学,马克思主义伦理学、马克思主义法哲学,马克思主义宇宙学,马克思主义遗产学,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马克思主义人的解放哲学,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哲学,等等。
进入新世纪以来,全球恐怖主义泛滥,种族冲突加剧,世界充满了信仰和意识形态冲突、生态危机、革命性转变。面对新世纪的趋势和挑战,布洛赫的“希望的原理”(das Prinzip Hoffnung)、“具体的乌托邦”(konkrete Utopie)、“直路”(aufrechter Gang)、“天赋人权与人的尊严”(Naturrecht und Menschliche Wuerde)等概念重新成为国际学界关注的中心问题,并在文学研究家、哲学家、法学家、历史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家中间再次引起了富有意义的讨论。
面对新世纪的趋势和挑战,《希望的原理》能够帮助我们建立新的人的自我理解,并更好地理解当下世界,从而有助于纵览人类文明史全体,眺望未来、勾画未来。今天,我们翻译《希望的原理》,研讨《希望的原理》,思考《希望的原理》,履行《希望的原理》,乃是承诺我们的未来,并承诺这个未来的新人。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金寿铁)
注释
〔1〕 Vgl. Ueber Ernst Bloch, edition Suhrkamp, Frankfurt/Main 1968, S. 7.
〔2〕 A. A. O. S. 61.
〔3〕〔5〕〔6〕 A. A. O. S. 104.
〔4〕 K. Bloch/A. Reif (Hrsg.): Denken heisst Uebershreiten: in memoriam Ernst Bloch 1885—1977, Koeln, Frankfurt/Main, 1978, S. 62.
〔7〕 E. Bloch: Das Prinzip Hoffnung (1959), Frankfurt/Main1973, S. 5.
〔8〕 A. A. O. S. 1618.
〔9〕 Vgl. B. Schmidt (Hrsg.): Materialien zu Ernst Blochs > Prinzip Hoffnung <, Frankfurt/Main, 1978, S.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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