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的第一个创作高峰期,是宋真宗后期到宋仁宗年间,在公元1020年至公元1060年之间。这一时期的词人,承接花间、南唐之余绪,醉心于小词的吟唱填写,各有所得,一时形成词坛群体创作风气。其间,最为杰出的词人当推“晏欧”。晏殊大量创作小令,风流蕴藉,温润秀洁,开风气之先。欧阳修个性张扬,这种个性同时也体现在歌词创作之中,表现为一种富于开拓的精神,为后人开辟了更多的创作途径,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创作启示。
宋代帝王所实行的治国的基本方针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他们将最大的信任与最多的权力交给了文人士大夫阶层。因此,在他们中间涌现出一批“以天下为己任”的精英分子,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他们崭新精神面貌的最好概括。他们个性突出,敢作敢为,在思想、文化、政治诸多领域都表现出鲜明的变革意识。欧阳修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仕途上,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井在前,触发之不顾”(《宋史·欧阳修传》)。无论得志在朝还是贬官外邑,都以朝廷、百姓忧乐为己之忧乐。
欧阳修张扬的个性,在私生活方面也表现得异常明显。他对待男女情爱的态度上同样异乎流俗,敢爱敢恨,敢于公然享受醇酒美女,表现自己的自然欲望。《钱氏私志》载: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钱惟演——引者注)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著,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升。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坐客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觞歌,而令公库偿钗。[1]
这一则创作“本事”记载凸现了欧阳修不同流俗、不顾人言、我行我素的张扬个性。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时才25岁,刚刚踏入仕途,但他却“有才无行”,任性地与自己喜欢的歌妓厮混在一起。欧阳修说:“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浪淘沙》),就是他放纵的告白。欧阳修与之双携双飞的是所谓的“营妓”,或称“官妓”,这是一类由官家豢养以供官场宴席应酬的歌妓。宋人之与营妓,逢场作戏之宴席间的调笑应酬则可以,却不允许产生实质性的相亲相爱或两性关系,官家对此有明确规定。仁宗年间触犯这条规定而遭贬官的屡有其人。《宋史·蒋堂传》载:蒋堂知益州,“久之,或以为私官妓,徙河中府,又徙杭州、苏州”。又,《宋史·刘涣传》载:刘涣“顷官并州,与营妓游,黜通判磁州。”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亦载:“宋时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熙宁中,祖无择知杭州,坐与官妓薛希涛通,为王安石所执。希涛榜笞至死,不肯承伏。”[2]也就是说,欧阳修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是冒着受处分、被贬官的风险的,但是,只要是性情所至,欧阳修并不顾忌。幸亏欧阳修此时遇见的是一位通情达理的、有卓越文才的上司钱惟演,他对欧阳修任纵的行为多有宽容。
以后,历任朝官、地方官期间,有关欧阳修风流游妓的记载多见诸宋人笔记。赵令畤《侯鲭录》卷一载:
欧公闲居汝阴时,一妓甚颖,文忠歌词尽记之。筵上戏约:他年当来作守。后数年,公自维扬果移汝阴,其人已不复见矣。视事之明日,饮同官湖上,种黄杨树子,有诗留题撷芳亭云:“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后三十年东坡作守,见诗笑曰:“杜牧之‘绿树成荫’之句耶?”[3]
这种恣意享受、无所顾忌的态度表现为歌词之创作,欧阳修便有了大量的描写男女情爱或与歌妓发生种种关联的作品,便有了题材的新开拓,便有了创作手段与风格的变革。
词为“艳科”,以词描写男女情爱并不足奇,关键是看词人以何种心态对待这一类创作。欧阳修之前的词人,不外乎两种态度:其一,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在温柔乡中忘却人生的苦痛;其二,羞于启齿、遮掩吞吐,既不能摆脱欲望的缠绕,又不敢痛快淋漓地叙说。欧阳修一生从不颓唐消极,为人开朗坦诚,心胸宽广。欧阳修描写男女情爱的歌词,因此表现出自然舒畅、大胆开放的特征。
欧阳修的目光专注于钟情的女子时,对伊人的外貌打扮、神情体态、歌舞演技就有了细腻而生动的观察与刻画。如《好女儿令》说:
眼细眉长,宫样梳妆,靸鞋儿走向花下立著。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早是肌肤轻渺,抱著了、暖仍香。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别后,从头仔细,断得思量。
从相见倾心到投入爱河有一个旖旎动人的缠绵曲折过程,如果中间再加上一些外力的阻隔,就使得这个过程更加扑朔迷离。《醉蓬莱》描述了这样一个相悦、相恋、幽会、坠入爱河的全过程: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衫,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鬓,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词中叙述了一个十分生动曲折的情节过程。佳人“羞容”“嫩脸”“素腰袅娜”之美丽轻盈打动了词人的心扉,两情相悦之后相约在“红药阑边”幽会。初次赴约,佳人“娇羞”异常,“语声低颤”中透露了内心的紧张、新奇、期待、渴望。在幽会的欢悦中双方的情感很快达到了炽热的顶点,决心不顾一切投入爱河。然而,毕竟是女子心细且多顾虑,为了防止“被娘猜破”,便约定各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而将真正的欢快留待夜半“更阑”时候“庭花影下”的再度相聚。整个过程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让读者随之时而揪心,时而会意,时而舒畅。
有爱河的曾经沐浴,就有送别的痛苦折磨。《玉楼春》说:
春山敛黛低歌扇,暂解吴钩登祖宴。画楼钟动已魂销,何况马嘶芳草岸。 青门柳色随人远,望欲断时肠已断。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
送别的宴席使人黯然魂消。“画楼钟动”在告诉离人时间已经不早了,“芳草岸”的马嘶声似乎在敦促着离人起程,而离人却依然留连于“祖宴”,面对敛眉愁苦、歌声低宛的意中人,恋恋不舍。下片为留下来的女子设想,别后的思念将化作望眼欲穿的动作和愁肠寸断的痛苦。有了这种对别后不堪愁苦的设想,就转为结尾二句对离人的勤勤嘱托,嘱咐离人一定要早早归来,赶上大好的“洛阳春色”。
真正的痛苦是在离别之后漫漫孤寂煎熬中所品尝到的,所以,欧阳修写别后相思的词也最为动人,名篇叠出。《踏莎行》说: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首词是通过离情别恨来写恋情相思的,构思比较别致,描写也较深细。虽然继承了“花间”与南唐的遗风,但又有了新的时代特点和作者的艺术个性。正如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所说,在接受冯延巳影响方面,“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欧阳修这类词不仅在冯延巳的基础上向深沉、深细方面开掘发展,同时还可以看出,欧词在抒情性与内心刻画上,也有明显的演进。
与情人或丈夫的分别有多种多样的原因,或者是仕途奔波,或者干脆就是被抛弃。处于相同孤独中的女子,同样是思念是痛苦,心理背景却大不相同。欧阳修词可贵的是接触到如此类型不同的女子,并深入她们的内心世界。《蝶恋花》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写一个上层妇女的悲哀。她丈夫整天在外寻欢逐乐,恣情游荡,而她自己却被幽囚于深闺之中,独守空闺,一任青春流逝,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从何种角度切入艳情题材,欧阳修的态度都是公开坦诚的。后人为尊者讳,只好声称部分欧阳修词乃“小人”伪托以诬陷欧阳修。
词自唐末五代以来逐渐被定格为“艳科”,抒发文人仕途以及其他人生感慨的职责则落实到诗文的头上,文人只是偶尔在词中抒发“艳情”之外的情感。惟独李煜,他亡国之后在词中倾吐了内心所有的悲苦。欧阳修是继李煜之后的另一位个性张扬的词人,在文学创作的领域里,他并不顾及约定俗成的成规或附庸流行的审美风格。他在词的创作领域,时常突破“艳科”的藩篱,率意表现自己的性情怀抱,为苏轼词“诗化”革新导夫先路。
首先,欧阳修抒发了人生不得意`的牢骚不平,其中有时光流逝的哀伤、仕途风波的忧患,更有对前景的达观和生命力的昂扬,塑造了极富个性特征的自我形象。如《临江仙》写他的仕途坎坷: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
欧阳修一生因坚持自己的政见、积极参与朝廷的政治变革而屡屡遭受贬谪处分,在挫折之中就难免要产生牢骚怨言。刚刚进士登第时,春风得意,自以为前途似锦。岂知“薄宦天涯”、“十年”颠沛、“歧路”蹉跎,至今仍然“离愁难尽”、一事无成。这首词是因遇见当年一起进士及第的“同年”而引发内心的无限感触所作的。
欧阳修每每在与友人送别或相逢相聚之时便有无限感触。仕途的奔波使欧阳修与友人有了更多次的分离与重逢,每次的重逢都必将牵动内心的诸多感慨,《玉楼春》说:
两翁相遇逢佳节,正值柳绵飞似雪。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 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风情犹惜别。大家金盏倒垂莲,一任西楼低晓月。
“柳绵”飞雪的春日佳节里再度重逢,“两翁”却已“白发”苍苍。词人放怀“豪饮”,将“聚散”的苦乐和别后的颠簸抛弃在一边。这种因送别或重逢友人而引发的内心感触,在词中时有流露。《采桑子》说:“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白首衰翁”中包含了无限的挫折磨难。不过,欧阳修总是不愿意消沉下去,同时也以这乐观的态度鼓励友人,“尊前语笑”可以抚平彼此心灵的创伤。
北宋士大夫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在逆境中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与进取的精神。北宋帝王重用、信任文人士大夫,特别有意识地从贫寒阶层选拔人才。这一大批出身贫寒、门第卑微的知识分子能够进入领导核心阶层,出将入相,真正肩负起“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使命,完全依靠朝廷的大力提拔,因此他们对宋王室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即使仕途屡遭挫折,也此心不变。这是他们乐观态度与进取精神的根源所在。欧阳修初次被贬官到夷陵,生活在“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的艰难环境之中,却依然坚定地相信“野芳虽晚不须嗟”(《戏答元珍》) ;再次贬官滁州,出现在《丰乐亭记》、《醉翁亭记》中的与民同乐的太守欧阳修,仍然对仕途抱有相当的信心[4]。自滁州移镇扬州,欧阳修曾据蜀冈筑平山堂。后来欧阳修回到朝廷,友人刘敞出知扬州,欧阳修填写过一首旷达乐观的《朝中措·平山堂》为他送行,充分体现了欧阳修的个人气质,词说: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中所描述的是自己在扬州任上的豪纵形象。与词人这种开阔澎湃的心胸相适应,是眼前的一览无际的“晴空”,遥望可见的“山色”。“文章太守”的“挥毫万字”、“一饮千钟”之豪情,是一种极度自信的表现。“衰翁”云云,潜含着不伏老的倔强意志。表现在词中的个人品格,与《醉翁亭记》气脉相通。
其次,欧阳修描写山川景物的小词,以赏心悦目的眼光看待外景,对四时山水景色都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词人生活的乐观态度。其中,著名的有《采桑子》十首。这是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今安徽阜阳)为歌咏当地西湖春夏景色而写,每首均以“西湖好”开头,但各首内容并不重复。现选录二首如下:(www.xing528.com)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西湖”的春天是美丽的,“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游人沉醉在这“琉璃”般的世界中,荣辱皆忘,物我浑然一体。即使是“群芳过后”的暮春季节,词人依然兴致盎然。面对“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和“细雨”中归来的“双燕”,词人从中另外寻觅到一种清幽静谧的美感。这些词色彩清新淡雅,情调流畅欢快。
以这样美好乐观的心境对待自然,传统的“悲秋”意绪在词人手中也有了改变。《渔家傲》便是对秋日景象的赏识,说:
一派潺湲流碧涨,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岭头明月上。迷俯仰,月轮正在泉中漾。 更待高秋天气爽,菊花香里开新酿。酒美宾嘉真胜赏。红粉唱,山深分外歌声响。
月色明媚、秋高气爽的静夜,“潺湲流碧”,“翠竹”青青,菊花香溢,环境清幽明丽。何况更有美酒、嘉宾、红粉相伴,寂静的夜因此有了欢快,冷落的秋因此有了热闹。中国古代文人极少有以如此轻松愉悦的笔调来描写秋景的,欧阳修乐观昂扬的生命意志充分地体现在这首词里。
再次,比较早地将咏古咏史题材引入歌词。欧阳修同时是一位杰出的史学家,他曾奉诏与宋祁等修《新唐书》,又自撰《新五代史》,在撰写史传之时并对历史发表了许多真知灼见,苏轼称欧阳修“记事似司马迁”(《宋史·欧阳修传》)。咏古咏史时往往涉及对现实政治的批判,这样的题材内容显然由诗来承担比较合适,所以,咏古咏史在诗歌中已经成为一大门类的题材,在词中却十分罕见。而欧阳修的史识不仅仅见于诗文,他的词也较早地接触到咏史的题材,如《浪淘沙》:
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 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
咏唐明皇与杨贵妃史实的诗歌已经汗牛充栋,在词中则是第一首。上片叙述了千里飞骑传送荔枝的史实,帝王妃子奢侈纵欲的生活给国家埋下了极大的隐患。下片转为对杨贵妃的同情,同情她“魂散马嵬关”的悲剧下场,并反用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诗意。“安史之乱”的责任如果不在杨贵妃的话,那当然就在唐明皇了,欧阳修批判的矛头因此显露出来。
最后,宋词是歌舞升平中的产物,都市的繁华有时就会作为歌舞的背景在词中出现,从而渲染了社会的太平。这在柳永词的咏唱中已经被人们所熟悉,其实,欧阳修也有描摹都市繁荣景象的作品。《御带花》写京城元夕的热闹:
青春何处风光好?帝里偏爱元夕。万重缯采,构一屏风岭,半空金碧。宝檠银,耀绛幕、龙虎腾掷。沙堤远,雕轮绣毂,争走五王宅。 雍容熙熙昼,会乐府神姬,海洞仙客。曳香摇翠,称执手行歌,锦街天陌。月淡寒轻,渐向晓、漏声寂寂。当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归得?
北宋汴京元夕的喧闹在宋人的诗文、笔记里屡有详细记载,欧阳修是较早用词的形式来表现这一幅幅繁华场面的。大街上“缯采”铺设,金碧辉煌;花灯银,五彩缤纷;“雕轮绣毂”,往来络绎;美女“神姬”,目不暇接,一派“熙熙”的升平欢快景象。逢此盛会,“狂心未已”的“年少”自当尽欢而归。歌咏升平,以后成为宋词的一项重大题材,欧阳修词肇其端。
在北宋前期,欧阳修词的题材最为丰富多彩。受词坛创作主流倾向影响,欧阳修词主要表达的依然是“艳情”相思,但词人张扬的个性也处处留下痕迹,词人并不以某一类题材自我限制,当情感激涌而来时,就随意地在词中做自由抒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强调欧阳修词“疏隽开子瞻”,首先是题材开拓方面的积极作为,才有了“疏隽”的气象。所以,在词的创作途径拓展方面,欧阳修更是启发了苏轼。
个性越张扬的作家,其作品的艺术特征也就越鲜明,所谓“文如其人”。
“晏欧”并称,上承冯延巳,当然指他们审美风格的相近。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换一个角度来看,欧阳修敢于将自己鲜明的个性凸现在所创作的恋情词中,必然会与冯、晏有所区别而自具特色。冯延巳写恋情相思之痛苦,更多的是流露自己身处日益没落的小朝廷之中焦虑惶恐的心情;晏殊写恋情相思之痛苦,吞吐含糊,时而顾及自己大臣的身份地位。所以,冯、晏二人是不会花费太多精力去详细描述被他们所爱恋着的女性的,往往只是一些皮相之说,或者篇幅极少。欧阳修则敢于大胆地去爱某一位特定的对象,并且不忌讳在公开场合做公开表达。因此,欧阳修对所爱恋的对象之观察更为详细、对女性情感之体验更为深入,在词中之表现也就更为深刻。如《诉衷情》说: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词写一位被卷入恋爱旋涡的歌妓。清晨起床,梳妆打扮,为一天的职业应酬做好准备。然而,妆饰之间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内心的愁苦。画成“远山眉”之后,方忽然意识到这是对远方恋人的思念所导致的。埋藏在心底的愁苦不时地纠缠着这位女子,以这样的心境去应付客人,强打精神、强颜欢笑、歌舞悦人,对这位歌妓来说是多大的折磨?这首词突出的特征是透过这位歌妓的外部动作与表情深入写其内心的活动,揭示了她复杂微妙的心理状态。
通过人物的动作或外部表情进一步接触到她的心灵世界,是欧阳修词的一大特色。《浣溪沙》抒写“断无消息道归期”的思念之情,结句说:“托腮无语翠眉低”,这个“造型”式的动作和表情中包蕴着无限的情思。《蝶恋花》说:“楼高不见章台路”,“登楼眺望”的动作将闺中思妇与外出的丈夫联系起来,这是一个独守空闺的女子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延续了多少时的典型动作,其中蕴含着思妇复杂的心理活动:望而“不见”自然生怨;怨极而恨,口气不免有点悻悻;“章台”又是“烟花”簇拥之地,怨恨中当然夹杂着妒忌;这一切终归于无奈,在眺望中无奈地排遣愁绪、打发时光。
欧阳修《踏莎行》说:“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翠山眉。”欧阳修的恋情词就是擅长描写人物的“心事”、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因此深化了抒情的效果。冯延巳词寄寓的是极其容易引起人们身世之感的意外忧伤,词的隐约含蓄之美由此获得。晏殊词则是将所抒发的激情经过理性“过滤”,情绪的流露点到为止,自我掩饰中获得隐约含蓄的美感。欧阳修词则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活动,通过心理变化的微妙、不可言说,获得隐约含蓄的审美效果。所以说,冯、晏、欧三家词的总体审美风格相似,实质却有很大的不同。
欧阳修的创作个性同样表现在他接受民间词的影响方面。
文人的创作自唐末五代以来离民间词越来越远,文人化的高雅趣味越来越浓厚,但这并不排除个别词人对民间作品的特别喜爱和刻意学习。欧阳修在艺术创作上我行我素,他既喜欢含蓄蕴藉、雍容典雅的文人化歌词,其创作符合宋词“雅化”的大趋势;同时也对清新朴实、活泼生动的民间词情有独钟,深受民间风格影响,其创作表现出“趋俗”的倾向。欧阳修词受民间词之影响,主要体现在以对话构成作品主体、自由大胆地运用口语、采用谐音法获得一语双关的效果、比喻新颖巧妙、联章体的方式等方面。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首词写新婚的吉祥喜庆和新婚夫妇之间融洽无间的生活情态。上片化用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诗意,写尽新婚夫妇间的蜜意柔情。下片通过描花、刺绣象征爱情的美满。词的语言活泼浅近,细腻传神。一个天真、妩媚、活泼、俏丽的新娘子形象被活脱脱勾画而出。词的主体结构则是由两段对话奠定的。
欧阳修词谐音双关往往用在对“采莲女”的描绘之时,因为这类作品本来就是民歌中常见的,所以学习起来风格也容易相近。《蝶恋花》:“折得莲茎丝未放,莲断丝牵,特地成惆怅。”“莲”谐“怜”,言爱怜之心已断;“丝”谐“思”,言内心的思绪却无法真正割断。这两类字的谐音方式也都是南朝民歌中运用得最为普遍的。沐浴过爱河的人都知道这种藕断丝连的痛苦,欧阳修用谐音法来表达。《南乡子》:“莲子深深隐翠房,意在莲心无问处,难忘。”《蝶恋花》:“莲子心中,自有深深意。”都同样用谐音法。有时因此生发出巧妙新颖的比喻,《渔家傲》:“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以“莲子”的苦心喻离人内心的苦痛,意味深长。
联章体的方式是民间曲子歌唱的常用形式,指以一组曲子串联共同演唱一个主题,它产生于风俗歌唱中的齐唱、联唱、竞歌、踏歌。联章体是隋唐五代曲子最主要的体制,敦煌曲子辞中的联章齐杂言合计达1030首[5]。北宋前期,词曲流行于酒宴之间,成为侑酒的辅助手段,这种场合只曲演唱更有市场,联章体失去了生存的环境而遭到冷落。至欧阳修,深受民歌影响,再度开始创作联章体歌辞,为宋词创作引入了一条新的创作途径。
联章体有自己的特殊格式,依据敦煌曲子词分类,大约可分成重句联章、定格联章、和声联章三种。重句联章是以固定位置上的相同辞句为重复形式,欧阳修一组《采桑子》十首歌唱颍州西湖,首句皆有“西湖好”,以此重句组成联章。此外,欧阳修还有一组《定风波》四首,皆以“把酒”开篇,为侑酒之辞,也是重句联章。定格联章以时序作为重复形式,时序通常置于每一首唱辞之首。欧阳修有两组《渔家傲》各十二首,分别咏写十二月节令与景物,皆以“正月”、“二月”等等开篇,就属于定格联章。
除了这种严格的联章体形式以外,欧阳修其他歌词创作也深受联章体的影响,表现出类似联章的特征。如欧阳修有一组《长相思》三首专门抒写送别相思之情,有一组《减字木兰花》五首描摹歌妓的容貌、舞态、歌喉、心事,有一组《渔家傲》七首咏采莲女的生活,等等。这些词都是以同一曲调咏写同一主题,是明显的联章体风格。
向民歌学习的另一种结果必然是不避俚俗。欧阳修同时在大胆地汲取市井语言,有大量的通俗浅近的词作传世。这类词作尤其被后人认为是“小人”伪托的。其实,从欧阳修张扬的个性出发认识这个问题,并不是令人费解的。欧阳修不顾世俗之见,将他喜欢的表现手法、能够表达真实情感的活生生语言率意“拿来”,为己所用。“拿来”的语言丰富多样,词的风貌也丰姿多彩。这类作品中有许许多多朴实无华、真挚动人的佳作。《玉楼春》: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窗纱下睡。 直到起来由自,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
情人之间怄气斗嘴是司空见惯的。一般文人都是舍弃这些曾经令人不愉快的场面,而专门回味咀嚼那些甜蜜消魂的细节。欧阳修却捕捉了这样一个别有情趣的场景,写的活泼真切。情人怄气总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深爱对方于是就越在意对方,对琐碎“闲事”也夸张对待。在气头上又各不相让,以至于“推倒屏山褰绣被”。等到一方软语相求时,另一方反而更加委屈,更加作态,“走向碧窗纱下睡”。到第二天才各自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吵嘴的原因推托为“夜来真个醉”。两人各让一步,“大家恶发大家休”,生活“闲事”又能说清谁是谁非呢?欧阳修通篇用口语、俗语将场面描绘得活灵活现,传神逼真。只要事先不存在一个“雅俗”标准,人人都会喜爱这样的俚俗词。《南乡子》: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 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
这是一次“一见钟情”式的恋爱。两人在“花下”初次相见,男的立即迷恋上对方“深点唇儿淡抹腮”的容颜,女子其实也已动心,只因娇羞而匆忙离开,却“遗下弓弓小绣鞋”作为再度相见的理由。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此,不久女子便“刬袜重来”,“半亸乌云”可见她来得急迫、来得匆忙,原来她也是同样焦急地牵挂着男方。所以,一旦“抱得”“相挨”,便黏到情人怀中,“一向娇痴不下怀”了。这情景是多么生动真实啊。
欧阳修创作俚俗词,不是偶尔为之,在现存的近二百四十首词作中俚俗词约有七十多首,占三分之一。[6]其中除个别作品韵味不足以外,多数词皆大胆泼辣、率真淳朴。后人的目光全部被柳永吸引走了,而漠视了欧阳修俗词创作的实践。事实上,欧阳修的这方面创作,与柳永相互呼应,表现了当时词坛的另一种审美倾向。同样影响着以后俚俗词的发展。
欧阳修在词坛的诸多作为都是具有开拓性的。从题材方面来说,抒情、写景、咏怀、叹古,他几乎无所拘束;从风格方面来说,雅俗兼收并蓄,或精深雅丽,或浅俗泼辣,或雅俗相互融合;从形式方面来说,侧重小令,同时也有慢词创作,且只曲、联章齐头并进。欧阳修在词坛的一切作为,几乎是他张扬个性的全面实践。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评价了欧阳修在词史上的地位:欧阳修继承了南唐词的传统,“而深致则过之”,这是他超越前人之处,且对后世也有较大影响:“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欧阳修创作是丰富多彩的,对后人的影响当然也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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